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卦是第三十七卦，在明夷卦之後。“明夷”指太陽受傷、受損，《序卦傳》說：“傷於外者必反於家，故受之以家人。”在外面受傷了，一定要返回家裡，所以明夷卦之後就是家人卦。唐代孔穎達說“明家內之道，正一家之人”，家人卦是講如何治家的，使一家人都走上正道。
“家”字上面是“宀”，下面是“豕”，“豕”就是豬，在甲骨文中“豕”就是豬的形象。“家”的本義就是房子裡養了很多豬，也就是飼養了牲畜才能稱為家。有一個字與“家”字相近——安，上面是“宀”，也是房子；下面是“女”，表明家中有女人為安。女人在家裡的角色可以是母親、妻子、女兒，在家裡起著關鍵性作用，母親是家裡的第一導師，在印度文化中，母親是第一位的，父親是第二位的，因為孩子一生出來最先認識的是母親，母親告訴孩子“這個人是你的父親”，孩子才知道誰是他的父親；對於夫妻而言，妻子也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下面，我們來看一下卦辭：
家人，利女貞。
這個卦就告訴我們，女子守持正道，是非常有利的，對家庭影響很大。這是不是說女人重要而男人就不重要呢？“利女貞”就是對女人有利而對男人不利呢？不是的。實際上，這裡的女人是在與男人的關係中而言的，家人卦有兩根陰爻是講女人，其他四根陽爻是講男人，所以這個卦是同時說男女應該如何治家。
《彖傳》解釋：
彖曰：家人，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家人有嚴君焉，父母之謂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
“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女人要在家裡守正道，男人要在外面守正道，也就是說女主內男主外，在古人看來，這樣的佈局是符合天地之道的，是從天性來說的：男人為天，因為男人的屬性是向上的、向外的，所以他要主外，就好比在上的天；女人為地，因為女人的屬性是陰柔的、向內的，好比大地要居下、居內。女主內男主外並不是歧視，而是符合本性的，是分工的不同，而非地位的高低。但是有的男人的屬性偏陰柔、向內、向下一些，有的女人的屬性偏於剛強、向外、向上，這時就適合女主外男主內。但不管怎樣，分工要明確，否則兩個同時向外或向內，就不符合陰陽互補、剛柔相濟的大原則。所以“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把位置擺正了，是符合天地大道的。
“家人有嚴君焉，父母之謂也”：家裡有嚴明的君主，是父親和母親。這是把家庭看做國家或者團隊，在國家裡最高的是君主，在團隊裡是最高主管，在家庭裡最高的是父母。
“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像這樣兩個名詞連用的第一個字都是用作動詞，父親要盡父親的責任，兒子要盡兒子的責任，哥哥要盡哥哥的責任，弟弟要盡弟弟的責任，丈夫要盡丈夫的責任，妻子要盡妻子的責任，這樣家道就正了。再結合孔子說的“父父子子君君臣臣”(《論語·顏淵》)，這裡實際上講的就是後來儒家說的“五倫”，五種倫理關係——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要“君臣有義，父子有親，夫婦（夫妻）有別，長幼（兄弟）有序，朋友有信”，所有倫理關係都可概括為這五種，其中“夫婦有別”指夫妻分工不同，有各自的職責和位置。我的老家徽州，幾乎家家都貼著這副對聯：“事業從五倫做起，文章本六經得來”，要做大事業，必須先把“五倫”做好，這五倫中，家裡就佔了三種——父子、夫婦、長幼，把這三倫做好了，再推廣到其他兩倫——君臣、朋友，就會“正家而天下定矣”：家治好了，國也就治好了。因為國是最大的家，家是最小的國，這是儒家的治國理念：修身，齊家（治理好家庭），治國，平天下，這是從小到大的秩序，先把家治理好了，再推廣到治理國家，然後治理整個世界。
我想起一個故事：離周文王畫卦的羑里臺不遠處有個西蔣村，這個村裡有個馬氏莊園。馬氏莊園是清朝光緒年間河南巡撫、廣東巡撫馬丕瑤的故居，是典型的清代官僚府邸，比山西的喬家大院還要大1000多平方米。馬氏莊園大門後面有一個二門（儀門），一般不開，二門裡的屏門上面有一塊匾額——“清節皎然”，就是說家風要清正廉潔，“皎”是潔白無瑕。屏門四塊木板上刻了《周易》家人卦的卦爻辭及其《彖傳》和《象傳》，作為家訓，持家之道，極具震撼力。我曾經帶著弟子們去參觀，站在屏門前高聲誦讀家人卦（也即馬氏家訓），當讀到“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時，就給他們講了北宋理學家程頤的解釋：“家人者，家內之道。父子之親，夫婦之義，尊卑長幼之序，正倫理，篤恩義，家人之道也。”家人之道就是父子相親相愛，夫婦之間要守義、各司其職，家裡的尊卑長幼都要符合倫理之道，有很深篤的恩義，大家都非常贊同。
馬家的確是踐行家人卦的典範，馬丕瑤以自己的一生詮釋了“治家”與“治天下”的關係。馬家的對聯基本都是主人撰寫的，如我剛才講的馬氏家訓（《周易》的家人卦）就是馬丕瑤的二兒子馬吉樟寫的，有一幅對聯叫“不愛錢，不徇情，我這裡空空洞洞；憑國法，憑天理，你何須曲曲彎彎”；還有一副對聯叫“繼祖宗一脈真傳克勤克儉，示兒孫兩條道路惟讀惟耕”，繼承祖宗的家傳，兩個字——勤、儉，要勤奮節儉，告訴兒孫有兩條道路就是“讀”和“耕”，要讀書耕田，像這樣的對聯，應該成為我們現代人為官做人的座右銘。馬丕瑤家道中興，生了四個男孩三個女孩，個個都有出息，他們的後代都按照馬氏家訓（家人卦）來做，成為中州第一家。
《象傳》解釋： 象曰：風自火出，家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恆。
“風自火出，家人”：風從火裡出來，就構成了家人卦。因為家人卦上卦是巽卦，為風；下卦是離卦，為火，風在上面，火在下面，叫“風火家人”。巽卦還代表木，上面是樹，下面是火，代表火把木材點燃了，生火做飯，這是構成家的基礎，自從人類學會利用火後，火就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在古希臘神話當中，普羅米修斯從太陽神處盜走了火種，送給人類，給人類帶來了光明；在中國神話中，燧人氏鑽木取火，從此人類學會了人工取火，並用火來烤制食物、照明、取暖、冶煉等，人類就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會用火是人跟一般動物的區別，所以說“風火家人”，有了火，逐漸就有了家。
君子看到這樣的卦象，要按照家人之道來做；“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恆”：言語要有東西、要誠實、要切合時務，不說空話假話，行為端正而恆久不變，這告訴我們君子治家最關鍵的兩點：“言有物”和“行有恆”。有個成語叫“言傳身教”：言語是用來傳遞思想的，還要用行為驗證我們的思想，我們現在提倡家風、家規、家訓，最重要的是用實際行動來踐行。因此治家來自於修身，治國又來自於治家，要按照治家的精神來治國，先治好家，再治好國，治國的過程就是“風從火出”的過程，是自內而外的，“社會風化”就是將“言有物而行有恆”的治家之道推廣到社會，並形成持之以恆的好習慣。
下面，我們來看六條爻辭：
初九，閒有家，悔亡。
“閒”是防止，“門”裡面有個“木”，代表外面是一扇門，用木頭拴住，來防止外面的邪氣、不正之風，所以治家的開始是預防邪惡，把好門。初九爻是剛剛開始，表示家道初立的時候，陽爻在這裡代表父親，父親治家，他有責任把外面的邪惡之氣給擋住，把好這道門，才能保住自己的家庭，“悔亡”，就沒有悔恨。
《象傳》解釋：
象曰：閒有家，志未變也。
把守好門，“門”指嚴格的家規，確立好家規，是為了不改變自己的意志或從祖上傳下來的良好美德、志向。沒有嚴格的家規，家庭成員的良好心態就可能會受到外界不良風氣的影響而變壞，所以古人對家規，對這第一關非常重視，從孩童時代就開始教育，也就是“扣好第一粒釦子”。
六二，無攸遂，在中饋，貞吉。
沒有大的成就，在家裡掌管飲食，守持正道，就能獲得吉祥。六二爻是陰爻，代表女子，家裡最高的女人就是母親，母親要“無攸遂”：“遂”有成就、專斷兩個意思，作為母親或妻子，不要想著自己有大的成就，也可以表示不要太專斷、武斷，而要陰柔；“在中饋”：“饋”指飲食，她的職責是在家中掌管飲食、教育孩子，不要管外面的事情，就是所謂的女主內男主外。六二爻又中又正，它的中正之道就是要柔順、中和、堅守家道，遇事不獨斷專行，不要想著自己在外面有大的作為，其實她在家中掌管飲食、教育孩子本身就是大的作為。“貞吉”：守住自己的正位，就能大吉大利，給家裡帶來吉祥。
《象傳》解釋：
象曰：六二之吉，順以巽也。
要柔順、謙虛，不專斷。六二爻是陰爻居陰位，是柔順、不武斷的表現，也是婦德的體現，這就叫“女正位乎內”。這是從女人的生理特性上來說她的職責，不是對女人的歧視和束縛，如果一個男子適合在家裡主持家務、守持家道，他也應該柔順、謙虛、不專斷。
九三，家人嗃嗃，悔，厲吉。婦子嘻嘻，終吝。
這裡講了兩種治家方法：一種是嚴厲的治家之法——“家人嗃嗃，悔，厲吉”，這裡是男人治家，因為九三爻是陽爻居陽位，非常嚴厲，雖然家裡人被管的太嚴而受不了，但對整個家庭來說，終究是有利的。如果太過寬鬆——“婦子嘻嘻，終吝”，婦人孩子整天嘻嘻哈哈的，雖然看起來很好，但終究有遺憾、有災禍，太鬆懈、不懂規矩就“無以成方圓”。
《象傳》解釋：
象曰：家人嗃嗃，未失也。婦子嘻嘻，失家節也。
“家人嗃嗃”沒有失去治家的原則，而“婦子嘻嘻”失去了家中的禮節。九三爻是男人在治家，所以“嗃嗃”（嗷嗷叫）和“嘻嘻”（嘻嘻哈哈）主要是指女人和孩子，古代男尊女卑，女子沒有地位，出嫁前聽父親的，出嫁後聽丈夫的，還有很多女子遭受家暴，甚至被任意買賣，非常悲慘。那九三爻一定要把家人治理得嗷嗷直叫嗎？其實不然，我認為這是指家法嚴厲，但也不能太過，與“婦子嘻嘻”應該是有機統一的，該嚴厲的時候要嚴厲，把持好原則，不能放任自流，在這種場景下家庭美滿、和睦、快樂，是最理想的。
六四，富家，大吉。
“富”是使動詞，使家庭富裕，就大吉大利了。家庭的富裕表現在精神和物質兩方面，物質上要富裕，精神上要和美，“家和萬事興”。
《象傳》解釋：
象曰：富家大吉，順在位也。
使家庭物質富裕的責任主要在九五爻，因為物質的富裕是要從外創造的，男人主外，所以男人就必須要去創造財富；而家裡精神上富裕主要在於女人，六四爻代表女主人，她如何使家裡精神富裕呢？“順在位也”：要擺正自己的位置，順應九五爻，要居下，聽從九五陽爻的意願，兩人上下要呼應和諧，這是陰陽和合、順應之道，這樣就構成了家庭和諧、物質精神都富裕、和和美美的場景。
九五，王假有家，勿恤，吉。
九五爻好比大王，在家庭中是一家之主——父親，父親如何治家呢？“王假有家”：“假”通“格”，就是“感格”，感化感動，意思是一家之主應該用美德、高尚的情操、中正之道來感化家人、治理家庭；這樣就“勿恤，吉”：不用擔憂，大吉大利。同理，治理國家、企業、單位，都應該用美德來感化國民、下面的員工。
《象傳》解釋：
象曰：王假有家，交相愛也。
治家的目的是使家庭成員互親互愛，這就是所謂“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的關係。父愛子叫“慈”，子愛父叫“孝”，這是“父子有親”；兄愛弟叫“友”，弟愛兄叫“悌”，這是“長幼有序”；夫妻之間也需要互敬互愛，這是“夫婦有別”，這就是“交相愛”，只有互敬互愛，家才能被治理得和諧、和睦。
墨子提出過一個著名觀點：“兼相愛，交相利。”都是互相的，不是單向的，愛是起點，有了愛，上面和下面才能相互感應，父子、夫婦、兄弟之間都能感應到愛的存在，這是治家之道最關鍵的一點。
上九，有孚威如，終吉。
用誠信和威嚴治理家庭，終究是吉祥的。這裡說了治家的兩個方面——“孚”和“威”，它們可以看作因果關係：“孚”是要誠信、真誠，“有孚”是主人有誠信，而且是內心發出的、真誠的，“威”是有威嚴、威信，因為“孚”，所以“威”；也可以說“孚”是德治的方面，“威”是法制的方面，就是法治和德治並重，軟硬兼施，剛柔並濟，如果能這樣治家，最終會獲得吉祥。
《象傳》解釋：
象曰：威如之吉，反身之謂也。
要威嚴治家，如何才能將“威嚴”變成威信而不是淫威呢？就必須要“反身”——經常反省自己，這是修身最重要的方法，只有修身了，反求諸己，才能“齊家、治國、平天下”。
我們來總結一下家人卦，講的是治家之道：第一，男人治家要嚴厲，女人治家要夫唱婦隨。男主外，主大政；女主內，主內政，就一般情況而言，男人偏於陽剛外向，女人偏於陰柔內向，適合於這種分工。男女要按照自己的本性、特性、本能進行分工，叫“夫婦有別”，這不是男尊女卑，而是按照男女主人性格不同而進行選擇，也可以顛倒過來，總之要陰陽互補。第二，要立家規、家訓，形成家風。執行家規時，要嚴厲，該嚴則嚴。第三，治理家庭時，各種關係要交互發生作用，也就是要相親相愛，互敬互幫。第四，治理家庭要重視“孚”和“威”，要誠信、真誠，形成威儀，恩威並施，法治和德治並重，這樣就能把家治好，治理國家也同樣如此。所以家人卦六根爻基本都是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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