09.26 廣西灌陽的歷史與衛所移民的祖先記憶

廣西灌陽的歷史與衛所移民的祖先記憶

江西地名研究

廣西灌陽的歷史與衛所移民的祖先記憶

摘要

以明清以來灌陽方誌中提到的衛所遺留村落為基礎,通過考察族譜、傳說和地方誌史料,瞭解明朝廷為了防範瑤人,在今全州、灌陽一帶設置了一些衛所。這些衛所的屯田遍及各地,逐漸形成了以衛所軍戶命名的村落,並與當地民戶以及傜人發生了一系列矛盾糾紛。今天自稱為軍戶後裔的姓氏在敘述自己祖先來源之時,添加了不同元素,顯示部分姓氏的祖先有可能是傜人,至少受到當地傜人習俗的影響。為研究祖先歷史建構過程提供一個新的個案,對衛所軍戶身份的變化和明代各地衛所的運行狀況有進一步認識。

關鍵詞:灌陽;衛所軍戶;移民;祖先記憶

衛所軍戶制度的研究是多年來明清史界熱烈討論的話題,學界已有多篇文章做了學術史回顧,茲不贅述。關於廣西衛所的研究,範植清、蘇建靈、劉祥學等教授均曾有專文論述過,釐清了廣西衛所設置的時間、數量和遷徙變化等問題。衛所的研究近年來從傳統的制度史研究逐漸向區域社會史轉向,因此

關注衛所制度實際的運行、軍戶生活狀態和所涉各族群的關係,成為學界熱點。於志嘉、趙世瑜、宋怡明、吳滔、張金奎、鄧慶平、謝湜、龍聖等學者近年來在這方面建樹頗豐。學界對祖先記憶與族群認同研究,比如“珠璣巷”故事、“山西洪洞大槐樹傳說”等已經有非常深入的研究,筆者也有文章針對桂林山區流傳的“河池南丹土兵後裔”的祖先傳說進行過研究。作為衛所與族群關係的結合即衛所移民與地方祖先記憶的研究,學界也有不少成果。但是廣西的研究還比較薄弱,僅見範玉春教授《湖南移民徙居桂東北的歷史考察》一文,對灌陽軍戶的複雜變化和歷史記憶問題並沒有太多考察。

本文以灌陽縣遺留的衛所村落為基礎實地走訪,結合官方與民間文獻,為研究衛所移民的生活以及祖先記憶建構提供一個新案例,也有助於理解桂林歷史上多元族群關係的淵源。

“防瑤”與灌陽設置千戶所

灌陽縣位於廣西東北部,東與湖南省江永縣、道縣毗鄰,南接恭城瑤族自治縣,西鄰興安、靈川兩縣,北界全州縣。像一片向西彎曲的桂花樹葉,鑲嵌在海洋山脈和都龐嶺山脈之間,東、南、西三面群山環繞,地形狹長,地勢南高北低。

灌陽早在西漢已建觀陽縣, 隸屬桂陽郡,零陵郡。唐代屬永州,宋元屬全州。洪武二十八年(1395 年)改隸廣西桂林府。

改隸桂林的原因在於集中軍事和行政力量防範桂東北直至湖南南部地區的大範圍瑤人,順理成章的是,洪武二十八年(1395 年)設置了全州、灌陽守禦千戶所,隸屬於桂林中右衛。《明太祖實錄》卷二四三:“洪武二十八年十一月甲申置灌陽守禦千戶所。初,灌陽隸湖廣,因廣西平川等三十六源瑤民作亂,攻劫縣治,詔寶慶衛指揮使孫宗總兵討平之。縣丞李原慶,因奏灌陽去湖廣遠,隸廣西近,遂以灌陽隸桂林府,設千戶所。命廣西都指揮同知陶瑾, 領兵築城守之。”

《明史》的記載基本相同,只是增加了一些細節:“全州灌陽等縣平川諸源瑤民,聚眾為亂。命湖廣、廣西二都司發兵討之,擒殺千四百餘人,諸瑤奔竄遁去,置灌陽守禦千戶所。初,灌陽縣隸湖廣,因廣西平川等三十六源瑤賊作亂,攻擊縣治,詔寶慶衛指揮孫宗總兵討平之。縣丞李原慶因奏灌陽去湖廣遠,隸廣西近,遂以灌陽隸桂林府千戶所,命廣西都指揮同知陶瑾領兵築城守之。”

康熙《灌陽縣誌》有記載說“ 明洪武二十六年瑤蠻作亂”,指的大概就是全灌三十六源瑤民起事,當然這次事件的原因已經不可考,估計與軍事屯田侵犯瑤民利益有關,或者明朝廷在該地設立裡甲制度而造成瑤人與民戶出現田產糾紛問題有關。統治者隨即出兵廣西鎮壓。“洪武二十八年開設守禦千戶所, 除授副千戶韓溫、陳俊領軍一千五百守禦,開種屯田三百三十頃十畝。厥後軍強民弱,民田多為軍佔。” 到了明代中期,衛所已經開始敗壞,旗軍已經大幅度減少, 而增加了“打手”“狼兵”:“灌陽守禦千戶所官二十員,旗軍一百八十六名,守城打手七十二名,守各堡打手二十八名,狼兵三十二名。” 根據吳滔的研究,“打手”在明代後期有成為補充衛所旗軍的常態化趨勢。而狼兵的戍守也具備世襲的特點,與衛所的形態基本吻合。其中提到“軍強民弱,民田多為軍佔”,正是明初設置衛所的常規做法,不過也容易引起糾紛和兵民矛盾,後文會進一步論述。

明代衛所制度,除了軍戶世襲別於民籍以外,還規定衛所士卒必須全家遷移到衛所所在地,因此,明代衛所制度的實施直接造就了大量軍事移民。隨著時間推移,衛所移民後裔在灌陽這片土地繁衍生息,形成了特有的一種文化地理現象,比如村落命名的衛所屯田遺留和到處可見的軍戶後裔傳說。

家譜中所見衛所移民

根據所掌握的族譜資料,遷移姓氏最多時期是明代洪武年間,尤其洪武二十八年(1395 年)設置灌陽守禦所,使得大量軍事移民入灌。清朝以後民間廣泛傳說其祖先於明初軍務來灌的歷史,被廣泛載入撰敘的各家譜牒之中。筆者通過收集整理灌陽縣地方誌以及民間存留的家族譜碟相關資料發現:在灌陽有譜可查的 103 姓中有 25 姓記載其始祖為軍務屯田來灌。如:

車頭蔣氏 :樂安郡三徑堂蔣氏,先籍江南常州府,遷湖南道州沙田。明洪武初年始祖仲源官指揮使,由道州沙田來灌,定居車頭村, 原名樟橋,前有灌木為帶,後有茂林為枕。

德里蔣氏:始祖德遠,原籍江蘇常熟縣豬屎巷芋苗塘人,明洪武二年(1369 年)撥軍南下,屯至廣西灌陽,定居開德里(今水車德里村)。

豐坊園、板栗山王氏:太原郡三槐堂王氏。原籍江西吉安府永新縣鵝公大坵桂花樹腳。始祖文忠,明洪武初年(1368 年)來灌,宅居縣治北門…… 六世浚泉諱邦佐, 邑增生, 襲掌千戶。……七世武亭諱紹祖,廕襲印千戶。

……長子貽吉諱守典,例贈文林郎,封灌陽縣世襲千戶侯武略將軍。

龍煉鄧氏:南陽郡,三登堂鄧氏。始祖人寬,原籍河南開封府汜永縣白水村木圩巷人氏,以武衛正軍領軍沿路遂至清湘縣(明洪武初年,灌陽隸屬清湘縣,今全州縣)桂花香坊鄧官村,編入大保裡二甲籍。

卿氏之族:始祖潤三籍隸湖南永州府零陵縣東湘橋,先世原籍浙江杭州府仁合縣, 明洪武二年充當旗軍,因撥屯以衛民,隨軍來灌,擇居西關外,後遷王樓村。

黃氏之族:始祖黃細,由江西吉安府泰和縣隨洪武軍遷於灌陽南關外居住,繼則徙峽口,終則定居板橋(新圩龍橋村轄)。

胡氏之族:始祖必勝,於明代由河南開封府從徵平瑤來灌,宅居縣城南關編左坊五甲軍民籍。

嶺南伍氏:洪武二年奉委鎮守桂林中衛,未幾偕左軍翟有翼、右軍胡通六,撥種灌陽屯相宅於恩溪,村名伍家灣(灌陽水車鄉轄) 致仕隱居。

白沙營胡氏:安定郡清慎堂胡氏…… 始祖受七,生於元末,原系江西南昌府豐城縣人。元朝時由江西移居湖廣黃州府蘄水縣桃花壇東道山十九都。至元明鼎革之時,與兄受五為集天長衛戍,奉豫張侯令,調撥廣西桂林府屯戍衛民,見臨邑猴山背山川秀麗,風俗敦厚, 遂營宅立家。繼因灌邑不靖,廣西巡撫另更中衛中所,長撥屯灌邑古龍川之上秦家洞守衛邑境,安堵如故。

綜上,我們大致可以確定在明初移民中軍戶移民佔有相當大的比重。並且灌陽現有號稱為軍戶移民後裔都保留著某種對祖先歷史的集體記憶——明洪武初年軍務來灌,部分姓氏還明確提及被官府編入戶籍記載。

除了族譜記載,灌陽不少地方的村落命名、開村或定居故事,同樣顯示了衛所移民的信息。不少自然村落以屯、營、所等字綴尾,早在康熙《灌陽縣誌》就有相關記載,例如秀江屯、豐下屯、杉木屯、三所、範所垌、龔所屯、杜所、熊所、王所、李所、吳所、上張所、下張所、時官營、葉官營、黑石營、大營、小營等等。“屯”“所”和“營”,顧名思義就是軍隊駐紮的地方,或與軍隊有關的地方, 其中以姓氏冠名的“所”應該是百戶所,其姓應該是百戶的姓氏。據明清以來方誌中提到的衛所遺留村落為基礎,筆者實地走訪部分軍戶移民後裔聚居區發現,當地人很清楚他們祖先的來歷,至今不同姓氏之間的村民保持著較為一致的歷史記憶——明朝初年軍務來灌屯田。如灌陽縣新街鄉葉官營魏氏、時官營劉氏、李官營鄭氏,均提及其來灌始祖就有明初衛所移民的背景。筆者在與多名當地老人訪談過程中發現明初軍戶後裔只是強調其始祖是以官員的身份入灌,有別於族譜資料中言簡意賅的宗族遷徙

歷史,民間有關其祖先的遷徙歷程的傳說故事則更富有人情味得多,這些傳說故事聽起來繪聲繪色, 更容易讓人印象深刻。

(一)時官營劉氏和大營時氏

翻開《灌陽地名志》我們在新街鎮所轄的村落中很容易找到類似黑石營、蘇官營、唐官營、李官營、時官營等地名,這樣的命名方式極大的引起了筆者的興趣:為什麼新街鄉村落命名有這樣的規律?筆者在走訪當地居民中得知這樣的命名規則是以最早定居於此的人的姓氏來命名,並且當地人眾口一詞的說始祖來灌時是以官員的身份。也就是說, 葉官營最早定居的為一葉姓官差,李官營為李姓官差,唐官營為唐姓官差……以此類推,但黑石營(今上甫村)為例外,該地命名則是因為當時軍務來灌紮營的地方有一座神似烏龜的黑石山,因此以該地地形景觀特徵來命名。

據筆者所知,今天的上甫村確實坐落在傳說中的黑石山腳下。如果當地民間傳說是確有其事的話, 筆者更好奇的是,隨著歲月變遷,為何在今天的葉官營找不到葉姓居民,李官營沒有李姓,時官營沒有時姓?據當地老人的說法是,時官營之所以命名為時官營是因為有位時姓的大官在這裡紮營,由此得名。至於後來時官營又沒有時姓人家,是因為和劉姓祖宗換了個地方,以致現在時官營有劉姓,大營村多時姓。這樣的說法也得到了部分資料的支持。據時官營《劉氏族譜》清光緒丁末年版記載:“該村始祖劉華全襲祖劉德三之職,授中衛軍都府,護駕至省後,撥軍下屯、立營於灌陽下鄉,其營為大營(今水車大營村)。其屯田又在於上鄉百寺江及恭邑臺塘、上黨、赤巖、馬江等處,有同袍時姓者名應宗,任都指揮使,立營於此處,名其營曰時官營(今新街鄉)。其屯田又在下鄉,二姓各惡其遙遠,(於)是互換居所,時遂遷於大營,劉乃遷於斯宅。” 在劉氏族譜中還提及了康熙四十七年《灌陽縣誌》中記載的一段資料:“時應宗官指揮使,代母舅汪所兒來粵戍徵,平定班師,命留守桂林右衛所,蒞任數載,有寇至,統兵力戰,斬賊數千人,賊大敗, 棄壘而逃。應宗正凱旋間,忽

大隊蜂擁,未及防堵, 遂捐軀焉。上聞,有旨撫其子貴一、孫時清,均世襲指揮使。時清徵交趾十八載,履險為夷。”

當地老人所講述的傳說故事在新街鄉流傳較為廣泛,筆者發現有很多姓氏都附會了“二姓各惡其遙遠於是互換居”等類似情節的故事。如永福村豆腐凹王姓的老人說他們祖先有與青箱王氏互換過地方;葉官營汪家和青箱王氏是兩老表,汪家的祖先喜歡打鳥卻住在青箱村江口河岸邊,王氏祖先喜歡撈魚卻住在葉官營山腳邊,最後汪、王兩老表就商量換了個住所,最後才形成了現在的格局。

(二)三樹村(“三所”)戴氏

三樹村位於灌陽新街鎮的東部,距鎮政府所在地 2 公里,全村有 4 個自然村:三樹大村、孫家洞、新屋陳家、山腳片。在當地的方言中“三樹村”並不叫“三樹村”,而是喚做“三所”,現在當地人中極少有人知道其中的歷史原由了。《灌陽地名志》中僅僅提及“三樹”舊名為“三所”,這個“所“應該就是明初設置衛所的遺留。至於何時更名,為什麼要更名,《地名志》並未提及。三樹《戴氏族譜》記載:“始祖諱柒字,卜年生元至正十七年(1357 年),原籍江南亳州人,明洪武初年,由江南應募從軍, 奉命撥屯灌陽,隸馬軍守禦所,住邑西城外,子孫世職屯軍。……五世純字貞一,生明成化二年(1466 年),由縣治移居三所(今三樹村)。”其中還有這樣一段記載:“該村舊名三所,聞元季明初,軍務倥傯,多設守禦所,故村有南、北、西門之名,則其守禦有三所,故名。”據此我們有理由可推測,三樹村戴氏為明初軍戶後裔的可能性極大。

值得注意的是,大量族譜雖提及其祖先由不同地點於洪武二年屯田來灌,但他們只強調其先祖是以官員身份入灌,對其先祖來灌時的時代背景和當時瑤民起事很少涉及。各地廣為流傳的先祖互換住所的民間傳說,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當地居民對始祖不斷遷徙的一種模糊記憶。要確切分析其中緣由, 還需要更多的史料,在此只提出幾種猜測,或許這是因為當時確有衛所因為換防或土地問題交換過住所,或許是衛所軍戶逐漸轉變為民戶的掩蓋性說辭, 或許是不同的非衛所軍戶遷徙尤其是瑤人轉變為民戶時,借用衛所移民的符號。

衛所軍戶的變遷和祖先記憶:以族譜為中心

瞭解軍戶變化情況及其與其他族群或民戶的關係,可以幫助我們瞭解地方歷史和國家制度實際運行。

(一)衛所軍戶的承襲與改籍

從前引族譜來看,類似情況很多,茲舉數例。灌陽源口《劉氏族譜》記載:

彭城郡文遠堂劉氏,始祖允終(永廷子),以英毅勇略之才,從明太祖出征瀋陽有功,授衛千戶之職,又調遼東守備,封靖遠將軍。永樂二年(1404 年),欽調灌陽守禦居縣城北門。

允終子名錶字庭宣,承襲千戶,封指揮將軍,雖以武弁出身,尤好讀經、四書,文章經濟傾腹。……表妻蘇氏,生子綱字朝印,襲千戶職,封武略將軍,淖有將才,自幼為南京兵部尚書張涇川所器重,因以女妻之,時灌邑初修城垣,表為總理。時粵疆李漁作亂,表謀劃而剿除之。自此子孫承襲其職,世守灌邑。

朝印生五子:乾、坤、鼎、益、謙 。惟謙早夭。乾字健夫號雲峰,襲千戶,封振國將軍。乾妻張氏,生子大經、大綸、大綬、大統。大統過繼坤為嗣,大經居長,襲父職,封宣武將軍。大經生一子,名堯佐,早夭。大經歿,大統襲千戶,封武略將軍。坤字順夫號旗峰,生明嘉靖乙末年(1535 年)。…… 大綸、大綬失傳,大統生二子,長子堯牧、次子堯仕。牧襲千戶,封武略將軍。堯牧生二子,長子弘祚, 次子弘禧,祚襲千戶職。祚生子嗣旭。

清順治十一年(1654 年) 始起大兵收灌, 維時大兵克城,遂與子被執,舉家老小數十口被害,幸妻謝氏攜二子一侄,至源口避難乃免。”

查明代《武職選薄》桂林右衛千戶百戶名錄,並無劉允終等人,所以其中有可能是虛構先祖職位, 當然也有可能是《武職選薄》漏載,因為現有選薄 缺桂林中衛的資料。而在民國《灌陽縣誌》卷十四 “人物 · 武職”所增輯部分有劉綱、劉乾直至劉宏祚的名錄和職務,與上述族譜完全一致,其實很大可能是方誌抄襲族譜的。假如族譜所述屬實,則劉氏一門,都是衛所軍戶,並沒有改籍。而千戶長的承襲可以是兄終弟及或長子繼承。順治年間清兵攻克桂林,劉氏一家幾乎全部覆滅,可見當時應該仍 為軍籍,參加了抗清。

前引白沙營胡氏族譜有云:

安定郡清慎堂胡氏……始祖受七,生於元末,原系江西南昌府豐城縣人。元朝時由江西移居湖廣黃州府蘄水縣桃花壇東道山十九都,至元明鼎革之時,與兄受五為集天長衛戍……繼因灌邑不靖,廣西巡撫另更中衛中所,長撥屯灌邑古龍川之上秦家洞守衛邑境……受七雖未終於灌,亦即來灌之始祖。受七妻王氏,生二子:敬宗、敬魯。長子敬宗字必達,邑庠生,生明洪武庚戌年(1371 年)。次子敬魯字必遜,以六品銜仍灌守衛,樂茲邑川媚山輝,風清俗美, 田地膏腴,與兄敬宗卜宅於此。至洪武十四年(1382 年)編甲立戶於人壽裡二里,後改為白沙營。……傳九世勝興(月仁子)為中衛所長, 職襲把總,升衛千總總職銜,屯灌衛民。” 從該族譜看,胡氏兄弟明初從軍來灌陽,洪武十四年就編戶入當地裡甲,殊不可信,因為灌陽所在洪武二十八年才設立。這裡有兩種可能:第一,有可能是後修的族譜記載有誤,我們可以看做胡氏一門是明代中期某個時間隸屬於裡甲。於是我們要問,為什麼改籍為民戶之後還要承擔軍役?是兼有兩種身份嗎?假如這樣,在某些衛所的變化過程中, 賦役實際運行如何?問題的答案都有待於更多的史料。第二,也有可能族譜要表達的是,白沙營這個地方在洪武二十八年設立衛所以前,其實已經編制裡甲,後來被改為衛所駐地。設若如此,則是裡甲整體變為衛所還是部分帶管於衛所?這對於研究廣西沒有實土衛所的情況有很大的價值,也有待於更多的史料證實。

另舉一例:灌陽《青箱王氏族譜》序雲:

始祖德銘,軍戶名王陶,官居守衛,原籍南京應天府溧陽縣都司巷人,明洪武初年,授三萬衛鎮遼東。明宣德三年(1429 年)改調廣西桂林府灌陽守禦所,領崇順司馬鞍山屯田, 遂定居崇順裡(觀音閣鄉轄)。德銘娶翟氏生二子:長子懷勝,移居灌合鄉寧江坊江口村(今青箱村)編版圖大保裡六甲籍,地名濯纓村。繼遷距江口一里許,後改名青箱村。次子懷讓仍居觀音閣。該族分為兩大支。

該王姓軍戶也是在某個時候編入了裡甲民籍。但是其編戶具體的實施細節在另一部《王氏族譜》有所披露,很有意思。灌陽《王氏族譜》卷首“宗祠祭田序”雲:

他若唐邦佐等戶籍載於(寧江坊)六甲。其六甲則盡王氏也。今數戶絕已久,而戶籍錢糧付王氏輸納百有餘年。如茲雖數戶之田山產業存者無幾。然既收其租息,自當存絕祀必繼之義,所有田山稅畝及合族新置之業均一一詳查,登明於祭田冊之後。凡此事宜仿文公法立之約,以昭其信,聞於官以定其守,始可以為久遠計。皇清(乾隆)四十四年歲次己亥孟秋月十三代孫之樞敘於敦睦堂之東軒。

該譜中另有“祭唐邦佐老先生祝文”雲:

蓋聞孝本乎親,盡於誠而祖方感格,祭非其鬼,鄰於諂而神不馨香。溯水源木本之由, 祖非其祖,序脈絡宗枝之衍,孫豈其孫?霜露既隔其情,蘋蘩難役其享。然而同姓異姓,窮其派,寧殊高曾;大宗小宗,究其微,仍同氣類。況因崇繼祀,先世已著其宏休,而蒙業守成,後人特崇其祀典,舉之莫敢廢也。神所勞矣,其庶幾乎嗟嗟痛東魯之人,湮享太原之血食;蒸嘗不替春秋,隆二姓之粲盛,祝祀長綿功德,顯三槐之世澤。

“三槐之世澤”是宋以後王姓的代稱。據說灌陽王氏乃明初軍戶之後,可能在明末清初出戶為民。按這裡的敘述,其出為民戶之時似乎是寄籍於唐邦佐戶,後來據說唐氏戶絕,而由王氏繼承了唐戶的所有產業,所以後來者的記憶中對唐邦佐必須祭祀不替,故有“隆二姓之粲盛”之說。又或者王氏當初並不是軍戶,而是無籍之戶,後附於唐邦佐戶;所謂有屯田則可能是後來購買的,於是又編造了軍戶的來歷。由於沒有更多史料佐證,僅作猜測而已。但不管如何,從此亦可以看出唐氏在灌陽是很早的民戶之一,他們不斷地敘說自己有宋代做官的先祖,就是不斷強調自己的先入住地位。

(二)屯田、民田及與軍民瑤關係

灌陽衛所軍戶生活在民戶和瑤人之間,日常的交往和田土交錯是無可避免之事。灌陽衛所屯田最初的來歷無史料可考,但揆諸事理,一般不外乎以下幾個途徑:墾荒、繼承元代屯田、奪取民戶或瑤人土地。不管何種途徑,隨著屯田民田的犬牙交錯, 以及屯田的盜賣、軍戶改籍為民戶等情況的出現, 越來越多的軍戶民戶土地糾紛開始出現。康熙《灌陽縣誌》記載該縣正德年間的案例雲:

廣西桂林府全州灌陽縣為乞恩奏請丈量歸正田土,停徵裨賠,以蘇民困事。準本縣掌印知縣王關,蒙本府通判洪紙牌準本府牒抄奉廣西等處承宣佈政司紙牌, 準掌印佈政夏諮,又蒙廣西等處提刑按察司紙牌準本司掌印副使翁關,俱蒙巡按廣西監察御史硃批,據本府推官周呈,按照先抄蒙廣西等處提刑按察司分巡桂林道僉事孫紙牌,準本司吳據經歷司呈抄蒙巡按廣西監察御史舒案驗,奉都察院巡按廣西四千七百一號勘合札付前事,該本縣正二保老人文世永奏疏,本縣原額四十二里,田糧九千九百餘石。洪武二十八年瑤民作亂, 調軍征剿, 遺下殘民招撫, 並作十四里, 田糧三千三十八石零。其剿絕人戶二十八里田糧無人種納,奏奉堪合,已撥桂林中右二衛並灌陽千戶所軍餘屯種。前田認納糧六千餘石,軍民納足原額數。彼時軍強勢大,欺壓民人,又加逃亡,止得八里,被軍佔去田糧八百七十八石, 田歸軍種,糧存於民,只得分派虛賠,積年拖久不完。

弘治八年奏行使司徐參政臨縣丈量軍田, 足勾原數,額外量出先前佔過民田數多,止將田糧三百五十餘石退撥與民種納, 虛米尚有五百三十七石零。因各軍耕業年久,堅執不肯吐退還民,情願額外照田認納新增糧米一千餘石,造冊奉繳訖,其未還田糧仍令各民虛賠, 奏乞分豁等因。委本府周推官會同所、縣,拘齊軍民查審前情是實,具內詳呈,又蒙行委洪通判、桂林中衛指揮凌溥、右衛指揮徐棠蔭, 所、縣掌印官劉表等會同拘齊二衛三十六屯、一十五所屯軍餘查審,各將先年認納新增糧數內,責令遞年種納五百二十七石六鬥,加補民賠。無徵之數分派各屯軍餘,照數領訖,扣除民納虛數,取其供結回繳外,今照錢糧重務, 誠恐日後軍民爭訟,府縣雖有案卷,非經年久, 必須勒石以垂日後有所考焉。

如前所述,灌陽早在洪武二十八年(1395 年)就設立了千戶所,在灌陽各地都有屯田。軍民土地糾紛案例發生相當早,從弘治年間就有爭端了, 但正德年間這次仍然是以官府對現狀尤其是軍戶的妥協而結束,沒有真正解決問題,也沒有制止衛所軍餘對民田的侵佔,所以萬曆清丈時,據巡撫郭應聘的統計,廣西屯田或軍餘屯田較洪武年間有很大增長。 一直到清初廢除衛所才最後解決這一問題。灌陽是後來瑤族《過山榜》流傳非常集中的地方之一,假如我們將《過山榜》相關內容與衛所屯軍聯繫起來考察,更能加深對民瑤軍關係的認識。有瑤碑雲:

廣西桂林府灌陽縣為地方事。據瑤人趙俊勝、李元應、鄧福安告稱,系廣東肇慶府德慶州鐵凌山民瑤。情由山主招至廣西,因為恭城倒平源雷五作叛,佔過地方。地方有軍將保招立軍兵青(壹)拾玖名,把守隘路鄉洞,人民尚存。捉賊雷通天、李通地,走進倒平源,立巢招夥,打到上通廣西臨桂、靈川、興安、義寧、永福、陽朔,下至平樂、恭城、修仁、荔浦、富川、賀縣、灌陽等處,打劫百姓人等, 難以安生,佔山立王。王積通進永明,前往廣東,查得青壯手瑤民趙俊勝等來承領把隘。有軍鄧將保招立軍兵壹拾玖名,招瑤會齊瑤目趙俊勝、鄭海德、李元應、鄧福安,引軍兵八名。

至景泰元年正月初一日,到恭城西鄉倒平源征剿,截殺雷通天、李通地,殺獲賊首,獲功貳名,解廣西桂林府羅太爺驗實。又於本年閏四月,木衛通招落至瑤山,把守各隘地方要路、山源水口,不得賊過要路。逢山刀耕火種粟米、糝豆,安耕養命。如過田地,不派稅糧, 方許把隘守地。不料天順五年七月十四日,實被荔浦賊流往進倒坪源,有趙俊勝、李元應、鄭海德、鄧福安告明,帶引軍兵截殺賊首七十五夥,解赴縣本賞銀壹拾五兩,賞五條, 米柒拾貳擔,賞牛叄頭,給賞瑤人。各縣把守隘路,安靜各處地方。又因成化四年八月內, 會齊瑤人,不請軍兵征剿,自殺賊首壹拾五功, 解赴灌陽縣,賞銀叄兩與瑤人安家。又至嘉靖七年,頭目趙俊勝、李元應、鄭海德、趙元應告明,帶引軍兵剿□□,擒獲主功,送山主王積通、王永明、王□、王家傳,解灌陽縣,賞銀壹兩與瑤人安家,殺牛示眾。若過賊,許瑤人趙俊勝、李元應、鄭海德、趙元應、鄧福安、鄧將保同心協力殺賊。

今據瑤人等情,到縣見得瑤人所種畲田地山場,不許黎民開報稅糧,不許黎民霸佔需索、詐騙瑤人財寶,如違者,許瑤人各處山源洞口會合呈究,毋得虛移□民。須□者,有軍鄧將保、瑤目鄧福安、袁仁珠、藍廣山、李元應等告稱,枝明結貼守隘處灌陽縣山親順司,山主王積通、王永明、王周、王尚,頭目趙俊勝、李元應、鄭海德,景泰元年正月初一日招瑤至, 閏三月初三日給帖執照施行。

碑刻始刻年代不詳,可能是清代雍乾以後。其中所云恭城雷五(或叫雷虎子)作亂,有資料稱是明代洪武年間之事。 但後來灌陽瑤人把自己的入居權強調為景泰年間,可能有其深意,因為這時候是桂東瑤亂非常嚴重的時期,相當一部分瑤人在這時被招撫入籍。按照碑文說法,灌陽瑤族來源是因為當時有山主和軍人把他們從廣東肇慶府德慶州招來平亂守隘的。但在灌陽這種軍強民弱的地方, 有必要千里迢迢從廣東招瑤人來守隘嗎?因此這些瑤人極有可能就是本土瑤人,在這時候被招撫入籍了。而招他們的山主,其實多數應該是衛所軍戶。

(三)附會傳說與祖先來歷重構

當我們把族譜記載、民間口述歷史與地方歷史加以對比,可發現明代官修史書或後來地方誌中往往是提到洪武二十八設立千戶所,而在灌陽現存族譜資料中大量提及“洪武二年軍務來灌”,這值得我們仔細推敲,因為其中可能有不少對於祖先記憶的附會因素。

試舉一例,筆者在 2013 年訪問家住灌陽城關東門的易耀松老先生,收集到 2008 年 8 月編印《城關易氏家譜》,茲抄錄部分世系表如下:

广西灌阳的历史与卫所移民的祖先记忆

由上表我們看出,易氏宣稱先祖是洪武二年從軍來灌陽,但是我們看到三世和四世之間年代相差143年之多,明顯不合常理。無獨有偶,筆者在灌陽《安定郡勤貽堂胡氏族譜》中,也發現了胡氏始祖與二世祖間相距有一百年之多。易氏來灌始祖由於各種原因無力修撰譜書,隨著後世子孫日益發展繁衍,宗族組織的逐漸形成和發展,後代有了尋根問祖的發展需求,然而由於年代久遠,資料缺乏, 祖先記憶日益模糊,以致後人編修家族歷史時無法忠實於最初的記載。我們發現,該族最早記述其始祖來灌時的碑記是在道光年間重刻的,其內容極有可能是後人依據模糊的祖先記憶重構的。

再以筆者收集到的李官營《鄭氏族譜》為例, 其清光緒二十三年版載序一雲:

“始祖應二,原籍江南廬州府合肥縣馬平坡朱子巷,遇明太祖高皇帝龍興下詔,命徵子弟軍,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應二於洪武初年作軍入營,由武生保舉六品頂戴,調入湖南長沙、嶽州各府。後因西粵不停,烽燧長熾,洪武十二年,遂徵調西粵,狼煙始靖,就垣安居。越數年由恭邑來灌,始宅城東門外,二世文七又移居上鄉獅子堡三樹村。因後代人繁,後裔移居李官屯、魚鳥村、茶山口四溪田等村。

回憶始祖祖諱應二公,自前明洪武初年, 由江南廬州府合肥縣馬平坡從徵來灌,始宅於城東門外,繼遷於三叔村中,後世代日繁,宅居星散。國儒公後裔徙居黃牛市魚鳥村,國經公後裔卜居斯宅:名李官屯。綿歷五百餘年,遞傳一十六代,人丁繁衍,支派糾紛,倘無家譜以志之,久而世次棽如,親疏莫辨,收宗睦族之謂何。”

從這段材料中我們得知:鄭氏始祖應二為抽調入伍,發展數代之後人丁逐漸興旺,於是產生修譜的需求,以便明世系,辨親疏,這是鄭氏修譜的最初原由,這裡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鄭氏始祖定居灌陽已不知幾代了,後人又是如何保留祖先記憶的,在序二我們可初見一些倪端。為方便分析,以下摘錄光緒二十三年版《鄭氏族譜》序二 :“……旁搜博稽,詢於耆老,訪諸碑文,兼得予父作宗祠碑文,存有遺稿注……以即墳塋壽數、妻妾姓名。雖未能詳盡,聊以示後世之孫。使其有所籍,以明昭穆親疏之義云爾。”由此可知,鄭氏族譜資料來源,主要是依據老一輩祖先記憶和收集當時流傳的民間故事, 再結合當時存在的墓誌、碑刻等的編修而成。其中“馬平坡朱子巷”的說法,讓人容易聯想到流傳甚廣的“珠璣巷”傳說,這一詞在不同地方用字不同,有的甚至寫成“豬屎巷”。據此我們懷疑民間傳說的情節可以隨時間流逝而豐富起來,許多內容不排除為後人添加、攀附,寫入族譜,使其變成夯實祖先記憶的有力證據。正如趙世瑜教授所說,傳說進入族譜, 便成為可信的史料,族譜所說再被採擇進入正史或者學術性著作,

歷史就這樣被亦真亦幻地建構起來了。

結語

研究灌陽縣衛所移民的歷史和祖先記憶,在於認識具有特別身份的衛所軍戶,在不同歷史脈絡下的發展狀況和對地方族群格局的影響。

灌陽軍戶的發展,與全國各地衛所軍戶有類似的發展歷史,比如都有一個承襲、改籍和逐漸敗壞的過程,這是國家的大一統制度安排的結果,也是各地發展有相似之處的表現。不同之處在於,由於軍戶與民、瑤雜處,其相互影響不可忽視。考察其中的細節和道理,對豐富衛所制度本身的認識有所裨益,這就是活的制度史。

眾多難辨真假的衛所軍戶後裔的祖先傳說,可以看成是後來的精英通過將自身宗族鑲嵌入明初衛所移民大浪潮的宏大敘事中,創造、傳承和強化自身作為軍戶後裔的身份認同,以吸取社會文化資本。當優勢群體都趨同某一種記憶傳說,整個社會更容易趨同這種傳說或文化,這是從地方認同到國家認同的基礎。正如趙世瑜教授在《從移民傳說到地域認同:明清國家的形成》一文中所指出的,祖先移民傳說與定居與開發史有直接關係,而不同人群定居和開發的

歷史過程,也就是地域認同逐漸形成的過程。由於不同的人群出於不同的需要共享某一傳說,反映的是超越地方的認同,即現居地區的地域認同。隨著清代的移民運動向西部和北部擴展,移民傳說也逐漸在這些地區廣泛流傳,它和其他的文化標籤一起,擴大了地域認同的空間,成為不斷豐富和逐漸定型的國家認同的表徵。

文章來源:《文山學院學報》2019年第4期

選稿:常宏宇

終校:郭娟

審訂:代停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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