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6 張艾嘉:一個不需要再練習卻依然會“愛”的女子

第一次見到張艾嘉,未曾開口,便已傾心。

大言不慚地講,張艾嘉的每部作品我都看過。無論是她親自演繹還是幕後指導。我對這個被人們常常稱為才女的女人的痴迷,隨著自己年齡的增長,早已在體內發酵為一種本能。因為她,總是有一種能讓人感受到愛之存在的魔力。

張艾嘉:一個不需要再練習卻依然會“愛”的女子

2017年,由張艾嘉指導,並與田壯壯領銜主演的電影《相愛相親》,將於10月27日上映。短短一分多鐘的宣傳片就已經足夠讓我心頭一緊。所以我已經充分做好看她的片子備好好充足紙巾的準備。

盼著能有機緣親自聽她講她的故事,講她與愛。這一天,還是來了。

這天的北京傍晚十分便下起了雨,秋雨微寒,單向空間卻早已人山人海。今天,張艾嘉與許知遠將會在這裡對話《相愛相親》,講一講有關愛的故事。

張艾嘉:一個不需要再練習卻依然會“愛”的女子

以下將以還原現場二人對話的方式,來重現現場張艾嘉對自己、對戲、對愛的理解:

張艾嘉:一個不需要再練習卻依然會“愛”的女子

張艾嘉:參加了諸多類似的活動,大多時候都是我在講關於我的過去、我的創作,好像都快把我的一輩子都講完了。所以今天我來之前,就在想,今晚一定要讓許知遠多講一點。因為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在想如果我開始創作,開始寫東西,那是不是我就不需要講了。因為我所要講述的都在我創作的東西當中了。對我來講也是蠻浪漫的一件事。那是一種更能展現內心的方式,而不是大家表面看到的張艾嘉。在創作當中,我會不斷地做一些整理。我不只是跟著角色走,可能更多的是跳躍過角色去看待角色。所以對我來說,做創作這麼多年來,是讓我覺得非常享受的。過程可能是辛苦的,就像這幾天都碰到電影學院的學生會問我關於編劇、過程等等這些很辛苦的事情,甚至是關於他們的前途會如何;怎樣堅持下去等等諸多問題。我感覺很糟糕,因為我並沒有辦法給他們百分之百的確定答案。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每個人經歷的環境和遭遇甚至運氣都不太一樣的。所以這些東西都不是我能夠百分之百告訴給大家的。所以我們今天可以不那麼嚴肅的探討那些問題,一起用一種浪漫的方式講講生活,講講過去。這樣反而會把我們彼此的距離拉得更近一些。


張艾嘉:一個不需要再練習卻依然會“愛”的女子

許知遠:我對這部新電影很著迷。裡面表現出的父女之情,夫妻之間的情感。裡面的“姥姥”身上有一種非常“冷靜”的“瘋狂”。我很著迷於“姥姥”這個角色所表現出的這種情感。那您是如何處理這樣一個角色的呢?

張艾嘉:可能在座大部分朋友還沒有看過這部電影。這部電影講的是一位鄉下的姥姥當年嫁到這個家的時候,正值生活比較貧窮的年代,還趕上了大饑荒。愛人迫於生計不得不去城裡打工。她此時其實也剛嫁過去沒多久,丈夫走後便再也沒有回來,在城裡也有了另外一個家庭。就是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我相信這類故事,如果現場的朋友回家問問的話,或許很多家裡的老人都有過類似的經歷。整個故事一開始講的是在城裡的這個家庭的女人過世了,她的女兒就覺得父母應該合葬。父親已經過世十幾年,屍體安葬在老家。女兒就決定去老家找所謂的“原配”,想要將父親的墳遷走,好跟自己的母親合葬。沒想到原配雖然是個鄉下女人,卻很堅定地一口拒絕了,而且非常堅持。我相信大家在看完這部戲後,會對這個“姥姥”印象非常深刻。因為這個女人並非我們平時刻板印象中的那種鄉下女人。她雖然沒有念過書,可她有她對愛情自己的堅持。所以我當初寫這個角色時,我就一直在想,這樣一個,在那麼簡單的環境下,一個人守在一個地方生活了那麼久的女人,在面對這樣的要求時,她會說什麼樣的話。而事實上,在戲裡大家會看到,當所有人來到她面前對她做出各種要求時,她選擇什麼都不說。我並不覺得她想說什麼,因為鄉下人能說些什麼呢,怎麼說也說不過城裡人。所以乾脆就別說吧。所以我想來想去,最後呈現給大家的便是她選擇沉默,但是她又要表現出她的不滿,於是她選擇站起來趕雞。

我始終在想她會怎樣面對城裡人,我應該怎樣走入這樣一個簡單女人的內心,切身地能走入她所處的那樣的環境中去描寫這樣的一個女人,其實對我來說都是挺過癮的一件事。因為我們常常會根據以往所看到的對於老太太的描寫去刻畫我們所理解的老太太的形象。所以我就不停的問自己,如果她不是大家認知中的那個樣子,那她應該是什麼樣子。我在跟“姥姥”的扮演者吳彥姝老師講,怎麼去演繹這個角色的時候。吳老師剛開始是比較排斥我提出要剪她的頭髮的要求。她就覺得老太太就應該挽個髮髻。我就跟她講,‘吳老師,不要緊張哦,不一定每個老太太都挽起來頭髮的’。因為想想看,鄉下的環境,天氣又熱,要方便幹農活,所以頭髮一定是利落好打理的。所以其實在跟老太天講戲也是件很好玩的事情,要讓他們慢慢地走出他們習慣性的一種演繹方式和他們自己所認為的某個角色該有的樣子。所以要說服他們也是需要一些時間的。當時我就慢慢跟她聊,慢慢地把她頭髮越剪越短,讓她終於覺得還不錯,心裡也釋然了。讓她感受到這個人物與她以往所演繹的人物是不一樣的。所以我給她在細節上設置了許多不同的點,包括表情,語氣。比如該有話說的時候,她要說得非常爽朗。所以在演完幾場戲後,她走過來對我說,‘嗯,我現在知道這個老太太是怎麼回事了。’她就把一個很簡單的鄉下女人,這個抱著唯一一個堅持的信念:就是她認為她的老公雖然沒有跟她生活在一起,可他還是會把錢寄回家,這樣一個男人是愛她的。就是這份愛,讓她堅持了一輩子。可是她最後也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東西不屬於自己的就是不屬於。當她突然想清楚了這些以後,她放下了。放下的並不是這份愛,而是那些看起來很表面的東西。即便是丈夫的遺體不留在鄉下,但那份愛並沒有被一起帶走。這些就是我在描寫“姥姥”這個角色的整個過程。

許知遠:我覺得你剛剛說到的戲中趕雞的細節特別動人。那我們再說到關於‘愛’的這個話題。老太太的愛有一種強烈卻又隱秘的激情。我們每個人的成長過程中都會受到許多人和事的影響,慢慢塑造成現在對情感的理解和表達方式。那我想你能夠有現在這種對情感的理解,一定也是經過長久的塑造和揣摩,一層一層積累才獲得的。我很好奇,您最初對於‘強烈的情感’是有一種怎樣的理解的?我們之前聊到過,六七十年代時,您會有一種感受。八九十年代又會有另一種不同的感受。就像這部片子的英譯名:love education,這裡的‘education’在您看來又是怎樣一個過程。

張艾嘉:跟你對話有一種被解剖的感覺。對於這一點,我是覺得,愛是人天生就具有的。只是如何表達,因人而異。就像你提到的,你是在某個時期,看了某個著作,裡面的情感讓你產生共鳴,你跟這樣的情感接軌了。對於我來說,我從小就是個情感開放的人。我對於所有的情感的表達都很直接。所以,不管是男女之愛、朋友之情甚至跟家人之間,我的情感都是一種非常強烈的需要。我不會迴避和隱藏自己的感情。從小我吃了很多苦頭的原因,也都是因為我的這種‘直接’。可能因為中國人從小受到的教育一向都是比較內斂的,要求我們守規矩。尤其城市人,我覺得有太多的規矩。所以讓大家的感情都有點扭曲。但個性使然,我的情感便也比較奔放,所以會受傷,一定會受傷。可是有時候我真的認為,就是因為會受傷,能夠接受受傷,再度出戰,其實就是一種成長的‘education’。所有的成長,往往都是來自於失敗和困窘之時。所以在這方面,我也一直是往這個方向去走。這也讓我在年齡稍長以後,能從不同的方面,不管是從創作、家庭還是書本中,都可以讓自己始終保持一種開放的敏感度。感情的交流是一定要有通道的,不是單向的,所以我會寫‘相愛相親’。因為我生來如此,所以面對任何傷害、困難,都不會讓我想要我停止和放棄,反而會更讓我容易去尋找美好的東西去與之交匯。那份愛也正是從不斷的交流中得來。有時候幸福感可以來得那麼簡單,我曾經駐足在一幅畫前不禁落淚,因為覺得畫中的每一筆都有愛的存在。

許知遠:人在受傷的時候更容易自我防衛和封閉住自己的慾望。那您怎樣抵禦這樣的過程呢?我覺得,愛是需要練習的,甚至是高強度的練習。因為對於現代人來說,愛彷彿已經是一種普遍缺失的能力。大多數人有個普遍的特點——逃避自由、逃避愛。但愛與自由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因為兩者都挺危險的,都需要某種承擔。所以為了避免種種承擔,怕受傷、怕失去,人們傾向於給自己的心裡設置某種障礙去規避。

張艾嘉:也許我在愛的方面真的有天分(笑)。或者說,我真的不怕受傷。我也經歷過失戀,也有許多人問我如何處理失戀。當我的另一半對我說他有了其他選擇時,我不會逃避,會去看清事實。會痛,但這種痛痛到一定時候,就不痛了,一切也就過去了。而經過了這樣的‘練習’後,我漸漸地便認清了自己,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跟什麼樣的人在一起才能把我們彼此美好的一方面帶給對方。而不是兩個人在一起激情四射,但給彼此帶來的卻全是自己消極的一面。也有很多人問我如何看待孩子交女朋友。我對我的孩子只會有一個問題就是,你們彼此帶給對方的東西是不是美好的。

許知遠:這個過程大概是在哪個年齡階段。

張艾嘉:忘了。因為你總愛提到我的年紀(笑)。其實我從來不避諱年紀這個問題,只是不太喜歡總是讓我分階段去解讀自己的成長曆程。這或許就是‘練習’久了積累下來的經驗吧。如果一個人總是在找錯的人,總是會在同一個坑裡栽跟頭,那就不值得同情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訴自己去忍受吧。

許知遠:周圍的人的感情都比較剋制,而你卻趨於奔放。是你更容易被這種剋制的情感吸引還是你更擅長處理這樣的情感。

張艾嘉:我覺得那樣的情感並不是剋制而是呆板,是樣板化的情感。就好像大家都覺得婚後的生活就應該是這樣那樣的,談戀愛到某個階段就要步入婚姻。感覺大家都好像在一個樣板戲的規範下過生活,這是我所不喜歡的。現實中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在戲裡,我卻會有這樣的思考,思考人們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情感瓶頸。就像片子中的這個50歲的女人,為什麼她會突然對生活產生那麼大的恐懼。因為我們的教育中,並沒有告訴我們當我們到達這個階段時,我們該怎麼辦。女人到了55歲,退休的時候。跟過去相比,如今55歲的女人看起來都依然年輕,而且有能力;面對已經老夫老妻的愛人,面對兩人之間已不再有火花的婚姻,又該怎麼辦;孩子獨立了,要搬出去獨住,又該怎麼辦;加之母親的過世,突然感覺一切都空了。這些都是我們的教育中從來沒有教過我們該怎麼辦的事情。這條路只能自己摸索。

許知遠:我對80年代您的一部片子《最愛》也挺著迷的。裡面的那對女性朋友之間的情感也很有意思。您是怎麼處理她們之間的這種情感的呢。

張艾嘉:算起來寫這部戲的時候已經是30年前的事了。我是個很重友情的人。有一天我答應了同學們去聚餐,結果突然有公事沒辦法赴宴,我跟他們解釋的時候,他們都很理解,我當時就很感動。覺得女人之前的友情,真的很美。可是如果有一天,我們都愛上了同一個男人,那該怎麼處理呢?後來我偶爾又聽母親講,他們那輩人之間有的人真的存在那種偷偷摸摸的戀情。我當時很訝異,才知道原來每個年代其實都有這樣的事情存在。可是大家都還是會表現得若無其事,其實心裡有太多無法言說的秘密。我不知道這樣的感情是否會讓他們覺得很刺激,可以給他們平淡的生活中帶來激情和渴望。可當我寫《最愛》的時候,我發現其實有些時候,那種不一定非要有結果的感情反而可以維持最久。就想戲裡,如果不是她們的丈夫都去世了,兩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無所事事閒聊起來,互相彼此攻擊,她們的秘密便不會說出來。女人其實最大的敵人就是女人。不然這個秘密也許就會是一輩子的。所以我想,就是這樣一份情感也許會讓人覺得許多情感可以保存的那麼新鮮,那麼讓人感受得到激情的存在,而且是不需要開花結果的。

許知遠:會不會是因為秘密使人更迷人呢?

張艾嘉:你會給出這樣的解釋,說明你的心境也許就是這樣(笑)。

許知遠:你怎麼看待‘秘密’的?

張艾嘉:秘密說穿了不就沒勁了嗎。我們不講秘密,我們講神秘好了,或者說未知。就比如說大家常常在問的跟創作相關的事情。在一個人的創作過程當中,其實最讓人著迷的也許正是你不知道在這個過程中到底會發生什麼。在我的生命當中,也是這樣的。我在創作的時候,也許寫劇本都已經寫了六七稿,對白也背得很熟。當大家在一起工作時,比如這次我請田壯壯來演戲,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會與他擦出什麼樣的火花。從第一天開始,我就對我們兩個的默契有很好的預感。而事實上,在那一個半月當中,他也真的就好像是我的先生一樣。所以畫面上我們所呈現出來的,就是一對老夫老妻的形象,而且是有愛的。這種情感是我無法言說的,我們兩個並沒有談過戀愛,可就是會在那一剎那產生猶如共同走過幾十年婚姻生活的夫婦之間才有的默契。那種氛圍就莫名地存在。有一些細火花的碰撞,都不是事先就可以想到和計劃好的。我覺得正是這樣的未知和它發生之時帶給人的驚訝才會讓人那麼難忘和心動。秘密就是永遠藏在心裡的東西。也許會隨著歲月更迭,有些秘密甚至會被遺忘。秘密也就不再是秘密了,或者說真得被封存了。

許知遠:你會懷念過去更加‘瘋狂’的張艾嘉嗎?

張艾嘉:不會。這些年的生活都可以說很安穩,所謂的安穩就是,有了家庭,有了責任,有自己的事業。很多事情都已經看起變得按部就班。也許這個時候,心裡偶爾會想自己是不是還可以做一些其他的嘗試。某個剎那的確會產生這樣那樣的想法。可是我已經到了知道‘事情不是光想就可以’的年紀了。對我來講,時間並不多。想,只是浪費時間。所以能做什麼,我就立刻去做。現在的生活中的目的性已經變得簡單明瞭,每天的想法就是把當天的事情做好,便是最重要的事了。

張艾嘉說自己已經停止了對‘愛’的練習。也許對她來說,‘愛’就是那麼簡單自然的事情。不再是年少輕狂時的不斷索取,也不是歲月磨礪中的慢慢學習。愛早已融在血液中,隨著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幻化在生活的點滴中。

文攝/賽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