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9 上能帝师 下为泼皮 文人董其昌的市井气

不畏强权,寄情山水说文论道,董其昌俨然一个遁世脱俗的高雅文人,却摆脱不了贪财好色,欺榨乡民,干预司法的乡宦陋习。艺品与人品分裂至此,使他成为中国古代历史上一个复杂而真实的人格案例。

董其昌是明代官阶最高的画家,自万历十七年(1589年)中进士后,历经万历、天启、崇祯三朝,官至礼部尚书,加封太傅。入仕31年,他屡次因各种原因赋闲在家,或被排挤出京,或因病归里,或逃避党祸。大部分时间从事书画创作鉴赏、研究禅学,或游历山河,交友论道。他的书画成就和理论在当朝就备受追捧,此后又影响中国百年。不畏强权,寄情山水说文论道,董其昌俨然一个遁世脱俗的高雅文人,却摆脱不了贪财好色,欺榨乡民,干预司法的乡宦陋习。艺品与人品分裂至此,使他成为中国古代历史上一个复杂而真实的人格案例。2015年11月嘉德秋拍上一件董其昌的水墨作品《疏林茅屋图》以6900万人民币成交,成为今年古书画拍卖中的少有热点。我们在关注艺术的同时,不妨多花点笔墨研究一下这位充满市井气的多变才子。


上能帝师 下为泼皮 文人董其昌的市井气

官场明哲保身

董家先祖曾在朝中为官,到董其昌这一辈已家道中落。董父严格限制儿子的其他爱好,在其严令督促下董其昌13岁就得中童生,但两次参加乡试都名落孙山。董其昌31岁时还屈居平湖一代以教授私塾为生,生活清苦。为了排解郁闷,他开始接触禅学,与友人结成陶白斋文社,追慕陶渊明、白居易风骨,夜夜对酒当歌,俨然一介狂生。万历十六年(1588年),董其昌第三次赴南京参加乡试,终于考中,因文采超群,得到王世贞的赞赏。次年,35岁的董其昌赴北京参加会试中进士,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正式踏入仕途。明代有六科庶吉士,一般为期三年,期间由翰林内经验丰富者为教习,授以各种知识,3年后举行考试,成绩优良者分别授以编修、检讨等职,正式成为翰林,称留馆,其余则为给事中、御史,或出为州县官,谓之散馆。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董其昌任翰林院编修后成为皇长子朱常洛的讲官。5年后群臣请立皇太子,遭到神宗斥责,董其昌受牵连被排挤出京,调任湖广提学副使,刚开始他还称病不去就任。两年后,他在湖广提学副使任上得罪当地势家,对方怂恿生员捣毁学政公署,董辞职归乡,明神宗慰留,直至半年后回到松江。此后朝廷先后任董其昌为山东副使、登莱兵备、河南参政等职,他均推辞不去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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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泰昌元年(1620年)光宗朱常洛即位,思念旧讲官董其昌,下旨召他为太常少卿,但光宗一个月后驾崩,董其昌没来得及赴任。天启皇帝登基,因先帝优恤旧臣的遗命,擢升董其昌为太常寺卿、侍读学士,同年兼任纂修官,参加编纂《神宗实录》。天启五年(1625年),东林党和阉党激战正酣,董其昌离开京师是非之地出任南京礼部尚书。随着东林党在斗争中失败,大批官僚被阉党清洗。董其昌出自江南,与东林党人来往密切,即使身在南京也连遭弹劾,屡次乞休被皇帝挽留,最终任职不足一年便返回原籍。崇祯五年(1632年),魏忠贤已死,政局趋向清明,77岁的董其昌第三次出仕,次年阉党余孽又掀起党争,董其昌最后一次请求归故里。他上书皇帝写道:自己已近八十高龄,且疾病缠身,气喘不能行步,腹胀几于绝食。崇祯七年(1634年),董其昌得返松江,两年后病逝,朝廷给予祭葬之荣,追赠为太子太傅,清顺治元年(1644年),南明福王政权授予其谥号“文敏”。董其昌的政治生涯堪称传奇,他在天启朝魏忠贤专权的复杂政治环境下与各方结好以求自保,(谥号“文敏”便来自先依附东林党后投靠阉党的阮大铖),又不依附任何一方,常以身体不佳为由请长假回乡休养,忽官忽隐,深谙明哲保身的精髓。晚明政坛出现一种奇特现象,上层阶级职业上的出路很少,他们把创造力放在其他兴趣而取得了不凡的成就。正如“汤显祖作为剧作家、冯梦龙作为故事作者、吴承恩作为小说家、王世贞作为散文作者、李蛰作为独立不羁的思想家,以及董其昌作为画家和书法家。

艺坛无一不精


上能帝师 下为泼皮 文人董其昌的市井气

《明史》中记载董其昌“天才俊逸、少负重名”,应该是个自视甚高之人。少时他对书法不感兴趣,参加松江府会试时还因为字迹不佳,被知府衷贞吉从榜首拉到第二名,被侄子董原正反超。年少气盛的董其昌受到很大刺激,决心苦练书法,3年时间便初见效果,中年时,他的书法已闻名大江南北。当时,以祝允明、文徵明等为代表的吴门书派正如日中天。董其昌书风以淡雅生秀为特色,为晚明书坛注入了一股清新气息。他将几位原本没有多少师承关系的松江籍书家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松散的地域群体,起初无法与吴门书派相比,直到推出莫如忠、莫云卿父子,松江画派才真正值得一书,但其中能与吴门书派抗衡的,也只有董其昌一人。清初,松江人沈荃把董其昌书法推荐给康熙皇帝。作为入主中原的清早期帝王,康熙帝对汉人书法很有兴趣,早年勤学欧颜,后转而崇尚董其昌书法。沈荃进入翰林院全因善书,康熙十年(1671年)他因此入职南书房。康熙通过沈荃了解和学习董其昌,一直到康熙六十年(1721年)还钟情此书风。由于康熙的大力推崇,董其昌书法成为朝中科举、斋廷供奉、干禄求仕的指定载体,在清代几百年中,很难有一个书法家享此殊荣。当时社会上流传的董书大多数被收进了宫中秘阁,流落于民间的真迹绝少,唯独题有“玄宰”(董其昌字玄宰)二字的墨迹犯康熙皇帝名讳,人们不敢进呈御览,才有部分流落世间。清乾隆时期,随着碑学萌芽和乾隆对赵孟頫的推崇,董其昌书风逐渐被以赵孟頫为代表的帖学书风,和以汉隶书写为主的碑派书风取代。相较之下,董氏的绘画和艺术理论对后世的影响更加深远。董其昌早年一心科举,学画非常晚,23岁才拜陆树声为师,真正开始投入精力学画更是科举及第进入翰林院之后的事。在大收藏家韩世能的主持下,晚明翰林院如同一所艺术学院,董其昌经常与同僚一起观摩讨论韩的藏品,其中很多是两宋五代之前真迹。这在没有博物馆可供大众学习的古代非常可贵。董其昌一贯倡导临摹古代精品,自己也是积极的实践者。董其昌晚年之作《仿黄公望富春大岭图》2012年曾在嘉德上拍,以人民币6267.5万元成交。画者“参用了黄公望《天池石壁图》等另一些作品的敷彩用色之法,在明亮温暖的赭色之上,略罩石绿,更以螺青汁绿点染”,却一改“黄公望的长皴劲斫而为细笔短皴,苍苍莽莽,松松毛毛,仿佛毫不着力而气韵淳厚”,摹古又有创新。他还提倡“以书入画”,竭力对抗晚明时期奢靡的装饰风尚,重申文人画家应追溯古代典范并借助书法的原则。古代有幸目睹真正历代真迹的画家寥寥无几,董其昌之后,除了少数清朝画院的画家,如此高水平的临摹画已不复存在。这些画家通过董其昌得以研究古代绘画,不过这些摹本中,董画的个性表现又过于强烈了。在山水画中存在两种基本的笔法,一是用笔尖画出物体轮廓,二是压住笔端,用以此形成的点晕或线晕来做出平面的效果。用毛笔画出的线条叫“笔”,而一片墨晕、线晕或墨水的染迹为“墨”,合称笔墨。理论上讲二者分工明确,在实际作画时,又很难截然区分。“皴”则是单纯描绘物体的大体轮廓及营造内部肌理的笔法。水墨的冲刷则是为了“渲”和“染”形廓。董其昌画作以柔润、软秀为主要特色,使用干笔作画, 这种果断的线条, 直且抽象, 并不保留对自然物的描述性, 而用扭动而旋转的笔触将山水形态简化为图绘程式。画者既不关心画面的叙事性情节,也无所谓画面是否写实,托名实景,表现的却是“思”的纵横驰骋,是画家心中的画面。2015年嘉德秋拍中的《疏林茅屋图》中即有董画之特有风格。画中绘冈峦连绵,清江寂然。近处山坡一隅,坡上树木扶疏,摇曳生姿。中部有秀润之山,山脚有小桥临水,向前则是一片空蒙的水面。远处山峦起伏处,草木葱茏,三五茅庐历历掩映于疏林之中。董其昌用书法笔触画树,自成一格,“画树之法,须专以转折为主,每一动笔便想转折处,如写字之于转笔用力,更不可往而不收。树有四枝,谓四面皆可作枝着叶也,但画一尺树,更不可令有半寸之直,须笔笔转去, 此秘诀也。”这幅水墨纸本画用纸极佳,光洁细腻,全卷纵26厘米,横150厘米,为清宫旧藏,著录于《石渠宝笈三编》,有嘉庆御览之宝、石渠宝笈、宝笈三编、嘉庆鉴赏、三希堂精鉴玺、宜子孙多枚印章。遗憾的是未落年款,从笔墨书法看,应是他盛年之作。董其昌作品题材多为自然景色,他一生中无数次游历山川大河,在朝为官时也不例外,过着悠游林泉,萧闲疏旷的士大夫生活。他认为作画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初以古人为师,后以造物为师,要到自然中去体味山川的精神。他于1617年创作的《高逸图》即晚年游览宜兴时的乘兴之作,受到倪瓒简略用笔的影响,近景采用简淡的用笔来表现几棵树的曲折,更有动感。作品也体现了秋天的萧条宁静,但又与倪瓒作品中的空寂孤独有所不同。董其昌首推文人画的审美标准即“淡”——“潜行众妙之中、独立万物之表者”是为淡。他曾用幽淡、古淡天然、平淡、天真幽淡等词评判倪瓒画作,赞扬画作有不事雕琢、不求工细、不造作的清高不俗之气。如果董其昌只是一个单纯的书家和画家,不会在历史上留下如此颜色鲜明的痕迹。借助位居高官的便利,董其昌一生博闻多见,对书画史上历代精品都有研究,融会贯通之后提出了“南北宗论”的著名理论,他将唐至元代的绘画按画家的身份、画法、风格分为两大派别:将水墨渲染的文人画(以王维为代表)比作南宗,而将青绿勾斫画法(以李思训为代表)称为北宗,抬高南派士大夫文人画而贬低北宗职业画家的作品。董其昌关于中国绘画发展史的论断严重禁锢了后代画家,后世对其崇南抑北的态度时有非议,但正如美术家陈师曾所说,中国传统绘画从早期追求“形似”(写实)而进一步发展到文人画“神似”(写意),是一种巨大的历史进步。“中国绘画的一个主要关注点就是不断地阻止艺术为匠气所统治。”

乡宦劣迹斑斑


上能帝师 下为泼皮 文人董其昌的市井气

史学家王守稼认为,董其昌重名不恋官,仕途46年中,有一多半时间都请告在家,是名副其实的乡宦。董其昌虽不恋权位,却真正是贪财好色。董其昌祖父这辈起未有登科及第者,更无成功商人,董家家境贫苦,甚至为了逃重役从上海县(今闵行)举家迁到华亭县(松江)。董其昌踏入仕途后,开始通过书画润笔等手段赚取利益,雅债堆积时还找人代笔,启功作有《董其昌书画代笔人考》梳理了文献中记载的董其昌主要代笔人。晚明恶霸乡宦利用特权强占民资渐成风气,董其昌居乡其间与官员富户来往密切并从中谋利,甚至干预司法。三子董祖源,大字不识,是董家对外敛财的代表。董宅初建时只有数十间,后不断抢占拆毁周围民居扩建。不同意搬迁的大有人在,董其源就让家丁拆了对方的屋顶,许多人无家可归,投告无门。董宅最终建成堂屋200多间,亭台楼阁豪华如宫殿。董家在万历朝已是家资丰厚,膏腴万顷,游船百艘,在松江府可算得显赫一时的乡绅大宦。董其昌好色人尽皆知,即使垂垂老矣也不减对美色的垂涎,家中豢养多位小妾,甚至醉心研究房中术。文人风流本不算什么大的缺点,但董其昌却因此惹下大祸,导致晚明著名的“民抄董宦”事件,神宗曾亲下旨严查。这件事在《明史》和《明实录》中没有提及,多见于野史笔记,以《民抄董宦事实》中最为详尽。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从湖广提学副使辞官的董其昌回家乡松江赋闲。偶然间看中了松江府生员陆兆芳家的使女绿英,强占后对方不从逃跑,三子董祖源指使家丁陈明带领200多人闯进陆家,再次抢走绿英,并霸占陆氏家产。陆兆芳自然气愤不已,当即上告,但在乡绅的劝解下只得忍气吞声,在家抱病。这件事到此本已告一段落,但不知被谁编成曲本《黑白传》(董其昌号思白,陆兆芳则有陆黑的外号)在全城传唱开来,内容无外乎是对董家仗势欺人的调侃和声讨。董其昌得知后大怒,命人追查作者,最终指向与董家有姻亲的同城生员范昶。范昶被抓进董宅,由董其昌亲自审问,被迫跪在城隍庙中发誓以证清白,回家后范昶自觉受到奇耻大辱,没几天就含恨死了。范昶83岁的老母带着儿媳及几名女仆哭天抢地来到董家评理,出言辱骂董老爷。董其昌不顾两家的姻亲关系,对她们大打出手,老太太被推进沟壑,儿媳衣服被尽数撕毁,所带几名女仆甚至遭受最恶毒的凌辱。之后还把无衣服遮体的女人们拖到大门口示众。范家向府衙求救,董其昌也急忙去辩白,并给松江知府、华亭知县悉数打了招呼。这一做法激起极大的民愤,首先是地方乡绅清一色站在范家一边,大街小巷贴满揭露董其昌罪行的告示。来此做生意的各地商人随即也开始揭露董其昌平日里的蛮横霸道。人员复杂的妓院和游船里到处有人拿着传单议论,民声日趋鼎沸。董家见风向不好,雇用了100多打手看家护院,在门口耀武扬威。愤怒的人群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向董宅投掷砖瓦,各地赶来复仇和趁机捣乱的人越来越多,局面很快失控。有几个少年跃上房顶放了一把火,豪华气派的董家大屋立即燃烧起来。有人趁乱抢劫,有人再添把火,也有人忙着控制火势以防烧到自己房屋,大火烧了一夜,董家金银财物被洗劫一空,豪华宫阙、亭台楼榭化成乌黑一片。董其昌带着妻儿狼狈逃到苏州,半年都没敢回松江。这件事后,很多人觉得仍不解气,城中凡有董其昌题字的匾额都被砸碎沉水,甚至有人因为手拿董其昌所画扇面也被围住毒打。民抄事件闹到府衙,本来要严厉追究几个生员煽动闹事,但有乡绅立刻站出来力争,最终应天巡抚出面重新定性——董氏父子作恶在先,抄家事件只追究首犯责任,至于董家损失的全部家当,追回已无可能。民抄董宦事件是董其昌一生最大的污点,很多史家据此认为董其昌大行有亏,是危害乡里的恶霸。历史学家傅衣凌却提出:“晚明处于一个天崩地坼的时代,在中央政府则宰辅弄权,宫廷相勉,终于演成东林党与非东林党的党争;在地方上,万历以后,兵变、士变、儒变、民变、妖变、佃变、奴变到处爆发,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嘉靖,隆庆以后的江南官宦致仕乡居时暴横霸道,为害一方,董其昌在松江作为居乡官宦,自然也习得当时乡宦的普遍风气。无论如何,董其昌怂恿族人所作之事早已脱离读书人的斯文与理智,与泼皮无赖并无二致,沾染了太多的市井气。

(参考资料:《董其昌何以堕落成为害乡里的恶霸》《董其昌艺术思想刍议》《董其昌与正统画论》《论后世对董其昌的评价》《清初董其昌影响下的书家群体研究》《董其昌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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