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知道蘇青都是從張愛玲開始的。
她和張愛玲“珠聯璧合”,紅透了大半個上海灘,被譽為“上海文壇上最負盛譽的女作家”。
張愛玲曾經說:“如果必須把女作者特別分作一欄來評論的話,那麼,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
很能理解張愛玲與蘇青之間惺惺相惜的感情。上世紀40年代戰火紛飛新舊思想不斷撞擊,兩個富貴家族中的小姐,幼年時期經歷過家族衰敗,讀過新式女子學堂,複雜的家庭關係,讓兩個女孩從小深諳世事看透人情冷暖,將柔軟的情感寄予在筆尖。
但在中國近代文學史書籍中,卻很難找到蘇青的名字,因張愛玲影響太大無法忽視。
王憶安寫,張愛玲虛無,蘇青實在。張愛玲是須掩起來看的。蘇青卻躍然在眼前。她是實實在在的一個,我們好像看得見她似的。
1
蘇青,出生在浙江寧波一個非常富裕的家庭,屬於城市新興的市民群體,因為父親在哥倫比亞大學求學,她被寄養在外婆家。原名馮和議,字允莊,祖父給她取了“和儀”這個名字,取“鸞鳳和鳴、有鳳來儀”之意。早年發表作品時曾署名馮和儀,後以蘇青為筆名。
初中畢業那會兒,蘇青出演《孔雀東南飛》女一號,跑龍套的李欽後對她動了心思。兩個人對彼此互有好感,隨後,李家上門提親。當時,蘇青的父親已經過世,蘇家家境拮据,便同意了這門婚事。
20歲時,蘇青考入民國第一學府國立中央大學(現南京大學)外文系。在大學期間,因為貌美才高,蘇青有了“中大寧波皇后”之稱,追求者甚多。
李欽後考入東吳大學法律系,他大概擔心這位“寧波皇后”在中大讀書會有情變,提出結婚。蘇青本不願過早結婚,但當時她懷有身孕,加之母親不停苦勸,所以還是回到寧波,與李欽後履行了婚約。
蘇青只好退學,在家待產。
五年間,蘇青接連生了四個女兒,最後才生一兒子。 婆家極其重男輕女,因為生不出兒子,結婚頭幾年間,她在夫家徹底成了個罪人。
但是很不幸,隨著一個女兒的夭折,丈夫出軌了。
隨後,李欽後要去上海繼續讀書。起初,聽到丈夫這樣說,蘇青心裡又燃起了將這份婚姻延續下去的希望。到了上海,她發現生活並沒有像她期待的一般好轉。李欽後自私、懦弱、虛榮,沒擔當。礙於大男人的面子,生活拮据也不向家裡求助。
蘇青在家帶孩時,因為沒有經濟來源,一日,她小心翼翼地,向丈夫李欽後要家用,因為米缸快見底了。
未曾料想,生性懦弱的李欽後怒了,在壓力面前如此不堪,居然直接伸手扇她一耳光,還大吼大叫道:
“你也是知識分子,你為什麼不自己去賺錢!”如果沒有李欽後的那一記耳光,也許就沒有日後文壇上的蘇青。這一巴掌,把她打成了職業女性,家族中一代代女子綿延下來的酸恨,最終積攢成了叛逆,從此,她走上賣文為生的女作家之路。
終於有一天,蘇青的忍耐到達了極限,她再也受不了這樣糟糕的婚姻,毅然提出了離婚。
於是,她重拾起荒廢多年的筆,將這段婚姻一開始就埋下的炸彈——因生女兒而遭受的歧視與苦悶,一一化為文字,名為《產女》,投稿至林語堂主編的《語絲》。
誰料,除了賺來一筆稿酬,她還因此走上了一條以文字為生、辛苦卻獨立的女作家之路。
蘇青將滿腔愁怨化為文字,出版了第一本自傳體小說《結婚十年》,讓蘇青聲名鵲起。
2
初讀蘇青的作品,大有跨越時空得遇知音,與這位才女對面交談之感。
蘇青的文字雖尖刻,卻不晦澀難懂,可謂“老嫗能解”。她沒有同時代作家那種為了革命改造民眾傳播新思想的遠大目標與理想。她寫文章,可以看到普通百姓柴米油鹽的生活,男歡女怨只是為了直抒胸臆,當然,也為了生計。正是這種樸素的願望,使她的文章真實,易打動人。
蘇青作品最大的特點是她的女性視角。因為本身是職業女性的緣故,能夠更多地瞭解社會生活,文章內容絢麗多彩,貼近生活。更可貴的是,她文章中的觀點十分樸實,從不遮掩自己的想法。
然而蘇青卻是十分客觀的,有理有據,有力有節,即不激進亦不保守,只是真實地表達出了那個時代女性對自身權利的訴求。
蘇青的許多觀點在現在看來亦不過時,且不說反封建的人文關懷思想,就是女性權利的訴求,也有許多現代意義。
如她希望學校為女生增加有關生理衛生的課程,現在我們學校裡的所謂青春期教育,恐怕大多也是在學生的噓聲與老師的敷衍中度過的吧?真正的啟蒙,還是要自己在私下完成的。
在她的散文《好色與吃醋》中,大膽地指出:之所以好色是男人的專利,女人稍有吃醋便會引起男性的反感,都是因為地位的懸殊。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同時也決定性別地位,女人想要求與男性平等,只有通過自身努力,提高自己的經濟地位,才能真正在感情婚姻中佔據主動權。
然而蘇青本人的命運,並不能說是紅顏薄命,而應該說是天妒英才,正是由於她的獨立與才華,才在那個男權社會中進退維谷。
一個離了婚的女人,靠著自己的薪水與稿費,養活自己與孩子,何況還是在那樣一個不正視女性權利的時代。可以說,蘇青的寫作與成名,都是迫於生計的無奈,她曾經也是希望能有一個丈夫來依靠的。
她曾說過,這個屋子裡所有東西,都是我自己掙錢買的,可這有什麼值得開心的呢?“女強人”的無奈與辛酸躍然眼前。
3
離婚之後的蘇青依然風華絕代,追求者也非泛泛之輩。十年的婚姻生活給她帶來創傷的同時,也讓這位才女更加成熟了,蘇青在《古今》雜誌發表過一篇尖銳的散文《論離婚》,她以獨特的女性角度審視兩性關係,被時任偽上海市長的陳公博賞識。
隨後她的連載小說《結婚十年》一開始在《風雨談》雜誌上連載,受到上海市民熱烈追捧,人們爭相購買,盛況空前。這本小說集一共印刷36版,可謂創造了當時出版行業的一個神話。
得到陳公博的賞識,被邀請做上海市政府專員。也有傳言陳公博本想邀請蘇青做私人秘書,並給予千元薪資。但最終蘇青做了科室專員,就這樣,女作家蘇青成為了偽政府的公務員,常隨陳公博來往於南京與上海之間,同進同出。
不久,蘇便因為不適應官僚機構的工作方式而辭職,陳公博應允,並照樣發給她工資。蘇青受到陳公博資助,在上海愛多亞路創設了天地出版社,發行《天地》雜誌,她集社長、主編、發行人於一身。
《天地》雜誌一經推出就大為暢銷。蘇青經營有道,馬上實施雜誌預訂,八折優惠客戶。新年出“特大號”加質不加價,還別出心裁舉辦“命題徵文”。她向周作人討張籤贈的全身照,登在雜誌上,既做廣告又討周作人歡心。總之,花樣不斷翻新。
為爭得發行折扣,她不怕丟人現眼,不怕吃苦,親自扛著《結婚十年》到馬路上販賣,與小販“講斤頭”,彪悍如女漢子。
至於蘇青和陳公博曖昧到哪種程度,後人不得而知。
正因為蘇青有撰文誇讚過陳公博,又與陳公博有關這麼一層關係,所以她被人戲稱為“女妓”。
4
作家王安憶說:“張愛玲虛無,蘇青實在。蘇青是女權主義者,雖然心性善良,談吐寫文直白卻是有目共睹,給人一種什麼都敢說的印象。”
有人曾評說:“蘇青為人作文,是世俗的,百無禁忌的。”
張愛玲很欣賞她這點。當時那麼多女作家,張愛玲一個都瞧不上,唯獨蘇青,她倒是還挺欣賞。
蘇青自己辦刊物,當編輯,忙著四處尋作者,一人身兼數職。
有一次工作累倒了,別人說她:“你一女人家,這麼拼命幹嘛?!”
她說,我的婚姻沒了,如果我連這點愛好都不能執著,那麼我的下半生估計就涼涼了。
終於,她憑藉自己的努力,名震了整個上海灘。
隨著抗日戰爭結束,由於蘇青與大漢奸陳公博的密切關係,蘇青備受輿論壓力,被罵作"漢奸文人"。司馬文偵編的《文化漢奸罪惡史》,列出了張愛玲、張資平、譚正璧等16位文化漢奸,蘇青亦在其中。
蘇青在書中對陳公博的死表示:"我回憶酒紅燈綠之夜,他是如此豪放又誠摯的,滿目繁華,瞬息間竟成一夢。人生就是如此變幻莫測的嗎?他的一生是不幸的,現在什麼都過去了,過去了也就算數了,說不盡的歷史的悲哀啊。"
抗戰勝利,汪偽政府倒臺,1946年陳公博被捕,被執行槍決。因曾經與陳公博的關係密切,所以蘇青曾一度惶惶不可終日。蘇青備受輿論壓力,被罵作“文妓”、“性販子”、“落水作家”、“漢奸文人”等。
歷史的腳步從不會因個人而停滯不前。此時的蘇青,顯得格外的寂寞、苦悶,更為難堪的是生活無著,為錢發愁。
在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才三十幾歲的蘇青便退出了文壇,曾被分配到越劇團工作,她改寫郭沫若的《屈原》反響甚好。該劇在參加華東戲曲會演時,佳評如潮,演職員獲獎的甚多,可她這個編劇,卻因為"歷史問題"未能獲獎。
其後,厄運突然降臨。她在改編歷史劇《司馬遷》時,曾寫信向復旦大學教授賈植芳討教。不料,在1955年胡風事件中,賈植芳被打為胡風分子,公安機關在賈家抄家時,發現了蘇青的信,蘇青就此被打成胡風分子,被關進上海提籃橋監獄。兩年後,蘇青被“寬大釋放”,回到劇團的她卻無事可做,只能去看劇場大門。
1966年文革爆發,蘇青被抄家批鬥,被劇團辭退!經歷了狂風暴雨洗劫一空的蘇青,磨滅了文人原有的理想,身體和心靈雙重打擊讓她身體每況愈下,再也沒有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文人情懷。
5
1975年蘇青退休,她每個月領著四十三元一毛九分的退休工資,與小女兒、外孫相依為命,住在一間十平方米的宅屋裡。蘇青晚年極為淒涼。她原住在市區瑞金路,環境簡陋,要與鄰居共用廚房、衛生間,且經常受鄰居欺負。無奈之下,便與郊區一戶人家調換了住房,以求安寧。
她想再幹一點事,但身體已經不允許她了,晚年的蘇青疾病纏身,貧困交加。
她在致老友的最後一封信中說:“成天臥床,什麼也吃不下,改請中醫,出診上門每次收費一元,不能報銷,我病很苦,只求早死,死了什麼人也不通知。”
1982年12月7日,一代南國佳人蘇青去世,終年69歲。病危時,她很想再看一看《結婚十年》,但家中沒有這本書。
但是死後冷清的蘇青,沒有墓碑,甚至她的靈堂沒有花圈,沒有哀樂,只有四五個親友,送葬時間僅有不到十分鐘。
1984年,上海市公安局作出了《關於馮和儀案的複查決定》,稱:“經複查,馮和儀也就是蘇青的歷史屬一般政治歷史問題,解放後且已向政府作過交代。據此,1955年12月1日以反革命案將馮逮捕是錯誤的,現予以糾正,並恢復名譽。”然而,此時的蘇青已經去世兩年。
6
3年後,蘇青的骨灰被後人帶到了美國,她沒有想到,闊別了半個世紀,兩個當年享譽上海灘的奇女子的靈魂在大洋彼岸相遇了。
蘇青的人生際遇,確實令人唏噓,但她曾以那麼熱烈的、果決的、獨立的、抗爭的姿態活過,讓我心生敬意。
三毛曾寫過:“如果有來生,我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恆,沒有悲歡的姿勢。一半在土裡安詳,一半在風裡飛揚,一半灑落陰涼,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
樹是獨立的,不需要依靠別的東西,無論春夏秋冬,都堅強地站立著,風霜雨雪改變不了它,它只是兀自向上生長。如果把樹比做人,那麼女人也應當活得像一棵會開花的樹,堅韌、挺拔,不依靠他人也能頑強活下去。
能挺拔傲立,也能繁花似錦。綻放給自己看,成長給自己看。相比大部分舊式女人,蘇青真的是以一棵樹的姿態在生活。
看蘇青的一生,會想起一句話:站在時代的面前,每個人都是渺小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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