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1 大夢春秋082|孔子為何稱讚晉國的叔向是“古之遺直”?

大夢春秋082|孔子為何稱讚晉國的叔向是“古之遺直”?

晉國南部的群山

在叔向的人生中,曾不止一次面臨殺身之禍。在這一點上,他不比子產、晏嬰幸運多少,當然,比之叔孫豹,還是要幸運得多。

叔向能夠數次脫離險境,不完全是運氣的成分。和子產、晏嬰一樣,那些高貴的品德、嫻熟的禮儀以及與生俱來的智慧像一套無形鎧甲,把他們從庸常大眾之中分離出來,又把他們保護起來,讓他們木秀於林,又不被風雨摧折。

公元前537年,晉平公姬彪嫁女於楚,以執政韓起(韓厥之子,公元前541年趙武辭世,韓起繼任為執政)為使,叔向為副使,赴楚送女。途經鄭國時,一行人受到了子皮和子太叔的盛情款待。子太叔叮囑叔向:楚王為人驕縱,您還是要小心點兒!

叔向不以為然:楚王驕縱,終將禍及自身,焉能危害他人?我等奉幣帛而往,自當守誠信,行禮儀,慎守大國之威,順從而不失儀度,恭敬而不失身份,時時遵循古聖先賢的教導,處處不忘傳統法度之要求;如此,他就算再驕縱,又能奈我何?

在叔向看來,謹慎守禮是應付一切危機的靈丹妙藥。

然而,子太叔的擔憂不為無理。

南方郢都城中,楚靈王熊圍早已翹首期待多時。熊圍是楚共王熊審之子,公元前541年,他殺掉自己的侄子——楚郟敖而自立,惡名流播宇內。

晉國人抵達郢都之後,熊圍立即召集群臣上朝,並提出了自己的“接待”方案:晉國是我們的仇敵,我要抓住時機、毫無顧慮地好好羞辱晉國一下;那兩位使臣,一個是上卿,一個是上大夫,級別不低啊!我打算砍了韓起的腿,讓他給我守城門,再將羊舌肸(叔向)閹了,讓他給我管理內宮,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一時愕然,只有太宰蒍啟彊應聲對曰:當然可以,只要有所防備就行了。

蒍啟彊的回答或許令熊圍十分興奮,但再聽下去,他就高興不起來了。蒍啟彊是在說反話:羞辱一個普通人還要小心提防,何況羞辱一個大國呢?所以聖王致力於推行禮儀,不想羞辱他人;國與國之間的往來,自有各種禮儀,若不遵守,必生禍患。

隨後,蒍啟彊簡短回顧了楚、晉兩國百餘年的交往歷史,並著重提及三次戰役——城濮之戰、邲之戰和鄢陵之戰。在蒍啟彊看來,這三次戰役雖然彼此間隔數十年,卻相互聯繫,不可孤立看待:城濮之役,晉國大勝後不備楚,所以在邲之役被楚國擊敗;楚國也是如此,獲勝後不設防備,又在鄢陵之戰被晉國打敗;鄢陵戰後,晉人得了教訓,在嚴加防備的同時,對楚國以禮相待,力求和睦相處,故而楚國想報仇雪恥而不能如願,只能與之親善。

說完這些,蒍啟彊重新把話題轉回當前:如今,楚既與晉結為婚姻,又想羞辱他們,這不是主動與人結仇嗎?楚國該怎麼防備晉國?誰來承擔這個責任?如果有能夠承擔責任之人,羞辱他們一下當然是可以的,如果沒有,那最好再思量一下;臣以為,晉國對大王的態度,已經夠可以了:您要求諸侯都來朝見,晉國答應了(指第二次弭兵盟約),您向晉國求親,晉國隨即送女而來,而且還是國君親自相送,上卿與上大夫一直護送到我國。

最後,蒍啟彊的話中透露出一絲嘲諷的意味:晉國的人才還是很多的,若您羞辱晉人,晉國絕不會善罷甘休;當然,您若是執意捨棄親善換來仇恨,違背禮儀招來敵人,只求滿足您羞辱晉國的慾望,那的確是沒什麼不可以的。

蒍啟彊這一席話,使韓起與叔向倖免於難,也把原本就十分脆弱的晉、楚和平從崩潰的邊緣拖了回來。楚靈王熊圍聽從蒍啟彊的勸諫,厚禮招待晉國使臣,卻又不太甘心,言談間,挖空心思想難住叔向,奈何叔向博學,熊圍只能自嘆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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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都新田


作為備受世人敬重的君子,叔向和晏嬰、子產一樣,極為推崇禮在治理國家以及人際交往中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但是晏嬰和子產都是懂得變通的人,而叔向對古禮的尊崇到了頑固不化的地步。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叔向的內心充滿了悲觀的情緒,他沉陷在絕望之中,難以自拔。

公元前539年,齊人晏嬰出使晉國,曾與叔向就“季世”這個問題進行過一次無可奈何的談話。

季世就是末世,衰微之世,也就是傳統禮儀喪失、破敗,再也不可能挽回的時代。具體點說,就是公室敗落、卿族逐漸掌握政權的春秋時代晚期。

當晏嬰告訴叔向,齊國已至季世,田氏極有可能取代公室地位時,叔向發出了同樣的哀嘆:晉國比齊國好不到哪兒去,甚至可能更糟。

戎馬不駕,卿無軍行,公乘無人,卒列無長。庶民疲敝,而宮室滋侈。道殣相望,而女富溢尤。民聞公命,如逃寇仇。欒、郤、胥、原、狐、續、慶、伯降在皂隸,政在家門,民無所依。君日不悛,以樂慆憂。公室之卑,其何日只有?

叔向眼中的晉國已經一無是處:戰馬不駕戰車,卿不率領軍隊,公室的戰車沒了御者與戎右,步兵的行列亦缺乏官長;百姓疲敝不堪,宮殿裡的貴族們卻愈加奢侈;道路上,餓死的人一個挨一個,寵姬們家裡的財富卻數不勝數;百姓聽到國君的命令,就像遇到強盜、仇敵一般,避之唯恐不及;欒、郤、胥等出於姬姓的八個家族,其後人已經淪為平民乃至卑賤吏役;政令都歸了趙、韓、魏等家族,人民無所依靠;在這種情況下,國君卻不思悔改,終日沉湎於歡樂宴飲,公室的卑微,已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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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傳·昭公三年》書影

叔向的悲哀,晏嬰感同身受。他問叔向:您打算怎麼辦呢?

叔向沒有任何辦法,對於即將到來的新時代,他只有深深的絕望:晉國公族消失殆盡,接下來就該輪到公室凋零了;我這一宗共有十一族,如今只存羊舌氏,而我又沒有一個可堪信賴的兒子,能得善終恐怕已是萬分僥倖了吧。

晏嬰與叔向,兩個同病相憐的人,在此後的歲月中繼續踐行著不同的政治理念。晏嬰力圖在接受現實的前提下努力提高公室聲望,叔向只想維護過去的傳統。他不能接受現實。

三年後,即公元前536年,鄭國鑄刑書,叔向再受打擊,他給子產寫信,指責、埋怨、開導,期望子產改正錯誤,重新回到古聖先賢們“行之以禮,守之以信”的老路上去。子產禮貌然而堅決地否定了叔向的提議。

子產是一個現實主義者,所以他熱衷改革,求助於法的力量。

他要救世。他覺得縱然希望渺茫,一切尚有可為。

而叔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的理想不在有可能實現的未來,只在永遠無法重回的過去。他不相信任何與聖王、先賢們所推崇的古禮相違背的東西。

孔子對這兩個人的評價都很高,他說子產是“古之遺愛”,說叔向是“古之遺直”。愛是仁愛,直是正直。這兩人,孔子都很喜歡。相比之下,他可能更喜歡叔向。

孔子對叔向的評價中,還有一個詞:不隱於親——即便是親人,也不包庇隱瞞。

這個評價與叔向的弟弟叔魚之死有關。

公元前528年,晉國的邢侯與雍子因田界發生糾紛,許久都未能解決。當時,治獄之官士彌牟不在國中,叔魚代理其位,於是執政韓起令叔魚斷案。叔魚此人頗有才能,但為人不正,他本已查明罪在雍子,結果雍子把女兒送給了他,他就把罪責推到了邢侯頭上。邢侯怒不可遏,在朝堂上當眾殺了叔魚和雍子,犯下彌天之罪。

韓起問叔向該怎麼定罪,叔向說:雍子有賄賂之罪,叔魚有受賄枉法之罪,而邢侯有擅自殺人之罪——三人都是死罪,當殺邢侯,而後曝三尸於街頭。

叔向沒有包庇叔魚,因此得到了“不隱於親”的評價。

只是耐人尋味的是,孔子雖然盛讚叔向“治國制刑,不隱於親”,但他本人卻又推崇“親親相隱”的刑律原則。在《論語·子路》中,楚國的葉公(即沈諸梁,葉縣之尹)對孔子說:我家鄉有個直率的人,他父親偷羊,被他檢舉了。

孔子回道:

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孔子說:父親為兒子隱瞞,兒子為父親隱瞞,也可以稱作“直”。

到底應該“隱”還是“不隱”?孔子在兩個不同場合的發言,彼此矛盾。當然,孔子對兩件事的評價,出發點不同。對於叔向的“不隱”,孔子看重的是叔向的古人遺風——孔子和叔向一樣,認為理想的時代只存在於過去;對於“吾黨之直者”的“隱”,孔子的著眼點則是孝道,為尊者諱的孝道。

如果受賄枉法者不是弟弟叔魚,而是其父羊舌職,叔向又當如何?

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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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國南部中條山中的峽谷

事實上,在這件轟動一時的案件中,叔向“不隱”的人除了叔魚,還有邢侯。

邢侯是屈巫的兒子,而叔向是屈巫的女婿——他娶了屈巫與夏姬所生之女。也就是說,邢侯是叔向的小舅子或者大舅哥。

這段婚姻,從一開始就不被看好。然而,其時年輕氣盛的叔向已經不能自拔——美女夏姬所生之女,想必也是豔麗絕倫。叔向的母親不同意這門親事,執意讓叔向從她的孃家女子中挑選一個。

叔向的父母是同姓婚姻,故而叔向辯解說,若再從舅氏那裡娶婦,恐怕不利於生育。

母親聽了,立即轉而攻擊叔向的意中人:你可知她娘是個什麼人?夏姬殺三夫(指子蠻、夏御叔、連尹襄老)、一君(指陳靈公)、一子(指夏徵書),而亡一國(指陳國)、兩卿(指孔寧、儀行父),這教訓夠不夠大?你且記住——“甚美必有甚惡”,三代之亡,太子申生之廢,都是因為美女!這些尤物,足以亂人心性,若非有德有義之人娶之,則必生禍患!

這一席話,說得叔向倒抽一口涼氣,不敢再娶夏姬之女。只是事態發展已不由叔向掌握,晉平公姬彪強行做了月老,逼著叔向娶了夏姬之女。不久,這女人誕下一子,即羊舌食我。此子初到人世之際,叔向之母聞訊往觀,未及入室,聽到嬰兒啼哭聲,停下腳步,嘆息道:聲音有如豺狼,此子長大後必有野心,羊舌氏恐怕要在他手裡毀掉了吧。說完,轉身返回。

公元前514年,晉大夫祁盈的兩個家臣祁勝、鄔臧換妻淫亂,祁盈發覺後,將兩人捉了起來。祁勝重金賄賂大夫荀躒,央其向晉頃公姬去疾(晉平公姬彪之孫,晉昭公姬夷之子,公元前526年即位)求情,姬去疾遂令人捉了祁盈。事情至此,陡然起了大轉折,祁盈的其他家臣以為主人將死,而他們也將一同赴難,憤然殺死了祁勝與鄔臧。

是年六月,晉頃公姬去疾殺祁盈,滅祁氏。羊舌食我作為祁盈的同黨,一同被殺,羊舌氏也自此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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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太原晉陽古城遺址,這裡是未來六卿最強者趙氏的地盤

那時,“古之遺直”叔向已然去世十餘年。

叔向“僥倖”沒能活到公元前514年,否則,必定不得善終。

再往後,晉國的“季世”不可阻擋地來臨了。當晉頃公姬去疾在公元前512年去世,其子晉定公姬午登位之時,晉國公室已經疲弱不堪,而六卿強橫,再也不把國君放在眼裡。內部,六卿專權,外部,霸業消歇,叔向無緣看到這些,的確算是幸運。

(《大夢春秋》082,待續。文圖原創,盜用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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