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0 一個風塵女子僅寫了三首詞就留名文學史在找到愛情後銷聲匿跡

一個風塵女子僅寫了三首詞就留名文學史在找到愛情後銷聲匿跡

宋代是一個最華麗最雍容的時代,也是一個最能出才女的時代。朱淑真的遭遇讓人感慨,李清照的經歷也令人嘆惋,張玉孃的情感故事更是讓人潸然淚下。但是——在眾多的女詞人之中,我獨愛嚴蕊。

沒有任何其他理由,我就是愛著嚴蕊。儘管只在文學史上留下三首詞,但是她的地位,確實不容撼動。

很多次夢裡,曾經看到這個女子,穿著素色的衣裙,款款向我走來。她的笑容帶著歲月的滄桑,她的眼睛隱藏著執著的倔強,她就款款的立在那裡,成為一座精神的塑像。

就像是一株臘梅,在嚴寒的冬季綻放出花蕊;縱然肉體被折磨,精神被蹂躪,嚴蕊依然死死的守住自己的風骨,在文學史上綻放著自己特有的芬芳。

一、入風塵,前緣誤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

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吟誦過這首小詞嗎?這首《如夢令》是嚴蕊存留在世上的三首詞之一。

也因為這首詞,引出了一個蕩氣迴腸的愛情故事,也因為這首詞,一個瘦弱的名字千古流芳。

這個人就是嚴蕊。

一個風塵女子僅寫了三首詞就留名文學史在找到愛情後銷聲匿跡

嚴蕊原來姓周,字幼芳,是台州的一名營妓。什麼叫營妓?很多人估計不懂,那就順帶解釋一句——是一種供軍中享用的妓女。嚴蕊的地位,可想而知!

宋代多紅顏,紅顏多薄命。嚴蕊這樣的女性,比起朱淑真、李清照來,也不遑多讓。但是朱淑真、李清照都是出身名門,雖然一個所嫁非人,一個青年喪夫,但是總的來說,過得還是正常女性的生活。但是嚴蕊,她卻必須陪著笑臉,周旋於達官貴人、文人墨客、商賈俗流之間,放下自己的尊嚴,放下自己的思想,放下自己的情感,將自己僵化成一具行屍走肉……

若是這個女性是渾渾噩噩的,那也罷了。嚴蕊卻是那般的敏感多情!她的才學,她的思想,她的驕傲,她的自尊,幾倍幾倍的加深了她的痛楚——縱然是隔了前年的時空,思想至此,依然讓人心中隱隱作痛。

台州的知府名叫唐仲友,也是一個少年風流之士。宋代有法度,官府應酬,一般情況都會叫歌女前來佐酒,唱唱歌,勸勸酒。但是有一條要求很嚴格,那就是唱歌勸酒可以,過夜絕對不行!

在酒宴應酬之中,唐仲友與嚴蕊相識了。

嚴蕊的眼神讓唐仲友砰然心動。雖然不能與她有進一步的交往,但是平時有什麼事情,也儘量的照顧著她。得了知府大人的照顧,嚴蕊的生活也過得相當安定。

這日唐仲友請了三四個朋友觀賞紅白顏色的桃花,又叫了嚴蕊前來,興致起來,於是就讓嚴蕊作一首詞。

嚴蕊應聲作了這首如夢令。

明著是歌詠桃花,實際上,歌詠的卻是自己的命運。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面前這株花兒,像是梨花,不是;像是杏花?也不是。這是字面意思。透過字面,我們還能讀懂詞人的另一層含義——我的身份,說是妻子妾室?不是。說是奴婢僕從?也不是。歌妓的身份就像是夾在兩面牆縫中間的一株草,掙扎著尋找上面偶爾露出頭來的一點陽光。尷尬的身份地位讓她不能唱出屬於自己的歡樂歌謠,只能用這樣兩句話,抒寫自己無法給自己定位的那種酸楚。

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字面意思,依然是對面前這花兒的讚美。原來這花兒竟然有兩種顏色,既有梨花的白色,又有杏花的紅色,它實在比梨花杏花都要美麗啊。別是東風情味一句,卻是直接讚美了。這種花兒,實在是超拔於群芳之上。而再仔細品味,我們卻能讀到女詞人隱含在心底的那種悲涼與驕傲——身為歌妓,我的身份如此尷尬,但是我的品格,卻是與普通女子完全不同,我的高潔,我的孤傲,不流於尋常。

兩句都是描寫花,但是卻未曾寫出這是什麼花。那到底是什麼花呢?作者終於回答了,但是也未曾直接說明,卻是用“武陵微醉”四個字來代替。“武陵微醉”什麼意思?陶淵明在《桃花源詩並記》裡寫得明白: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華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終於來到世外桃源。——通過這麼一個典故,非常含蓄的告訴讀者,原來這個花卉,是屬於武陵源的花卉,是桃花。武陵源乃是隱逸之地,“武陵微醉”不但寫出了人被此花迷醉的感受,更暗示裡女詞人逃離世俗的隱逸之思,隱含著她離開這個汙濁社會的渴望。

更緊要的一點是,前面的諸般設伏,在最後一句裡,女詞人的形象,與桃花的形象,真正交融在一起了。宋代詞人喜歡用“桃溪”“桃源”這類詞語來指代妓女的居所,作者也在這裡一語雙關,暗示了自己那尷尬的身份——我就是那朵本該生活在武陵源,或者曾經生活在武陵源的那株桃花啊。我本高潔,卻不想身在泥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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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口而出的一首詞,唐仲友聽懂了。正因為聽懂了,所以他對嚴蕊更為憐惜了。這種憐惜,或者是愛情,或者不是。但是它必定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情感,在惺惺相惜但是卻不能水乳交融的日子裡,一天一天的發酵,一天一天的濃郁,一天一天的芬芳,終於變成了一甕美酒,將兩個人的心一起陶醉。

二、空做古今佳話

這一年的七夕節晚上,風正悄悄,月華正好。唐仲友請了一個姓謝的朋友來飲酒,很自然的,照顧了嚴蕊的生意,讓嚴蕊來作陪。

此時嚴蕊已經名滿台州,也算是一個名妓。名妓加才女,總是讓人好奇。於是那謝朋友就說:嚴蕊啊,對著今天這月色,這風景,你作一首詞如何?

唐仲友笑眯眯的:是啊,如果你做得好,我就將謝公子介紹給你。

謝公子呵呵大笑:能成為嚴蕊的入幕之賓,這是我長久以來的心願啊。

嚴蕊的眼神暗淡了下來。

順手拿起琵琶,一首《鵲橋仙》,如鶯啼嚦嚦,傾瀉而出。

碧梧初墜,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謝。

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

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

人間剛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

讀到這首詞,我首先注意到的四個字,是“古今佳話”。什麼叫“古今佳話”?才子佳人,終成眷屬,那就叫做“古今佳話”;作為一個女子,得嫁與良人,不論辛苦還是安逸,都能志同道合白頭偕老,這才叫做“古今佳話”。

作為一個才女,“古今佳話”也許是她畢生的最高願望,但是與尋常小姑娘不同,這個心願在她看來,竟然是那樣的遙不可及!身為妓女,身若浮萍,根本不能自主,又到哪裡去尋找自己的“古今佳話”?

自己對唐仲友並非無情,唐仲友對自己也並非無意。但是由於唐仲友身份的關係,自己只能與他成為一對知音——僅僅只是知音。

而現在,知音竟然打算為自己介紹入幕之賓……

這種酸楚,極其自然的,從唇間汩汩流淌出來。嚴蕊的《鵲橋仙》,充滿了對愛情的渴望與酸楚。

一個風塵女子僅寫了三首詞就留名文學史在找到愛情後銷聲匿跡

碧綠的梧桐葉才落下,桂花的香氣才剛剛開始氤氳出芬芳。池塘之上,荷花才剛剛謝掉,白色的粉紅色的花瓣小船兒一般散飄在水面上。三句話,勾畫出了一幅非常美麗的畫卷,但是畫卷之中,卻隱含著淡淡的憂傷。

是的,憂傷。時間流逝得無聲無息,轉眼就是一年。碧綠的梧桐樹葉落下了,白色的或者粉紅色的荷花也謝了,桂花的香氣雖然現在正在氤氳,轉眼也有消散的一天。春秋更迭,我人依舊,而我所想望的那個人,是否也依舊?

於是順理成章的引出了主人公的形象。主人公身在深閨,沒有閨蜜可以傾吐情感,更沒有戀人可以互相傾訴衷腸。對著七月初七的月亮,她只能孤獨的對著月光,穿她的針,乞她的巧——七月七是古代婦女的乞巧節,這一天的婦女們都喜歡用月下穿針的方法向天上的織女乞求心靈手巧。如果能對著月光一下子就將針穿進去,那就說明乞得的“巧”比較多。

她的身影定然是煢煢孑立,孤單的影子在晃動的燭光下輕輕搖曳,就像是水面上的波紋。

合歡樓的名字也許是非常繁華熱鬧的,但是真正的位置,定然是在庭院深深處。銀白色的月華,從高高的天空上傾瀉下來,正落在合歡樓前。遙望著月華,很自然的想起悲歡離合,想起陰晴圓缺,想起那些離自己遠去的人兒,諸般念想,紛至沓來,於是心神黯然,憔悴如黃花。

穿針鬥巧,本應該和許多夥伴在一起。歡聲笑語,疊成一波一波的水浪。這本是一個屬於婦女的盛大節日,但是在今天,在這裡,主人公卻是隻能形影相弔。

於是,人就難免胡思亂想。思路如天馬行空一般展開。

先從面前的事物——蜘蛛聯想開去。乞巧節那一天,少女們往往到處去抓各種蜘蛛,將它關在小盒子裡,等到天亮才打開。如果蜘蛛結成的網細密結實圓圓正正,那麼說明女子向上天求得的“巧”比較多。如果蜘蛛結成的網散落不成模樣,那麼說明上天賜予的“巧”比較少;如果這蜘蛛未曾結網,那麼這少女肯定很長時間內不會太歡喜。

現在蜘蛛正忙著,但是本應該飛到天上去搭橋的喜鵲,卻是非常的懶惰。本來應該辛勤耕作的牛郎也倦怠了,本來應該辛勤織布的織女也不想做活了,當年那轟轟烈烈的愛情傳奇,竟然白白的成了一段古今佳話!他們可還記得當年的海誓山盟?他們可還記得當年的辛苦抗爭?他們可還記得,曾經有無數的人,為他們的故事心酸落淚,為他們的抗爭虔誠祝福?

人間隔了一年,怕天上只是隔了一個晚上吧?常年居住在一起,連牛郎織女之間的愛情都要產生裂痕,那麼——何況是尋常人呢!

……是的,寫到這裡,女詞人心中,那一絲隱藏在心底的對愛情的懷疑,已經表露無疑了。

身為妓女,嚴蕊經歷過的男子,不計其數。肯定也曾經有過郎情妾意,肯定也曾經有過你儂我儂,肯定也曾經有過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盟約。但是——牛郎織女的愛情都有倦怠的一天,何況是我,何況是在青樓裡的我,所經歷的那些不靠譜的愛情!

嚴蕊渴望愛情,就像是牆縫裡的綠草渴望陽光,沙漠中的行人渴望清泉。但是這個世界對一個歌妓來說,是那樣的吝嗇與殘忍。經歷過很多次背叛之後,嚴蕊對這個世界,深深的懷疑了。

這首詞,唐仲友也聽懂了。

但是他無法表示。

身為官員,唐仲友不能與嚴蕊有進一步的交往;但是他手中卻有著幫助嚴蕊的能力。

於是,唐仲友為嚴蕊脫籍了。

一個風塵女子僅寫了三首詞就留名文學史在找到愛情後銷聲匿跡

妓女脫籍,實在是一件很尋常的事情。大凡妓女,年老色衰,或者心生厭倦的時候,總會想辦法給自己尋找一個脫身的機會。即便是嫁入尋常百姓家做妾室,也比在歡場之中強顏歡笑要強得多。

與尋常妓女不同的是,嚴蕊的脫籍,是一個大官員親自為她辦的手續。

如果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嚴蕊的一生,也許就是一個尋尋常常的妓女而已。兩首小詞雖然寫得不錯,但是也不足以讓她千古流芳。——不過換個角度,我寧可嚴蕊在史書之上籍籍無名,也不願意她得以千古流芳——因為嚴蕊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脫籍之後,嚴蕊回到了老家,過上了安靜的生活。故鄉雖然不是武陵源,但是那畢竟是一個安靜的地方。嚴蕊的夢想,終於得以實現——雖然,身邊沒有愛情。

但是嚴蕊的夢想終究沒有實現,因為唐仲友得罪了一個人,這個人名字就叫朱熹。

三、烈火中一粒響噹噹的銅豌豆

朱熹此人大家都比較熟悉。字晦庵,是南宋的理學大家。憑良心說一句,這人在學術上的確有才能,也肯下工夫,他曾花費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四處講學,宣揚他的“太極”——即“天理”和“存天理,滅人慾”的理學思想體系,成為程(指程顥、程頤)朱學派的創始人。他是中國封建時代儒家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他的學術思想,在中國元明清三代,一直是封建統治階級的官方哲學。

這樣一個人,應該是一個真君子。

但是——那只是“應該”。

前面說過,唐仲友也是一個風流名士。既然是風流名士,肯定是有些性格的有些稜角的。何況大宋一代,優待文人,不殺士大夫,更是造成了文人們灑脫肆意的張狂個性。

唐仲友對朱熹那一套非常不感冒。既然不感冒,宣揚一些對朱熹不敬的言辭也是正常不過的事情。這天唐仲友與陳亮坐下來聊天——知道陳亮不?這個人是辛棄疾的死黨,與辛棄疾志同道合,都是強硬的主戰派,辛棄疾曾經寫過一首《破陣子·醉裡挑燈看劍》,就是送給陳亮的。——唐仲友與陳亮兩人坐著聊天,聊著聊著,唐仲友順口就點評起朱熹來了。說到興頭之處,言語就少了很多謹慎:朱熹這個人啊,連大字都不知道認識幾個呢,還做官?還講學?笑話!

陳亮是一個馬大哈的性子,順口就將這話傳給朱熹了。

朱熹一聽,怒了。老子也算是一方學霸,你唐仲友算是啥玩意?居然敢這樣中傷我?

學霸發怒了,後果很嚴重。朱熹現在是“提舉浙東常平倉”,算是唐仲友的上司。聽聞這麼一句,立馬就趕赴臺州,風風火火,找唐仲友算賬去也!

頂頭上司來得急,唐仲友也缺少準備,慌慌張張迎接出來,可能禮數上也欠缺了一些。朱熹一見,更是發怒。於是下定決心,要整治整治唐仲友。

於是花力氣去尋找唐仲友的錯誤。照理說,上司要找下屬的錯誤,實在簡單的很。

但是唐仲友此人嘴巴是沒什麼遮攔,但是官確實做得不錯。朱熹查訪了一番,居然找不到一個可以收拾唐仲友的理由來。一個光溜溜的沒縫的蛋,卻是叫蒼蠅怎生下口?所以朱熹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將唐仲友這個雞蛋,砸出一條縫來。

那麼,往唐仲友身上哪個地方去砸縫呢?

有一句話說得好,柿子要撿軟的捏。唐仲友此人做事沒有什麼疏漏,雖然名士做派讓人厭惡。找不到唐仲友的錯誤,那就先從唐仲友身邊的人找起。找來找去,找到了一個最軟最軟的柿子。

這個柿子是一個女人。

朱熹覺得,大凡男人與女人交往,不上床那是不可能的。唐仲友與嚴蕊關係那麼好,他們之間可能是清白的嗎?不可能!

女人向來是水做的骨肉,一個曾經在風塵裡打滾的女人,骨頭肯定不會硬到哪裡去。

在他想來,只要將這個女人抓來,嚴刑拷打,逼供一番,她肯定會承認自己與唐仲友上過床的。嗯,根據朱熹的理解,男人與女人交往,關係又如此親密,甚至親自為人家脫籍,這樣的關係如果沒有發展成上床,那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了……嗯,唐仲友不是傻瓜,肯定不會與嚴蕊發展什麼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那麼嚴蕊肯定會招供,只要嚴蕊一招供,我就能用這個理由將唐仲友拿下……

可是朱熹錯了。

女人的確是水做的骨肉,但是水是世界上最溫柔的東西,也是世界上最剛硬的東西。在水流的衝擊之下,無堅不摧。

嚴蕊挺過了所有的刑罰,挺過了朱熹所有想得到的酷刑!

嚴蕊是一顆銅豌豆,一顆響噹噹的銅豌豆!

一個風塵女子僅寫了三首詞就留名文學史在找到愛情後銷聲匿跡

血肉模糊。血淚斑斑。命懸於一線。多少次從昏迷中醒來,女子只有那句話:我不能攀誣!沒有,沒有,就是沒有!

柔韌的女子,將自己柔弱的身軀化成了一塊生鐵,在烈火之中燒紅了,燒軟了,砸扁了——錘鍊出所有的雜質之後,這塊生鐵變成了鋼。

柔韌的鋼,無堅不摧的鋼!

眼看著這樣的情景,無數局外人潸然淚下。

一個月。嚴刑拷打一個月,朱熹在嚴蕊這裡得不到半句有利的供詞。實在沒有辦法了,於是糊塗說“嚴蕊不合蠱惑上官”,將嚴蕊發配到紹興,交給另外一個道學先生審問,希望那位同黨能問出一個有利的供詞來。

這個道學先生比朱熹更狠,他的用刑理由也更為荒誕。見嚴蕊相貌美麗,就說:“相貌美麗的必定是禍水!“見嚴蕊兩隻手上沒什麼傷疤與老繭,就說:“這肯定是一個不勞動的,那肯定就是狐狸精!”先用夾棍,再用拶子,一定要逼出一個需要的供詞來!

纖纖素手,曾經撥動琴絃低吟淺唱的纖纖素手,鮮血淋漓,再也不能彎曲;秀美的長腿,曾經能跳出絕世舞姿的大腿,在嚴刑拷打之下幾乎變成了殘疾。

於是有管著監獄的老婆子告訴她:“妓女與別人上床,即便是官員,最重最重也不過是杖責,你已經捱打過了,而且杖子都打斷過了!也就是說只要你認罪,就不用再捱打了!你咬緊牙關做什麼?不是白白吃苦?”——這話其實也有誘供的意思,多半是秉承上官的旨意說的。

不想,嚴蕊聽了,神色不動,說:“我只是一個最最低賤的妓女。我身份這麼低賤,即使與太守之間有不清不白的關係,料想也不是什麼大事。招認了,對我有什麼禍害?但是天下的事兒,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真做不了假,假也做不了真。我怎麼可以因為想要保全自己的一條微賤性命,就屈打成招,順口汙衊士大夫!現在打死我可以,要我汙衊人,那萬萬不能!”

嚴蕊義正詞嚴,那管牢房的老婆子也不禁凜然生敬。於是轉頭出去,將這話向那位道學先生稟告了。

道學先生乃是世界上最沒有感情動物,那位紹興知府,聽了居然說道:“既然死不認罪,那就按照之前的判斷來!再揍她一頓,看她認賬不認賬!”又將嚴蕊打了一頓——一邊是打嚴蕊,一邊是打給朱熹看的,向朱熹討好邀功呢!

朱熹這般鬧騰,鬧著鬧著,皇帝也知道了。孝宗皇帝也不糊塗,心中明白,實在縱容不得,但是朱熹的名望又太大,不好拉著訓斥,於是稀裡糊塗,各打五十大板,將朱熹與唐仲友,各自換了一個工作單位——免得兩人再互相爭鬥!孝宗皇帝曾經評論說“此秀才爭閒氣耳”——這話裡很明白的,點出了他對朱熹行為的不以為然。

但是孝宗皇帝也沒有給嚴蕊平反,因為皇帝有皇帝的身份,道學先生有道學先生的威嚴,要皇帝給自己妓女平反,皇帝也太掉身價了——所以,他只是將朱熹與唐仲友分別調開了事。至於嚴蕊,誰會關心她的生死?

我不知道唐仲友是在這樣的天氣裡離開臺州的,但是我知道,他離開臺州的時候,心情肯定陰鬱。嚴蕊,為了自己幾度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嚴蕊,現在還被關在紹興的監獄裡,自己卻又即將遠行!

這一遠行,就是此生不見。

台州與紹興,路途遙遠。唐仲友不可能前往紹興與嚴蕊告別。又因為政敵中傷的關係,唐仲友與嚴蕊,此生不可能再有交集,令政敵有再度中傷的藉口。他甚至多半連自己離開臺州的一個口信也不能傳遞給監獄裡的嚴蕊,就只能這樣,默默地在心底告別,默默地離開。

馬車轔轔,唐仲友離開的背影,必定蕭瑟,充滿悲傷。

我也不知道嚴蕊是在什麼時候得到唐仲友離開的消息的。也許那時她還在監獄裡,也許那時她已經得到了自由。但是我知道,得到消息的她,一定會默默的為唐仲友感到高興,因為她的知己,她用性命維護著的知己,再也不用承受著被政敵中傷的危險。

嚴蕊的愛情,柏拉圖式的愛情,就這樣,被人生生的用一個休止符終止。

紹興這位道學先生還正準備下一步的折騰嚴蕊計劃呢,這時候卻得了一個消息,朱熹改調別的地方去了。這位道學先生折騰嚴蕊的滿腔熱情才冷卻下來,想想朱熹既然調走了,再折騰一個弱女子也不頂事,咱不做無用功了,這才消停了下來。

這時候嚴蕊已經被折磨個半死。但是有句話叫做福禍相依,經過了這樣一番折磨,嚴蕊的名聲卻是傳揚了出去。一個女子,頂住了這等折磨,該是怎樣的俠肝義膽?本來流連於風月場中的風流才子們自然與朱熹不對付,於是排著隊來看望嚴蕊,排著隊兒來罵朱熹。陳亮聽聞了這件事,也後悔不迭。

朱熹可真的算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好在他已經調到別處去做官了,估計也聽不見這些譏諷的言辭。

不過朱熹這件事雖然糊塗落幕,捱了幾句罵就了事,但是這位偽君子,幾年之後到底還是落馬了。因為這位偽君子還犯了兩個大錯,納了兩個尼姑做妾室還帶著招搖過市、與自己的兒媳婦扒灰,於是監察御史將他彈劾了。這事兒捂不住了,朱熹也爽快認賬,沒有辦法,事實俱在,他也抵賴不得。於是朱熹就被撤職了,他的得意門生也被逮捕,理學被斥為“偽學”,曾經囂張一時的朱熹,就這樣灰溜溜的回到了老家,灰溜溜的去世。

只是這樣一位偽道學先生,死去九年之後又被平反,此後他更是被尊為聖人——因為統治階層需要這位偽道學先生的學說去愚弄百姓。

一聲嘆息。

四、終得山花插滿頭

嚴蕊的故事還沒有完結。

這個故事能成為千古傳奇,還與一個人有關。這個人就是岳飛的兒子嶽霖嶽商卿。

朱熹改調別處去了,嶽霖來到浙江提點刑獄——也就是掌管浙江的刑事民事案件。來到任所,第一件事情就是過問嚴蕊的案件。

嚴蕊這事兒鬧得太大,嶽霖早就聽聞了嚴蕊的名聲。到了浙江,立馬就將一群妓女召集起來,問道:“你們哪個是嚴蕊?”

嚴蕊應聲出列。嶽霖看著嚴蕊,花朵一般的年紀,花朵一般的相貌,但是形容卻是那麼的憔悴,讓人看著心酸;眼神偏生又是那麼尖利倔強,讓人看著心生敬重。

沉吟了片刻,嶽霖說道:“我是知道你的故事的,你且將自己的心事用詞念出來,那麼我自然會給你做主。”

嶽霖是要試試嚴蕊的才華。

嚴蕊抬起頭,一首《卜算子》應聲而出。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

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嚴蕊曾經在別人的要求下應聲作了很多首詞,但是那些詞作,全都是是酒宴之上,或者花柳之前。才子佳人,言笑晏晏;詞作內容,風花雪月。雖然有極精彩的詞作,但是總體來說,那些都不是嚴蕊的代表作。

嚴蕊的代表作,就是這一首《卜算子》。在經受了幾個月的監獄折磨之後,在幾次的生死邊緣徘徊之後,之前那些惆悵、那些怨恨、那些自卑自憐等等所有壓抑著的情感,在這幾個月中,醞釀、發酵,終於得以昇華。被迫害後產生的倔強,對自由的渴望,自憐自傷又隱含著一種莫名的自豪,面對著一個似乎憐惜著自己的清官所產生的希冀,所有的情感在一瞬間噴薄而出。

於是,就有了這首《卜算子》。

“不是愛風塵,似是前緣誤”,這十個字,是對朱熹給自己定下罪名的申訴。我不是主動要從事這種賣唱營生的,我並不熱愛著面前的風塵!只不過是因為被之前的命運所耽誤了。“不是”兩字斬釘截鐵,說明自己的選擇與志向;“似是”兩個字,語意卻帶著一種含糊的不肯定,將自己的遭遇歸結到“命運”上,其實是作者對這個世界的一種含蓄的控訴。前生的事兒到底渺茫,那麼到底是誰,耽誤了我一生的命運?女詞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是我們可以看到,女詞人的思想已經在覺醒,雖然這種覺醒還處於萌芽狀態:衛道士們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卸到我們身上,但是誰曾站在我們的角度上想過?我們也不熱愛風塵,我們也渴望著逃脫這種變相的囹圄!

命運已經註定了,但是面前這位大人,卻有能力改變自己的命運。於是第二句“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就來了。花開花謝總有一定的時候,所有這些,都是依賴著東君做主。她將自己比喻成花,“花落”比喻蒙冤入獄,遭受酷刑,而“花開”比喻擺脫災難、得以平反,“自有時”三個字,卻隱含著自己對前途的一種堅定信念。我是無辜的,我終將得到昭雪!而“東君”二字,比喻的是嶽霖,“總賴”兩個字,隱含著沉甸甸的信任。在這一句裡,女詞人將平反昭雪、脫離囹圄的心願,珍而重之的捧出來,放到嶽霖的面前。

一個風塵女子僅寫了三首詞就留名文學史在找到愛情後銷聲匿跡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十個字,語氣非常強烈。我是一定要離開的,我一定要離開現在的生活,離開牢獄的生活,離開為妓的生活!即便想要將我留在歌妓這一行當裡,但是我已經根本無法想象繼續這樣這樣的生活了!這兩句話,赤裸裸的表明了女詞人擺脫囹圄爭取自由的心願,這既是面向嶽霖的申訴,也是對整個黑暗社會的控訴!

最後一句“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是在寫自己假想的日後生活。我如果能裹上自由的生活,能過上山花插滿頭的生活,一定選擇隱逸,與這個世界,斷絕來往,請您不要詢問我的歸處,因為我的傲骨,不希望再度遭到踐踏。

藉著這一首詞,嚴蕊將自己的心聲,自己那渴望自由、渴望尊重的心聲,擺在了嶽霖的面前。看著面前這個令人敬重的女性,嶽霖親自給嚴蕊寫下了脫籍文書——嚴蕊,套在嚴蕊身上的那些子虛烏有的罪名,現在終於完全平反。

嚴蕊含著眼淚帶著笑意接過所有的文書——現在,她終於是一個自由的人了。

五、莫問奴歸處

嚴蕊已經名滿天下。她平反脫籍的消息一傳出,車馬立即排滿了她的小院門前。

面前這個人,身份是一個下賤的妓女;面前這個人,她的靈魂卻是最高貴的一株幽蘭。

幽蘭既然散發了芬芳,求取的人,自然遍及山谷。

嚴蕊沒有立即作出自己的選擇。

向她求婚的人很多。或者她應該選擇一個風流士子,做個小妾,從此之後婦唱夫隨,詩詞酬和,也是一代佳話;或者她應該選擇一個富商,做個續絃,從此之後生活富足,此生無虞。

無論怎樣的選擇,嚴蕊的後半輩子,都不會太糟糕。

但是嚴蕊沒有立即選擇。多年的風塵生活,已經給了嚴蕊一雙眼睛;她知道自己選擇男子,不能只看著面前的條件。

過去的感情已經隨風而逝,嚴蕊需要一段愛情,真正的愛情。

我不知道這段時間裡,嚴蕊有沒有想起唐仲友的名字,但是我知道,即便嚴蕊偶爾將他想起,也會很快的將自己所有的想法掐死在心底。

愛他,就要忘記他。從此之後,各不相干。這很殘忍,但是嚴蕊做到了。

有一個姓趙的宗室子弟,新近死了妻子。朋友見他悲傷過度,就將他拉到嚴蕊的居所來聊天。那宗室子弟原本是絕對不涉足花柳場地的,不過也聽聞了嚴蕊的大名,經不住朋友一勸兩勸,就前來了。

沒有想到,這一見,竟然一見傾心。

一個是剛剛埋葬了自己的愛情,心情就像飄絮無所依靠;一個是剛剛埋葬了妻子,生活孤單找不到一個對話的人兒。

兩顆孤獨的心很快就湊到了一起。

一個風塵女子僅寫了三首詞就留名文學史在找到愛情後銷聲匿跡

他說:我是宗室子弟,我不可能給你正室名分,你做不了夫人,做不了縣君。你只能做我的妾室。

嚴蕊說:沒有關係。

他說:從此之後,我不續絃,我不娶妾,一夫一婦,給你彌補。

嚴蕊含著眼淚說:好。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嚴蕊找到了她的愛情,拉著那位趙姓宗室青年的手,從此隱進了深宅大院。

莫問奴歸處這句話之後,是一個幸福的句號。

從此之後,文學史上,再也沒有嚴蕊的詩詞;嚴蕊的傳奇故事,也就到此終止。

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只要這個奇女子能得到幸福,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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