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尘埃落定》是一部非常独特的小说。这是作家阿来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就获得第5届茅盾文学奖，成为该奖项有史以来最年轻得奖者（41岁）及首位得奖藏族作家。关于这个是否因为展现民族性而成就了世界性的问题，阿来自己也有看法：“异族人过的并不是另类人生。欢乐与悲伤，幸福与痛苦，获得与失落，所有这些需要，从他们让感情承载的重荷来看，生活在此处与彼处，生活在此时与彼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我为这本小说呼唤没有偏见的，或者说愿意克服自己偏见的读者。因为故事里面的角色与我们大家有同样的名字：人。”说得再清晰中肯不过了。
2.
故事的发生地是在民国时期军阀混战的年代，讲的是一个远在边陲的康巴藏族的土司家族的兴亡史。而且和《红楼梦》一样，开篇写的就是一个十三岁的土司家的小儿子朦胧的情欲和对于周遭逐渐的感悟。这个小儿子有一些和旁人不一样，有一个众望所归的勇武聪明的同父异母的大哥，所以小儿子“我”一来是因为买来的汉人太太所生，二来是因为确实大部分时候表现得没有那么灵光，所以被众人认为是一个傻子。
“我”的心智在观摩周围众人忙碌着种种营营役役的事件中一天天成长。和侍女卓玛的感情，是一个悄悄的成熟的导火索，让“我”开始对于权利有了不一样的想法，因为“我”开始意识到，因为“我”不是一个土司，所以最终连卓玛的归宿也不能够确定。“天哪，一瞬间，我居然就有了要篡夺权力的想法。但一想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傻子，那想法就像是泉水上的泡沫一样无声无息地破裂了。你想，一个傻子怎么能做万人之上的土司，做人间的王者呢?天哪，一个傻子怎么也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只能说是女人叫我起了这样的不好的念头。”
接下来的罂粟花之战，以及“我”作为战胜的土司的儿子，和大哥一样，两人各据一方开始去家族的边界巡检。离开了父母的看护，两个逐渐成年的儿子开始各施拳脚，大哥永远是黩武尚勇，成功抓到企图和他们为敌的别的土司的探子；“我”却永远不肯为与己无关的事情多浪费一丝力气。所有的开仓赈灾，面对其他土司囤积居奇的贩卖高价粮食，仿佛都发生得不经意，但是孰高孰低，在土司父亲的眼里，对于以前笃信大哥是聪明人的想法已经发生了变化。
如果没有遇到另一个土司的女儿塔娜的话，也许“我”这个傻子就要无惊无险的耀武扬威的回到土司父亲那里去邀功了。但是塔娜，这个天下最美丽最诱惑的女人的出现，让事情开始发生一些些偏离。“我”顺水推舟的利用塔娜的母亲用塔娜来交换粮食的美人计，成功的迎娶了塔娜，然后意气风发的开始在边界继续扩大自己的贸易市场。当“我”带着塔娜回到土司父亲那里的时候，原本“我”以为一切都是风光的最高点的时候，事情又开始急转直下。
民众早就厌倦了各个土司之间的战争，所以对于“我”这个给他们带来财富和新奇事物的土司小儿子充满了火热的期待，但是“我”这个傻子，“我”的心思永远的比周围的人平静一点，缓和一点，迟钝一点。仿佛是另一个更高的存在，俯视着这片广袤绚烂的土地上的芸芸众生。
就像“我”一开始对于父亲接受国名党（白色汉人）的种植罂粟花就充满好奇，当财富迅速的积累起来的时候，就要求父亲戛然而止赶快种回粮食，而被所有人都被认为是傻子的行径。
“我悄悄问身边的塔娜（和妻子同名的侍女）："你说种什么？"
她也说："罂栗。"
哥哥听见了，说："你还没傻到什么事情都问侍女的程度吧。"
我说："那你说的为什么跟她说的一样？"
不知从哪一天起，哥哥不像从前那样爱我了。这会儿，他就咬着牙根说："傻瓜，是你的下贱女人学着我说的。"”
“我害怕从梦里，那个明明是下坠，却又非常像是在飞翔的梦里醒来。如果一个人非得伯什么才算是活着，我就怕这个。”
所以，这次“我”对着潮水一样热情的民众，没有像一个处心积虑蓄势待发的土司继位者那样，顺势的发表一个富于深意和远见的申明。这是“我”最让人扼腕叹息的一个错误。土司父亲在老谋深算之下，将土司之位传给了大哥。
3.
整篇小说的语言充满节奏，意向有着平常小说触及不到的深远。“我哭了，想说："你吃老鼠了，你吃老鼠了。"但只是指了指天上。天上空荡荡的，中间停着些云团。那些云团，都有一个闪亮的，洁白的边缘，中央却有些发暗。它们好像是在一片空旷里迷失了。不飘动是因为不知道该飘向哪个方向。母亲顺着我的手，看看天上，没有看见什么。她不会觉得那些云朵有什么意思。她只关心地上的事情。”眼前的事都不是眼前的事，所有事情都和外面的大河一样有着轰隆隆的回响，“我”总是不断的希望从天上地下寻找答案。
情感的戏份从始至终占有相当比重，但是最出彩最碰撞出火花的情爱描写，是和侍女卓玛的，不管是第一个卓玛，还是后来“我”碰到的另一个类似卓玛的女孩，“我”的感情永远都是即残酷又直白。“我”的感情喷薄而出，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但是可惜的是，一遇到塔娜，仿佛一支河流生生被搁浅，歌女的喉咙被卡住，不管怎么发力，永远都只是呜咽哑涩。
塔娜的两次背叛都非常的简单而直接。第一次的对象是“我”即将成为土司的大哥，而不顾自己已婚身份，当着“我”的面和他调情，最后在大白天众目睽睽之下毅然钻进了他的房里。但是事情偏偏那么不如意，大哥那样迅速的遇刺，让这段背叛不得不停止。
第二次是重新和“我”回到边陲之后，和前来的汪波土司眉眼之间打得火热。单纯的认为塔娜只是如她的母亲所说，塔娜肤浅到一定要嫁给一个会成为土司的男人显然不准确，因为她最后不管不顾的留下数万珠宝跟着打了败仗的白色汉人离去。
“只是她离开时不大像样，被子、床围，以及好多丝织的绣花的东西都剪碎了，门窗洞开着，一股风吹来，那些碎片就像蝴蝶在屋子里飞舞起来。风一过，落在地上，又成闪着金属光泽的碎片，代表着一个女人仇恨的碎片。”
她懵懂又痛苦的反抗着自己因为几袋粮食就被嫁给一个土司傻儿子的命运，就像“我”懵懂又痛苦的一直希望做一点别的事情，能够延缓土司制度结束的那一天。只能说各自都有各自的执念。可惜的是两股执念没有能够拧在一起，各自纠结着各自，两人无法互相支撑着走下去。
4.
作为一本有着大抱负的小说，上面的情爱故事显然只是边边角角。一个庞大家族的覆灭，一个世袭制度的结束，古老的大厦摇摇欲坠倾覆倒下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只是其中飞舞的灰尘。“我”不管是真傻还是装傻，其实从一开始就显现出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对于权力的切身体会一直且行且止，不断升华着。
“我刚起个头，卓玛就跟着唱了起来。她唱得回肠荡气，悠扬婉转。可我觉得她不是为我而唱的。那少年不是我。而她一个下人却因为我们的宠 爱而穿上了绸缎。她唱完了。我说："再唱。"
她还以为我很高兴呢，就又唱了一遍。
我叫她再唱。她又唱完了。我叫她再唱。这次，她唱得就没有那么好的感觉了。我说："再唱。"
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我说过，在这一天，我懂得了做一个王者是件多么好的事情。也懂得了一个王者是多么地容易感到伤心。她的泪水一下来，我就觉得心上的痛楚渐渐平复了。”
“他说我傻，我看他也傻得可以，他以为想跟我玩就玩，不想跟我玩就不玩。我对他说："你这句话先记在我脑子里。要知道你不是在跟我玩，而是在服侍我。"我很高兴他听了这句话就呆在那里了。”
“我”其实只是没有傻到为一个根本不能够存在太久的东西，比如权利耗费心力，但是它的好处，“我”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并没有少消受和运用一分一毫。后来，“我”一个人在日渐富裕的边陲将妓女和梅毒连同富裕的果实一起呈现给别的土司的时候，应该是“我”已经看到了土司制度即将结束的末日，不能不说带着一种与其被外人销毁，不如被自己毁灭的痛楚。
那些会在这片土地上溃烂的人配不上这片土地，“我”大概是这样想。“我”的怜悯只属于那些和“我”自己一样，对这片土地有着莫名深厚的情感，并永远为之感到骄傲的人。
比如说娶了卓玛的银匠。“银匠本可以好好求求我，他跟管家说话时，我就坐在旁边，但他脸上露出了匠人们骄傲的笑容，说："土司会赏给我一个身份的。"然后，把装着银匠家什的搭涟放上了肩头，他都走出去几步了，才回过头来对我说："少爷，我再回来，你打银器就要付给我工钱了。"他的意思是说他再回来就是配得上卓玛的自由人了。我说："好吧，我付给你两倍的价钱。" ”
再比如说远道而来，为他们带来了罂粟花战争的白色汉人黄师爷。
“他拍拍自己的脑袋，小眼睛灼灼发光，说："也许这里面有些东西少爷会有用处。"
我说："我不喜欢通过中间人说话。"
他说："今天我就开始学习你们的语言。最多半年，我们说话，就可以不通过翻译了。"
"姑娘怎么办，我不打算给你姑娘。"
"我老了。"
"不准你写诗。"
"我不用装模作样了。"
"我就是不喜欢你过去那种样子，我要每月给你一百两银子。"
这回该他显示一下自己了，他说："我不要你的银子，我老了，但我找得到自己花的银子。"”
这些真正能够在这片土地上自由驰骋的人，清楚的了解着这片土地的春耕秋落，并且坚守着和这片土地一样的骄傲的规则。
当然，其中最最骄傲的还是“我”。“我”骄傲到不肯去告诉塔娜“我”有多么在乎她，骄傲到从来没有去限制她不去找别的男人；“我”骄傲到和有着杀父之仇的人做朋友，而且在最后一切在大炮下化为虚有的时候，也最后为自己也为杀手，在这片包容万象的土地上，寻求一个最后的被容纳被认可的体面的解脱。
“等他举起了刀子，我又一次说："等等。"
他问我要干什么，我想说酒真香，说出口来却是："你叫什么?你的家族姓什么?"
是的，我知道他们两兄弟是我们麦其家的仇人，但却忘了他们家族的姓氏了。我的这句话把这个人深深地伤害了。本来，他对我说不上有什么仇恨，但这句话，使仇恨的火焰在他眼里燃了起来，而满屋子弥漫的酒香几乎使我昏昏欲睡了。刀子，锋利的刀子，像一块冰，扎进了我的肚皮。”
5.
整本书读下来，最吸引人的就是作者情感充沛的笔触。个人的爱恨并不比战争带来的情仇少一些猛烈和具体。也许所有人的情感早就和初春的雪水一样融化在窗外，深入肺腑，眼前心中早就是一片清明。
而且，作为一部这样情绪浓烈故事深沉的小说，它通篇充满了画面感及其强烈的意料之外的喜剧因素。不管是土司太太满脸不情愿的将手伸进雪白的牛奶中的日常保养，还是她细言细语的和“我”聪明的大哥的对白。
“也是第一次，土司家的信件是太太用汉字写的。母亲还要把信封起来。这时送信的哥哥说："不必要吧，我不认识汉人的文字。"母亲非常和气地说："不是要不要你看的问题，而是要显得麦其家懂得该讲的规矩。"”
甚至“我”熟谙权利之道，能够迅速在大儿子死后重新回到自己土司角色的父亲，也偶尔露出一种异样的天真。
“我跑去看门巴喇嘛刚才戴着的头盔，这东西足足有三四十斤，真不知道他有多大气力，戴着它还能上蹿下跳，仗剑作法。土司进了门巴喇嘛休息的帐篷，一些小神巫和将来的神巫为喇嘛擦拭汗水。父亲说：“是要流汗，我儿子还不知道你的帽子有那么沉重。”
本来是一场严肃的宗教法事，硬是在这里生生被凹处一点喜剧效果。
“我”和“我”的父母一样，心中最难舍的一丝眷恋都是生于斯长于斯，和这片土地生生纠缠不离不弃，繁华在此，消逝也必须在此。
“上天啊，如果灵魂真有轮回，叫我下一生再回到这个地方，我爱这个美丽的地方!神灵啊，我的灵魂终于挣脱了流血的躯体，飞升起来了，直到阳光一晃，灵魂也飘散，一片白光，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种血液中的澎湃并不因为一时的得失荣辱有所缩减，而是终于在最后找到一个合适的出口，连同生命力都一起交付，才算是一个圆满的完成。
6.
这部小说中还出现了很多魔幻现实的元素。比如写到刚刚开始熬制鸦片的时候，鸦片的香味吸引了一大群老鼠，而工人们就轻而易举的捉住的这些老鼠，将它们剥皮烤制来吃。其中土司太太，“我”的母亲嘬着嘴，尖着手指，“咯吱咯吱”吃老鼠的声音变成了“我”长久以来的一个噩梦。
还有那件从死囚身上剥下来的衣服“这件衣服也不愿说话，或者说，我满足了它重新在世上四处行走的愿望，它也就顺从了我要保持沉默的愿望。”最后，哥哥穿着它被杀手杀死。
处处都是鲜艳而鲜活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就像金黄的麦子和红艳艳的罂粟花一样摇曳在吐司们的土地上，充实了土司们的仓库和银库一样，事情永远都会自己找到平衡和解决的方法。哪怕又是喜剧性的身不由己。
“尔依第一次没有露出腼腆的神色，他说："去又有什么用，解放军马上就要到了。让位给你也没什么用处了。"我说："有用的，我要给所有的下人自由民身份。"这句话一出口，奴隶身份的下人们立即楼上来了，有的替尔依准备干粮，有的替尔依收拾武器，有曲替尔依牵马备鞍，尔依想不答应也绝对不行了。”
当然，充斥得最多的还是关于谁是聪明人谁是傻子的辩论。
“不想凡事都赢的人是聪明人，说老实话，虽然我自己傻，但喜欢聪明人。”
“我的心里也感到空落落的，我还隐隐担心一个问题，但我不需要说出口来。每一个我担心的问题，都是别人也会想到的。所以，还是由别人说出来好。”
“聪明的哥哥在这个问题上充分暴露出了聪明人的愚蠢。他能从简单的问题里看出别人不会想到的复杂。”
反正最后已经都不重要，大家都是尽着性子热烈而充盈的活过这一生。马夫的女儿最后得到了梦想不到的财宝，土司的女儿最后一文不名，傻子弟弟明显比聪明哥哥知道如何赚银子，但是父亲还是将土司之位传给了聪明哥哥。所以，福祸相依，循环罔替，大家都是提着一口真气做人，最后没有谁比谁更高贵，也没有谁比谁更成功。每一颗阳光下的尘埃所能做的也就是在阳光照耀的时候，在最终下坠之前，尽可能的飞舞。
7.
作家阿来在写完这部天才的作品之后，又写了两个中篇专门关于行刑人和银匠的。按照他自己的话说，这样这个故事才算完整。粗粗撇过一眼，行文有些阴郁，仿佛阳光散尽的另一面。但是读者可以理解一个作家心里即使洋洋洒洒几十万字之后，也化解不开的心头关于这个故事的梦魇。也当然还是因为这部《尘埃落定》太过炫目，剩下的即使再添加，也不能让人从这里将目光移开半分。是否枝节是否完整，在读者心中显然是意乱神迷之后想问的最后一个问题。
我低于尘埃，我心怀云彩，从此之后，这片土地因为有了“我”最初和最后的热切的注视，在读者心中变成一片七彩斑斓，混沌初开，能够孕育无限可能的热土，所有热情无畏的目光都在天空之上的云朵中继续盘旋追随。这片土地终将永远的变得充满热情的传奇而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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