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1 破碎的尊嚴感

2238字,5分鐘

破碎的尊严感

題圖:《破碎的儀式感》

現代人的尊嚴感是我最近感興趣的話題,起因是汪峰的這首《尊嚴不重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窮人》

人活在這世上,要有兩個支柱。一個支柱支撐這幅肉體,一個支柱支撐那個虛無的靈魂,後一個支柱就是尊嚴感。

我說尊嚴感是人類特有的,我這麼說不是主觀臆斷,而是確有自己的一套邏輯。

自我意識是人這種動物最奇特的能力,我們能夠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不僅能夠思考自己,還能思考自己是怎樣思考自己的。如果你想反駁我這一點,首先要找到一種動物,它在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時能知道那是自己,而不會被鏡子裡的東西嚇到。

這種奇特的能力讓我們的行為有了計劃性、目的性,但也帶來了問題,就是我們不能像貓狗一樣把行為的源頭交給五官,而是交給大腦。於是我們穿上了衣服,我們約定不隨地大小便,並開始崇尚、歌頌一切受大腦支配而剋制官能衝動的行為。

做著一切,都是為了滿足自我意識帶來的尊嚴感需求。說的大一點,尊嚴感是人之為人的憑證,有尊嚴感才能叫人,沒有尊嚴感就不能叫人,或者是異化的人。

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有一本小說叫《失明症漫遊記》,想象力非常豐富。他設想,有一天,在人類社會突然爆發了一種“白色瘟疫”,這種瘟疫讓所有人的眼睛都失明瞭,眼前和一篇“牛奶海洋”一樣,只能看到白乎乎的一片。

按照他的想想,人類沒有了眼睛,就沒有了尊嚴感。於是開始隨地大小便,因為即使這樣做了,也沒人知道是自己在隨地大小便。謙讓沒有了,善良沒有了,連對生命最基本的尊重都沒有了。這時候,人就不再是人了。

可見,在薩拉馬戈看來,眼睛是人尊嚴感必不可少的來源。這也和我前面說的在鏡子裡認出自己有相似的地方。

王小波的《王二風流事》系列裡,塑造了一個幽默混蛋形象——王二,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在《三十而立》最後,王二決定“從善”了,不得不進入這個社會規則,並試圖謀取自己的一點尊嚴。

“事實上,我要做個正經人,無非是掙死後塞入直腸的那塊棉花”。

這“死後塞入直腸的那塊棉花”,就是人之為人的尊嚴感。

現代人也需要尊嚴感,或者說,更需要尊嚴感。

來看看汪峰寫的歌詞。

大學生在社會上找

清掃工在晨曦中找

工人們在社保裡找

藝術家在讚譽中找

每個人都在找

找一個叫尊嚴的東西

可誰能知道付出多少才能找到

也許有時尊嚴不重要


男人在褲襠裡找

女人在容顏中找

孩子們在幻想裡找

老人們在回憶中找

每個人都在找

找一種叫尊嚴的感覺

可誰能知道掙扎多久才會找到

也許有時尊嚴不重要

都在追求都在尋找,尋找的結果是尊嚴不重要。正是對尊嚴感的追求,會讓我們丟失了尊嚴感。

很多人可能會認為,金錢是人的尊嚴感最好的來源。

《窮人》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刻畫了一個窮老頭兒,愛上了一個同樣清貧的小姐,小姐有難,需要金錢幫助,窮老頭兒是抄寫員,去找領導透支下個月的工資幫助小姐渡過難關。老頭兒不得不開口求人,很沒有面子,有些尷尬有些自卑,正在這個時候,他衣服上的扣子突然掉了下來,不僅掉了下來,而且在房間裡滾來滾去,才躺在了地板上。

掉落的紐扣,就是老頭兒破碎的尊嚴感。

但人不是一種容易滿足的動物。

汪峰歌詞裡唱說“男人在褲襠裡找”,在金錢上找到了尊嚴感之後,就要在褲襠裡找尋尊嚴感。

我想,如果有這樣一個社會,它能讓裡面的每個人,不管男女,不管什麼工作,不管什麼年齡,不管什麼出身,都能覺得自己是OK的,那可能會好很多。

但這並不現實。

男人的OK,來自於他們認為自己比女人OK,或者,來自於他們認為自己比別的男人OK

學車的教練跟我講,他的一個學員跟考場裡的看門大爺吵了起來。學員衝著大爺喊,我一個月掙的比你一年掙得都多。再配上濃郁的唐山話強調,我想這句話是非常有殺傷力的,這也是為什麼她被大爺趕出來了,沒讓她考試。

這時候,學員有了尊嚴感,大爺沒有了尊嚴感,大爺為了維持自己的尊嚴感,就把學員趕出來了。

尊嚴感是在比較中產生的,而輸了的一方就沒有了尊嚴感。

死的時候能在直腸裡塞棉花對王二來說是有尊嚴的,但他如果知道有的人塞的是金子,那可能就不如知道之前有尊嚴感了。

當我們落入這樣的計算和比較,尊嚴感也就破碎了。

我想,人類的尊嚴感,應該退回到最基本的層面,也就是什麼東西能讓我們知道自己是人。有一句話說,生而為人,我覺得“生”和“為人”之間不能用一個簡單的“而”來模糊的連接。其間要經過很多奮鬥,才能形成有效的連接。

人類走到今天,做了什麼事情能證明自己是人呢?

還是要回到自我意識上,人有了自我意識,就產生了一種自洽的訴求,開始要求自己言行合一。正是形成一套自己認同的認為標準,並遵守它,使人成為人。

科恩兄弟的《老無所依》,塑造了一個變態殺人狂他殺人不用手槍,而用殺牛用的空氣槍。他殺人沒有任何原則,不為錢,不為尊嚴,不為報仇,在想殺人的時候就殺人。殺人的時候也沒有任何原則, 也沒有不殺女人小孩這類規矩。

一句臺詞暴露了他的真實想法。

影片最後,當他的一系列屠殺接近結束的時候,來到自己要殺的最後一個人面前。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殺這個人。於是他拋了一個硬幣,讓對方猜正反。

“決定我生死的不是這個硬幣,而應該是你”對方回答。

“可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方式和這個硬幣沒兩樣。”殺人狂回答。

這是典型的放棄成為人的做法,他在思想上把自己退化成了一直動物,甚至是一坨行走的物質。

整部影片中,殺人狂沒殺的有兩個人,一個是雜貨店的老大爺,他猜對了硬幣的正反。另一個則不同,是社區信息處的大媽,在殺人狂連續三次詢問目標的住址時,大媽堅定地重複自己的原則——“我不能隨便透露用戶的信息,這是規則”

我想這兩個倖存者,正是人類的處境——我們像猜正反一樣來到世界上,然後用堅持原則的方式成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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