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0 為南開大學捐出畢生積蓄1857萬——中國最後的女“先生”葉嘉瑩

麻 寧 說我們“麻範兒”頭條號有個不定期出現的小欄目,是帶大家回顧那些老照片中的美人兒們。這其中,很多是民國女子。今天我們想介紹的這位主角,也是民國生人,然而不同的是,“民國”並非她的起點,也不是她最耀眼的舞臺。這位擁有美麗的名字、美麗的面容、美麗的人格的女子,就是葉嘉瑩。如今人們更習慣稱呼她為“葉先生”。今天我們就來寫一寫她的故事。

對於民國走來的女子,我們似乎有些美麗的誤會。是的,她們之中固然有太多跌宕傳奇,卻也常在為一個時代添彩的同時,為一個時代所裹挾,引來後人唏噓慨嘆。

葉嘉瑩卻不是這樣——她生於民國,卻身披唐風宋雨,充滿魏晉風度;她遭逢亂世,卻不曾局囿於身周當下,總有力量和智慧,邁向更為廣闊的長河星漢……

是的,作為一個口吟風雅頌,手撫賦比興,逸興遄飛的女子,她可能不屬於任何一個時代。

為南開大學捐出畢生積蓄1857萬——中國最後的女“先生”葉嘉瑩

▲十七歲的葉嘉瑩

北平歲月:小荷才露尖尖角

1924年農曆六月,葉嘉瑩出生在北平的一個書香世家。

為南開大學捐出畢生積蓄1857萬——中國最後的女“先生”葉嘉瑩

▲葉嘉瑩舊居:北京察院衚衕23號

按中國的歷法來說,這一年是甲子年;按照習俗,每個月份都有一個代表的花,六月為荷花。葉嘉瑩出生在這一年的荷月,於是小名便喚小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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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幼年,居中者為葉嘉瑩

三歲懵懂背詩,《論語》開智,四書啟蒙,可真正讓她一瞥驚鴻再難棄的,卻是那一闋闋美妙繾綣的詩詞。

家中只有她一個女孩,背誦詩詞似乎也成了一個讓人歡喜的遊戲,如同唱歌一般,抑揚頓挫,美妙愉悅。

之所以如此,也與她所處環境相關:

葉家都是知識分子,他們覺得學校裡教的都是膚淺的學問,索性直接讓葉嘉瑩在家裡讀書:伯母教背唐詩;姨母教讀“四書”,還教她數學和書法;父親教她學英文;伯父教她寫詩。

此外,家中男性長輩熱衷於在院落裡一邊走來走去,一邊大聲吟誦詩詞;女性長輩則陶醉於在室內拿一本唐詩小聲而婉轉地誦讀。耳濡目染,詩詞與吟誦,便這樣深植於葉嘉瑩的記憶之初與生命深處。

葉嘉瑩一生與荷花因緣殊勝,除了荷月而生,幼時她便對很多荷花、蓮花的詩詞情有獨鍾,如她在讀到李商隱的“苦海迷途去未因,東方過此幾微塵。何當白億蓮花上,一一蓮華見佛身”後,就極為觸動,也寫了一首小詩《詠蓮》應和: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來原是幻,何以度蒼生。

十來歲年紀,便對佛法與蒼生,生出極大興趣與慈悲。

這並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軍閥割據、九一八事變、東北淪陷、盧溝橋事變、北平淪陷……戰亂流離、離別悲傷構成了最主要的時代背景,也構成了葉嘉瑩成長初期的晦暗底色。

葉嘉瑩的父親,青年時期滿懷報國強國之志,考入北大外文系學習英文,以期改變國家任列強宰割的命運,卻壯志難酬,1937年盧溝橋事變後,葉父隨政府遷到後方,八年間杳無音信。

葉嘉瑩的母親,則憂思成疾,於抗戰第四年,長逝於天津至北京的火車上。棺殮時,是葉嘉瑩為母親更換的入殮之服,耳畔那一聲聲釘子鍥入棺木的聲音,也成為她一生中最痛苦的記憶。

母親的病逝,讓葉嘉瑩認識了戰爭,認識了離別,認識了死生,認識了人生即是如此。

母親去世時,葉嘉瑩不過十幾歲,卻要作為最年長的姐姐,帶著兩個弟弟在艱難困苦的淪陷區生存下去。“如來原是幻,何以度蒼生。”這是一個經歷生離死別、身處困苦之境的小女孩的詰問,而所問對象,便是無邊佛法,便是如來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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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與弟弟們的童年合影

15歲那年的一天,葉嘉瑩親手移植了一叢竹種在自家院裡。

這種情境,如果在當下,估計很多人都要先拿起手機,拍照,複製首風雅詩詞,圖文並茂地發至朋友圈,坐等朋友們的隨喜讚歎……

葉嘉瑩拿起毛筆,寫就了一首《對窗前秋竹有感》:

記得年時花滿庭,枝梢時見度流螢。

而今花落螢飛盡,忍向西風獨自青。

一句“忍向西風獨自青”,便見其風骨。

因此風骨,方有——艱難困苦,玉汝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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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葉嘉瑩(後排右二)與同學在顧隨先生家中留影

北平歲月中,最為濃墨重彩的,可能就是葉嘉瑩與其恩師顧隨先生的師生情誼。

顧隨早年雖是英文專業出身,但國學造詣極高,因此被輔仁大學聘來講授古詩詞。1941年,葉嘉瑩考入北京輔仁大學國文系,1942年,跟隨顧隨先生上“唐宋詩”課。

青年有清才如此,當善自護持。勉之,勉之。”——這是顧隨先生對葉嘉瑩大學之前幾首習作的評語。

而自“上過先生之課以後”,葉嘉瑩自喻“恍如一隻被困在暗室之內的飛蠅,驀見門窗之開啟,始脫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萬物之形態”。

後來,葉嘉瑩也曾在文章中寫道:“先生對我的師恩深厚,但因我年輕時的性格拘謹羞怯,很少獨自去拜望先生,總是與同學一同去。見到先生後,也總是靜聆教誨,很少發言,我對先生的仰慕,只是偶然會寫在詩詞的作品中。”

不僅當時,時至葉嘉瑩先生九十餘歲高齡,她在很多重要的講座或場合中,也一次次表達著對顧隨這位老師的崇敬之情與傳承之意,此心拳拳,令人動容。


1945年,葉嘉瑩北京輔仁大學國文系畢業。


為南開大學捐出畢生積蓄1857萬——中國最後的女“先生”葉嘉瑩

▲大學時期的成績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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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的大學畢業照片

關於愛情。

腹有詩書的葉嘉瑩,醉心詩詞,無關風月。但秀外慧中的她,自然不乏追求者,也收到了很多表達愛慕之情的書信。

葉嘉瑩卻一封都沒回。她的表哥曾經送她一句評語:“自賞孤芳,我行我素。”葉嘉瑩笑答:孤芳自賞就自賞吧,反正我只跟詩詞談戀愛,心滿意足。

後來中學老師把自己的弟弟介紹給她,名叫趙鍾蓀。趙鍾蓀是國民黨文員,葉嘉瑩面對他幾年來的誠摯追求,似乎並未動心。後來趙鍾蓀調到青島,但時不時仍跑回北京來見她。

終於有一天,趙鍾蓀對她說:“我丟了工作。”葉嘉瑩忙問為什麼,趙鍾蓀沒有回答。“別不是因為經常回來,丟了工作的吧?”葉嘉瑩這麼一想,覺得自己有愧於他,這才答應了趙鍾蓀的求婚。

1948年,葉嘉瑩邁入了婚姻的殿堂。

為南開大學捐出畢生積蓄1857萬——中國最後的女“先生”葉嘉瑩

▲1948年3月攝於上海,這張照片真是百看不厭啊,這真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最好體現

臺灣往事:哪得天涯飽看山

此生若不逢離亂,哪得天涯飽看山。

1948年冬天,葉嘉瑩隨先生趙鍾蓀離開大陸至臺灣。

初抵臺灣,生活鋪展開怎樣的一幅樣貌?

1948年12月4日,顧隨先生在日記中寫道:“得葉嘉瑩君自臺灣左營來信,報告近況,自言看孩子、燒飯、打雜,殊不慣,不禁為之發造物忌才之嘆。”

造物忌才,不止於此。

1949年12月,趙鍾蓀因“白色恐怖”被捕。

次年夏,葉嘉瑩帶著吃奶的女兒也被關了起來,雖在其後不久獲釋,卻失去了教職和宿舍,無奈寄身丈夫的一個親戚家。

丈夫羈押,女兒待哺,舉目無友,幾近無路。

後來,她帶著孩子,打一個地鋪,住到了丈夫姐夫家的走廊上。如她描述當時境遇的一首詩所言:

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

已嘆身無託,翻驚禍有門。

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

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也是有淚,也是無助,也是悽惶。但真正勇敢的人,都是最終選擇直面生活的風暴。

後來葉嘉瑩回憶起這段歲月:“這都是命運的撥弄啊,我大概就是小時候受了《論語》的影響,所以還是可以承受一些苦難吧。”

根植於血脈之中的那份儒家不屈不撓的士大夫精神,在苦難中愈發閃亮。

三年以後,丈夫終於出獄,但性情大變,在家動輒暴跳如雷,對妻子怒斥辱罵。但葉嘉瑩從未想過離開丈夫,也很少抱怨,因為在她看來,丈夫的遭際,其實是時代的悲劇,是坎坷磨難讓他失去了本心。

為南開大學捐出畢生積蓄1857萬——中國最後的女“先生”葉嘉瑩

▲一家四口

自1954年開始,葉嘉瑩在臺灣大學任教15年,其間先後被聘為臺灣大學專任教授、臺灣淡江大學及輔仁大學兼任教授,桃李芬芳寶島。

在臺北,她本受聘於女子中學,由於實在教得太好,臺灣大學、淡江大學和私立輔仁大學的中文系都請她做講師,還受邀在電臺、電視臺上開講古詩。

聽過她課的人都說:“她不僅寫詩是天才,教詩也是天才。”

為南開大學捐出畢生積蓄1857萬——中國最後的女“先生”葉嘉瑩

▲葉嘉瑩在臺灣教小學生

這些聽過她課的學生當中,有席慕蓉,有白先勇,也有陳映真。

葉嘉瑩執教於臺灣大學時,白先勇以旁聽生的身份,聆聽葉嘉瑩的古典詩詞課,如他所言“葉嘉瑩先生對古詩詞的教誨真的是對我啟開了一扇門,讓我欣賞到中國古典詩詞的美。”

“我就是愛她,我沒有辦法。”著名詩人席慕蓉一提到葉嘉瑩便如小女生一般激動不已,自稱是葉嘉瑩的“鐵桿粉絲”。早在席慕蓉讀高中時,葉嘉瑩去哪裡講課,她便一路追到哪裡。席慕蓉常說:“我坐在下面聽老師講課,覺得老師是一個發光體。”

“她能在一整堂課中以珠璣般優美的語言,條理清晰地講解,使學生在高度審美的語言境界中,忘我地隨著葉教授在中國舊詩詞巍峨光輝的殿闕中,到處發現藝術和文學之美的驚歎。”

陳映真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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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席慕蓉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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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白先勇先生

漂泊海外:未應磨染是初心

自1966年開始,葉嘉瑩先後被美國哈佛、耶魯、哥倫比亞、密歇根、明尼蘇達各大學邀聘為客座教授及訪問教授。

為了讓丈夫遠離臺灣這個傷心地,1969年,葉嘉瑩攜家人遷居加拿大溫哥華,任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1991年,葉嘉瑩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稱號,是加拿大皇家學會有史以來唯一的中國古典文學院士。

2015年,葉嘉瑩被加拿大阿爾伯塔大學授予榮譽博士學位。

初在加拿大任教講授中國詩詞時,葉嘉瑩的英語並不太好,只能夠用簡單的英文,文法也不完全正確。但有趣的是,一學期下來,選修她的課的學生由十幾人,增長到了幾十人。

這便是人世的因緣吧,葉嘉瑩天生便是個喜歡教中國詩詞的老師,她有著強烈的意願,把她所感受到的中國詩詞中那些動人的力量傳達出來,把那些詩人、詞人的生命、理想、情感、志意傳達給更多人,這足以超越民族和文化的藩籬,引起共鳴。

半生輾轉、辛勤,就在葉嘉瑩以為自己的生活終於安定下來的時候,噩耗傳來……

1976年,葉嘉瑩的大女兒夫婦意外車禍離世。痛苦如詩可感:

歷劫還家淚滿衣,春光依舊事全非。

門前又見櫻花發,可信吾兒竟不歸。

人不經歷巨大的痛苦,就不會覺悟。這次的打擊與悲愴,讓葉嘉瑩徹底打破了自己,掙脫了世俗家庭、子女的束縛,投向古典詩歌,決定為古典詩歌的傳承獻出自己的餘生。

葉落故土:赤子歸來家國夢

是“一世飄零感不禁,未減歸來老驥心。”

也是“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屈杜魂。”

自1979年開始,葉嘉瑩便每年回國內講學。

為南開大學捐出畢生積蓄1857萬——中國最後的女“先生”葉嘉瑩

▲1996年在天津給孩子們講古詩

2012年6月15日,葉嘉瑩在中南海紫光閣被聘任為中央文史館館員。

2013年,葉嘉瑩回國定居於南開大學。

南開大學專門建造了一棟中式書院——迦陵學舍,用於葉嘉瑩教學、科研之用,這也是繼陳省身先生後,南開大學第二次為學術大家修建“學舍”。

北京恭王府將葉嘉瑩當年所居住女生宿舍前的兩株海棠樹,移植到迦陵學舍院中;葉嘉瑩早年任教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時培養的第一位博士生,作為加拿大學生代表,向其贈送了一株紫玉蘭,也栽植於迦陵學舍。

當然,學舍院內,少不了葉嘉瑩最愛的荷花,亭亭淨植。


為南開大學捐出畢生積蓄1857萬——中國最後的女“先生”葉嘉瑩

▲迦陵學舍

此後,葉嘉瑩先後應邀在國內數十所國內大專院校講學,並受聘為客座教授或名譽教授。此外,葉嘉瑩教授還受聘為中華詩詞學會名譽會長、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名譽研究員、中華詩詞研究院顧問、中華吟誦學會顧問、北京師範大學北京文化發展研究院顧問兼北京文化國際交流中心名譽主任等等。

同時,著作等身,榮譽彰彰。

2008年,榮膺北京首屆“中華詩詞終身成就獎”;

2013年,榮獲“中華之光--傳播中華文化年度人物獎”;

2014年,獲得“國學傳播獎年度海外影響力大獎”;

2015年,當選“2014中華文化人物”;

2016年,當選“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

而這兩年最為大家熟悉的信息大概就是這兩則了:

2019年“95歲葉嘉瑩先生再向南開大學捐贈1711萬元”

2018年“葉嘉瑩先生捐贈1857萬元”

其實早在1993年,葉嘉瑩先生便捐獻出自己退休金的一半(10萬美金)建立了“駝庵獎學金”和“永言學術基金”。

一介書生,兢兢執教,一生勤勉,筆耕不輟……從物質角度而言,所得者能幾何?

捐贈金額,與大家茶餘飯後時長津津樂道的豪門恩怨、明星片酬相較,當然不算巨大,但對葉嘉瑩這位一生為人師表,半生漂泊的教育工作者而言,已屬鉅額,捐贈數額中的一部分,是她變賣自己天津及北京房產所來……

榮譽,從不是葉先生所重。

她一生所鍾,除了詩詞,便是“教書”——

“我生來就是一個教書的。”

“我一直在教書,這是情不自已。”

“這麼好的東西怎麼能不講給年輕人知道?你不能講給青年人知道,你不但是對不起下面的青年人,你上也對不起古人。”

“我一生,70年從事教學,這是我願意去投入的一個工作。如果人有來生,我就還做一個教師,我仍然要教古典詩詞……”

筆者有幸曾聆聽九十餘歲的葉先生,一堂兩三個小時的講座,談辭娓娓,風骨巖巖,而且,全程站立講課——這是葉先生執教70餘年,一以貫之的品質與品格,風度與風神。

她在三尺講臺上的風采神韻,已經成為無數人心底中國傳統文化最形象、最生動的詮釋,一睹難再忘,甚或澤益一生。

為南開大學捐出畢生積蓄1857萬——中國最後的女“先生”葉嘉瑩

▲種桃種李種春風

高山仰止的葉先生,其實從來不曾高高在上。

比如,拋卻學術,不談事業,女孩們可以從葉先生身上學到的那些事:

即使你的世界“烽煙”四起,但你亦可為自己撐起一方自由天地——這源於精神的富足和開闊;

即使你的身心顛沛流離,但你不妨仍固守一座信仰的“城池”——如果你心中栽種著一株荷花,品格亭亭淨植,感情不蔓不枝,香遠益清,君子之質。

畢竟,一個覽過眾山皆小,蹚過滄浪水濁,聞過邊塞羌笛,望過秋水長天,共過千里嬋娟,念過天地之悠悠、逝者如斯夫的人,怎會止步於一溝一壑,怎會沉溺於一時一地?

她只會是:

如是我見,春則海棠,夏有菡萏;

如是我聞,絃歌不輟,倚杖風來;

如是我得,一寸冰心自凝,二分明月無礙……


為南開大學捐出畢生積蓄1857萬——中國最後的女“先生”葉嘉瑩

葉先生的美,即是如此,你我心嚮往之,亦可勉力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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