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2 柴靜回顧“非典”時期:那個溫熱的跳動就是活著

作者 | 柴靜,本文節選自《看見》一書


柴靜回顧“非典”時期:那個溫熱的跳動就是活著


二〇〇三年四月十七日,到“新聞調查”的第一天,晚上大概九點,我給製片人張潔打了一個電話:“我來報到。”


張潔說:“我們正在開關於非典的會。”


我說:“我想做。”


我已經憋了很長時間。之前幾個月,“非典型肺炎”已被頻繁討論。最初,媒體都勸大家別慌,但到了四月,我家樓下賣煎餅的胖大姐都沉不住氣,車把上掛著一塑料袋板藍根,見了我從自行車上一腳踩住,問:“你不是在電視臺工作嗎,這事到底怎麼著啊?”我啞口無言。乾著急參與不進去,悶悶地想,將來我要有個孩子,他問我:“媽,非典的時候你幹嘛呢?”我說:“你媽看電視呢。”這話實在說不出口。


掛了張潔電話,手機扔在沙發上,我又拽過來給他發了條短信:“我現在就去好嗎?”沒等他回,我電話打過去:“十分鐘後到。”


一推開門,一屋子人,熱氣騰騰,跟新同事也來不及寒暄,直接問:


“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不知道。”


“那怎麼做?”


“去現場。”


這個欄目的口號是“探尋事實真相”。


當天晚上開會還在說要採訪衛生部長張文康、北京市長孟學農,但誰也聯繫不上。大家說,那就去醫院吧。那時候都沒防護意識,也沒有防護服,辦公室姚大姐心疼我們,一人給買了一件夾克,滑溜溜的,大概覺得這樣病毒沾不上。我分到一件淡黃的。


臺裡的辦公區也發現了疑似病例,為防止蔓延,製作和播出區的人員已儘可能減少,寧可重播節目以保安全。正式的選題程序暫時中止,這時候進不進去現場,請示也只能讓上司為難,我們幾個自己商量著來。去跟北京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人纏:“讓我們進去吧。”


負責人看看錄音杆:“這個毛茸茸的東西不能進。”


“那好,錄音師不進。”


他再看攝像機:“這個沒辦法消毒,也不行。”


“那……攝像也不進。”


所有機器都不能帶。


“那讓我進去,我可以消毒。”我說,“給我別一個麥克,別在衣服裡面。”


“有意義嗎?”


我們跟著一位流行病學調查員到了首都醫科大學附屬胸科醫院,穿了他們的防護服。病區不在樓裡,是一排平房。玻璃門緊閉,沒人來開。調查員走在我前面,手按在門上,用了下勁,很慢地推開,留了一個側身進去的縫。後來主編草姐姐說,進門之前,我回頭向同事招招手,笑了一下,她在編輯臺上一遍遍放慢看過,但我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門推開的那一刻,我只記得眼前一黑。背陽的過道很長,像學校的教室長廊,那一涼,像是身子忽然浸在水裡。過道里有很多扇窗子,全開著,沒有消毒燈,聞不到過氧乙酸的味道,甚至聞不到來蘇水的味兒——看上去開窗通風是唯一的消毒手段。


病房的木門原是深綠色,褪色很厲害,推開時“吱呀”一聲響。一進門就是病床的床尾,一個老人躺在床上,看上去發著高燒,臉上燒得發亮,脖子腫得很粗,臉上的肉都堆了起來,眼睛下面有深紫色的半月形,呼吸的時候有一種奇怪的水聲。


“哪兒人?”調查員問。


“哈爾濱。”很重的東北口音。


“家裡人?”


“老伴。”


“電話?”


“她也得了,昨天去世的。”說到這兒老人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個上半身聳動著,痰卡在喉嚨深處呼嚕作響。


我離他一米多遠,想屏住,卻在面罩後面急促地呼吸起來。口罩深深地一起一伏,貼在我的鼻子上,快吸不上氣來。背後就是門,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身體不受控制,腳往後縮,想掉頭就走。


那個三十多歲的調查員,站在床頭一動不動。他個子不高,離老人的臉只有幾十公分,為不妨礙在紙上記錄,他的眼罩是摘掉的,只戴著眼鏡。等老人咳嗽完,他繼續詢問,聲音一點兒波動都沒有。


整整十分鐘,我死死盯著他,才有勇氣在那兒站下去。


離開的時候,我看到另一張病床上的小夥子,脖子上綁著一個痰巾,上面有一些穢跡,小腿露在被子外面,全是曲張的靜脈。我們走過的時候,他連看都不看一眼。我停下來看他。他沒有昏迷,眼睛是睜著的,只是什麼表情也沒有。日後,我在很多絕望的人臉上看過同樣的空白。我想跟他說幾句話,調查員舉手製止了。


這時,我才發現直覺裡的詭異之感來自何處——整個病區裡只有三個病人,沒有醫生,沒有護士,沒有鞋底在水泥地上的摩擦聲,沒有儀器轉動的聲音,沒有金屬託盤在什麼地方叮噹作響,這個病區沒有任何聲音。


胸科醫院當時沒有清潔區和汙染區。出來後,我們站在門外邊的空地上脫隔離服,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只能站著脫。我單腳跳著往下扒拉鞋套,踩在褲子上差點摔倒。抬頭,才發現攝像陳威正拿機器對著我,紅燈亮著,我才想起來得說點兒什麼。邊想邊說我看到的情況,結結巴巴,沒人怪我,包括我臉上口罩勒的一道一道滑稽的印子。


“疫情公佈由五天一次改為一天一次;取消五一長假;北京市確診三百三十九例,疑似病例四百零二人。”四月二十日的新聞發佈會後,恐懼“嗡”一聲像馬蜂群一樣散開,叮住了人群。


系統嘎嘎響了幾聲後迅疾啟動,開始對疑似病人大規模隔離。海淀衛生院的女醫生第一次穿隔離服,穿了一半又去拎一隻桶,拎著那隻桶她好像忘了要幹什麼,拿著空的小紅桶在原地轉來轉去。我問她怎麼了,她嘴裡唸叨著:“我小孩才一歲,我小孩才一歲。”


醫生都是跑上車的,我們也只好跟著跑,鏡頭抖得像災難片。“趁著天亮,快!快!”他們喊。


上了車,他們都不說話,手腕一直彎著向後反扣,系口罩。繫好了,過一會兒,鬆開,再系,系得更緊一點。


車開到中國農業大學宿舍樓底下,之前有病人住過這裡,兩個穿墨藍西裝的物業在等著接應,看見一大車全副武裝的人下來都傻了。醫生給他們手裡塞了口罩:“戴上。”他們木然著,以絕對服從的姿態戴上,一人戴兩個藍口罩,壓在一起。其中那個胖子,不知道從哪找了一個白色護士帽戴著,有一種讓人恐懼的滑稽。


病人的房間在二樓,防疫消毒人員上了樓,沒有敲門,先拿噴霧器往門上噴,聲音很大。房裡的人打開門,看見一群通身雪白的人,一聲尖叫,“咣”給關上了。門被叩了幾下,從裡頭瑟縮地打開,噴霧器比人先進去,印花格子被子上,牆上張曼玉的畫像上,粉紅色兔子上……過氧乙酸的霧體漫天飄落下來,掉進桌上熱氣騰騰的方便麵桶裡。


後來我發現,人在那樣的狀況下,通常不是哭或者抗拒。一個女生隔著桌子,茫然地把一張火車票遞給我:“我今天下午回家的票……能給我退了麼?”我不知怎麼辦,把票接過來,又放在桌上。


臨走的時候,她們本能地想跟著出來。門緩緩帶上,我看見她們的臉重重地往下扯著,眼看就要哭出來。那個有一歲小孩的醫生又走了進去,安慰她們。我在門口等著她,她出來的時候大概知道我想問她什麼,說:“我也是母親。”


那時候我才能回答陳虻的問題——當一個人關心別人的時候,才會忘記自己。


到七二一醫院的時候,我看到醫生護士衝過來,飛奔著跑向衛生院的消毒車。一個四十多歲、戴金絲眼鏡的男醫生拍著車前蓋,淚流滿面:“政府去哪兒了呀?怎麼沒人管我們了呀?”


去消毒的是海淀區衛生院一個剛畢業的小夥子,他把手放在這個醫生肩膀上,拍了拍:“拿桶水來。”小夥子把過氧乙酸沿著塑料桶沿慢慢倒進水裡,打開背上的噴霧器,齒輪低聲悶響,轉動,他說:“讓開一下。”噴嘴處無色的水破碎成細小的霧滴,被氣流吹向遠處。


“以後就這樣用。”他說。旁邊的人點點頭,鎮靜下來。


但是重症病房他只能一個人去,我們的鏡頭也不能再跟。


我給他提了一下淡黃色的乳膠手套,往袖子上箍一箍——他的手套太小了,老滑下來露出一小段腕子。他看著我。我們不知道對方叫什麼,都穿著防護服,只能看到對方的眼睛。


他說:“五一後才是高峰,小心。”


他孤零零,揹著噴霧器拐過一個彎,不見了。


二〇〇三年五月,北京東城區草廠東巷,一名醫務人員正在等待接受一名“非典”疑似患者。


五一前,能走的人都走了,因為傳說北京要封城。還有人說,晚上飛機要灑消毒液。北京像一個大鍋,就要蓋上了。人們開始搶購食物。我回不了家,只有我妹一人,她在超市裡擠來擠去不知買什麼好,找到一箱雞蛋扛回家。


好像“轟”一聲,什麼都塌了,工作停了,學校停了,商店關了,娛樂業關了,整個日常生活被連底抽掉。


我們只能守在急救中心,跟著他們轉運病人。到哪兒去,運到哪兒,都不知道。


二十二號,突然通知有臨時轉運任務,開出兩輛急救車。長安街上空空蕩蕩,交警也沒有,司機周師傅開金盃麵包車載著我們,跟在急救車後面開了個痛快。那年天熱得晚,來得快,路上迎春花像是憋瘋了,純金的枝子胡亂抽打著往外長,襯著灰撲撲的荒街。老金盃在長安街上開到一百二十碼,窗開著,外頭沒人,風野蠻地拍在臉上。我原來以為這一輩子,就是每天想著怎麼把一個問題問好,把衣服穿對,每天走過熟悉又侷促的街道,就這麼到死,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天。


到醫院,車一停下,我看到兩個醫生推著一個蒙著白布的東西,顛簸著跑過來。


我嚇了一跳。


他們把它往救護車上抬的時候,我才發現,是個輪椅,一個老太太坐在上面,從頭到腳被白布罩著,白布拖在地上。她是感染者,但沒有穿隔離服,沒有口罩,從普通的客梯裡推出來,身上的白布是病床上的床單,大概是臨時被拽過來,算隔離手段。


病人一個接一個地出來,很多人自己舉著吊瓶,我數了一下,二十九個人。這不可能,公佈的沒這麼多。我又數了一遍,是,是二十九個。


運送病人的醫生居然沒一個人穿隔離服,眼罩、手套也都沒有。只是藍色的普通外科手術服,同色的薄薄一層口罩。我攔住一個像是領導模樣的人,慌忙中,他說了一句“天井出事了”。事後我才知道,他是北京大學附屬人民醫院的副院長王吉善,一週後也發病了。


晚上回到酒店,大家都不作聲。編導天賀抽了一會兒他的大煙鬥,說:“覺得麼,像是《卡桑德拉大橋》裡頭的感覺,火車正往危險的地方開,車裡的人耳邊咣咣響——外面有人正把窗戶釘死。”


我們住在一個小酒店裡。人家很不容易,這種情況下還能接收我們。一進大門,兩條窄窄的繩子,專為我們幾個拉出來一個通道,通往一個電梯。進了電梯,只有我們住的三樓的按鈕能亮,其他樓層都用木板封死,怕我們亂跑。進了三樓,沒有其他客人,空蕩蕩的長走廊裡靠牆放著一溜紫外線消毒燈,夜裡磷光閃閃。


樓層的服務員挺好的,給我房間打電話,說我們要撤了,以後你們自己照顧自己吧,給你們一人留了一個體溫計,自己每天量量吧。平常窗外男孩子們打球的操場空無一人,掛了鐵絲,滿場晾的衣服,白荒荒的日頭底下,飄來蕩去。


我家小區也知道我去過病房了。物業給我打電話:“挺好的吧?大家都挺關心你的……最近不回來吧?”我理解,拍完了我們也不回辦公室,車開到南院門口,把帶子放在門口傳達室。會有人來取,把帶子消毒後再編輯。


我妹來酒店給我送東西,我讓她帶只小音箱給我。晚上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隔著三四米遠,我讓她站住:“放下,走吧。”


妹妹在黯淡的路燈下看著我。去病房前我倆談起過父母,我問她:“你覺得我應該去病房嗎?”她說:“你可以選擇不當記者,但是你當了記者,就沒有選擇不去的權利。”


第二天在醫院裡碰到個女病人,舉著自己的吊瓶,看陳威拿鏡頭對著她,轉頭跟身邊醫生說:“再拍,再拍我把口罩摘下來親丫的。”我們哈哈大笑。


“九一一”後不久,美國人就開始做娛樂脫口秀,一邊捶著桌子忍住眼淚,一邊繼續說笑話。我當時不太明白,現在理解了,

人們還能笑的時候,是不容易被打敗的。


我們待在急救中心,攝像小鵬每天去找漂亮的護士消毒。他最喜歡一個叫“鋼絲眼”的,因為那姑娘戴著口罩,眼睛又大又亮,睫毛漆黑像一線鋼絲。他老站在遠處瞄著,又不好意思近前。鋼絲眼呵斥他:“過來!消毒!”


他說:“我不怕死。”


鋼絲眼冷笑一聲:“不怕死的多了,前幾天我拉的那兩個比你還不怕呢,已經死了。”


他立刻湊過去了:“多給點兒。”


鋼絲眼白他一眼,咕咚咕咚給他倒消毒液。


“要不要頭上也來點兒?”他嬉皮笑臉指著自己的光頭。


姑娘拿起就倒。


他服了。


混在他們當中,我迅速變得粗野了,車在空無一人的長安街上,他們遞給我根糙煙,說抽一根能防非典。工作完找地方吃飯,飯館大都關了,就一家湖南小館子彪悍地開著,幾個服務員大紅襖小綠褲,閒來無客在門口空地上掄大繩鑽圈,見我們車來,一笑收繩,上幾鍋最辣的乾鍋驢肉,顫巍巍地堆成尖兒。多要一碗白蒜片,一碗紅辣椒圈兒,一碗碧綠的蒜苗段,齊投進去,滾燙得直濺猩紅的泡,往米飯裡澆一大勺,再拿冰礦泉水一浸,把頭栽進去吃,幾隻光頭上全是斗大光亮的汗珠,跟服務員說:“給我一萬張餐巾紙。”


他們吃完一鍋,也給我倒一杯白酒放著,講在新疆拍日全食,天地烏黑,只剩太陽中心鮮紅一點,像鑽石一樣亮。小鵬說他把機器往戈壁上一扔,放聲大哭。他就是這麼個人,拍人物採訪時,常是大特寫,有時鏡頭裡只剩一雙眼睛:“看這人的眼睛,就知道真不真誠。”


我說不上的跟這些人親。


我們拍過的從人民醫院轉運的一部分病人,在首都醫科大學附屬佑安醫院治療,我們去採訪時已經可以正式進病房拍攝了,一位大姐半躺在床上,看我蒙面進來的身形,邊喘邊笑:“中央臺怎麼派個小娃娃來了?”


我也笑:“把臉遮住就是顯年輕。”


問她現在想得最多的是什麼,她看外頭:“要是好了,真想能放一次風箏。”


小鵬的鏡頭,跟著她的視線搖出窗外。五月天,正是城春草木深。


出了門,我問主治的孟醫生:“她情況怎麼樣?”女醫生四十多歲,笑起來像春風,沒直接答:“一個病人來了之後晚上從來不睡,總張眼睛坐著,怕睡著了就死了。再這麼著就垮了。我說給我三天,我一定讓你好。”


天塌地垮,人只能依靠人,平日生活裡見不著、不注意的人。這個病區裡的人,連帶我們這幾位蠻漢,看著孟醫生的眼神,都帶點孩子式的仰賴。告別時她對我說了句:“醫生要讓人活著,自己得有犧牲的準備。”


“你有麼?”


“我有。”她為我們拉開了玻璃門。


在空地上收拾傢伙的時候,天賀拿只小DV,突然問我:“你害怕非典嗎?”


“我不怕它,我憎恨它。”我掉頭就走。


從醫院出來,五月玫瑰色的晚霞裡,看著溼黑的老榆樹,心想,樹怎麼長得這麼好看呢?晚上用小音箱聽鋼琴,這東西怎麼能這麼好聽呢?走在路上,對破爛房子都多看兩眼。


幹完活,無處可去,我們幾個到北海坐著,架鳥的、下棋釣魚的、踢毽子的、吃爆肚的……都沒了,四下無人,大湖荒涼,熱鬧的市井之地難得聞到這青腥野蠻的潮氣。遠遠聽見琴聲,順聲望,只一位穿藍布衫的老人,坐在斑駁剝落的硃紅亭子裡,膝上一塊灰布,對著湖拉胡琴,琴聲有千災萬劫裡的一點從容。我們聽了很久,一直到暮色四合。


這期節目叫“非典阻擊戰”。播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坐在賓館房間看,只看了前面的十分鐘,就都埋頭接電話和短信。在那之前,我還真不知道我在這世界上認識這麼多人,那期節目的收視率是百分之五點七四,意思是超過七千萬人在看。那時候才知道電視的陣勢真大,短信裡有個不認識的號碼,說:“要是你感染了,我能不能娶你?”


一瞬間確實一閃念,要是現在死了,總算不會渾身散發著失敗的腐味兒。


小鵬看了一會兒手機,沒理解為什麼輿論會有這麼大反應,抬起頭說:“咱這不就一恪盡職守麼?”


陳虻也給我打了個電話,沒表揚,也沒罵我:“送你一句話--只問耕耘,不問收穫。”


我父母在山西,不知道我去病房的事情,我媽學校停課,正在鄰居家打麻將,一看見片子,手停了。鄰居說我媽哭了。但她沒跟我說。她不是那種碰到事多愁善感的人,就問了我一句:“你接下去做什麼?”


接下去,我要去人民醫院,因為心裡一直沒放下那個叫“天井”的地方。四月二十二號,我在那裡看到病人從頭到尾蓋著白布推出來。兩天之後,我們的車又經過那裡。這個有八十五年曆史的三級甲等醫院剛剛宣佈整體隔離。


黃色的隔離線之後,有三個護士,坐在空空蕩蕩的臺階上。她們手裡拿著藍色護士帽,長長的頭髮剛洗過,在下午的太陽底下曬著。相互也不說話,就是坐著,偶爾用手梳一下搭在胸前的頭髮。


車在醫院門口停了十分鐘,小鵬遠遠地拿DV對著她們。


人類與非典最大也最艱苦的一場遭遇戰就發生在這裡。從四月五號開始,陸續有二百二十二人感染,包括九十三位醫護人員,有將近一半的科室被汙染。門診大樓北側的急診科是當時疫情最重的地方,天井就在這裡。我不明白這家醫院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感染,但我知道應該跟上次拍轉運的那二十九個人有關係,我得知道這是為什麼。沒人要我做這個節目,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來,能不能播。但我不管那麼多,心裡就剩了一個念頭,我必須知道。


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什麼是陳虻說的“慾望”。


採訪中,急診科主任朱繼紅告訴我,當時這二十九個病人都是非典病人,世界衛生組織檢查的時候,他們曾被裝在救護車上在北京城裡轉。


九年後,再看二〇〇三年對他的採訪,那時候我還不能明白這個人為什麼說話語速那麼慢,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現在我理解了,那是沉痛。


我用了很長時間說服他接受採訪。我說:“你不用作什麼判斷和結論,只要描述你看到、聽到、感覺到的,就可以了。”


在電話裡,他沉默了一下說:“回憶太痛苦了。”


“是,”我說,“但痛苦也是一種清洗,是對犧牲的人的告慰。”


朱繼紅帶我走進急診室門廊,他俯下身,打開鏈子鎖,推開門,在右手牆上按一下,燈管怔一下,亮了。慘白的光,大概普通教室那麼大的空間,藍色的輸液椅套上全是印的白字:四月十七日,週四;四月十七日,週四……


每個床上都是拱起的凌亂的被褥,有些從床上扯到地上,椅子翻倒在地,四腳朝天,那是逃命的撤退。


這就是我之前聽說的天井。四周樓群間的一塊空地,一個樓與樓之間的天井,加個蓋,就成了個完全封閉的空間,成了輸液室,發熱的病人都集中到這裡來輸液。二十七張床幾乎完全挨在一起,中間只有一隻拳頭的距離。白天也完全靠燈光,沒有通風,沒有窗,只有一箇中央空調的排氣口,這個排氣口把病菌傳到各處。


病歷胡亂地堆在桌上,像小山一樣,已經發黃髮脆。我猶豫了一秒鐘。朱繼紅幾乎是悽然地一笑,說:“我來吧。”病例被翻開,上面寫的都是“肺炎”。他指給我看牆上的黑板,上面寫了二十二個人的名字,其中十九個後面都用白粉筆寫著:肺炎、肺炎、肺炎……


“實際上都是SARS。”他說。


病人不知道。


“那些不知情的因為別的病來打點滴的人呢?”


“沒有辦法,都在這兒漚著。”


如果我坐在演播室裡,我會問他“你們怎麼能這樣不負責任”,但站在那裡,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木然柔順的絕望,讓我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捏著,吸不上氣來--他和他的同事也漚在裡面。人民醫院有九十三名醫護人員感染非典,急診科六十二人中二十四人感染,兩位醫生殉職。


我想起轉運當天見他們的時候,他們只穿著普通的藍色外科手術服。當我在胸科醫院戰戰兢兢地穿著全套隔離服進病房,回到急救中心要消毒四十分鐘,身邊的人緊張得橡膠手套裡全溼了的時候,這些醫生護士,在天井裡守著二十幾位病人,連最基本的隔離服都沒有。我問他那幾天是什麼狀態,他說:“我很多天沒有照過鏡子,後來發現,鬍子全白了。”


朱繼紅帶我去看留觀室改成的SARS病房,我只看到幾間普通的病房,遲疑地問他:“你們的清潔區、汙染區呢?”他指了指地上:“只能在這兒畫一根線。”我不能相信,問了一句:“那你們怎麼區分清潔區和汙染區?”朱繼紅沉默了一會兒,慢慢舉起手,在胸口指了一下:“在這兒。”


我問:“你們靠什麼防護?”


他面無表情,說:“我們靠精神防護。”


我原以為天井關閉之後他們就安全了,但是急診科的門診未獲停診批准,只能繼續開著,病人還在陸續地來,沒有條件接診和隔離的醫院還在繼續開放,發燒門診看了八千三百六十三個病人,一直到四月二十二日我們來拍攝時,病人才開始轉運到有隔離條件的醫院。當時病人連輸液的地方都沒有了,只能在空地上輸。


他帶著我去看,所有的椅子還在,輸液瓶掛在樹杈上,或者開車過來,掛在車的後視鏡上,椅子不夠了還有小板凳。一個衛生系統的官員在這裡感染,回家又把妻子兒子感染了,想盡辦法要住院,只能找到一個床位,夫婦倆讓兒子住了進去。兩口子發燒得渾身透溼,站不住,只能顫抖著坐在小板凳上輸液。再後來連板凳都坐不住了。孩子痊癒的時候,父母已經去世。


一張張椅子依然擺在那裡,原樣,從四月到五月底,誰也沒動過,藍色的油漆在太陽底下已曬得褪色,快變成了綠的,面對大門口敞開放著,像一群啞口無言的人。


牆那邊一街之隔,就是衛生部。


這是二〇〇三年,春夏之交。


九年之後,人們還會說“這是進非典病房的記者”,我常覺羞慚。從頭到腳蓋著白布的病人從我身邊推過的時候,還有媒體的信息是“市民可以不用戴口罩上街”。


我看到了一些東西,但只不過隱約地感到怪異,僅此而已,僅此而已。我覺得自己只是大系統裡的一粒小螺絲,一切自會正常運轉,我只是瞥到了一點點異樣,但我沒有接到指令,這不是我節目的任務,我覺得轉過頭很快就會忘記。


然後我就忘掉了。


我做的節目播出後,有同行說:“你們在製造恐慌。”


當時我身邊坐著時任《財經》雜誌主編的胡舒立,她說:“比恐慌更可怕的是輕慢。”


最後一天,我們在協和醫院門口等待檢查結果,確認是否有人感染。張潔在辦公室等消息。我們幾個坐在車裡,等了半小時,一開始還打著岔,嘻嘻哈哈,過一會兒就都不說話了。天賀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說:“對,結果怎麼樣?……出來啦?……哦,真的呀?誰?……對,是有一個女孩……”


我坐在最前面,沒動,在心裡說了句粗口。


他掛了電話,戳一下我說:“喂,醫生說你白血球很低,免疫不好。”


節目都播完了。金盃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開,誰也沒有散的意思,我們打算就這麼工作下去,張潔說:“你想去哪兒?”我說無所謂,去哪兒都行。


回到酒店,收拾東西回家,小音箱裡放著Skinny Puppy的音樂,站在高樓的窗口,看著空無一人的北京。看了一會兒,我回身把耳機扣在頭上,拿頭巾用力一綁,把音樂開到最大。如果當時有人看到這一幕,可能會認為我瘋了,因為那根本不算舞蹈,那只是人的身體在極度緊張後的隨意屈張,音樂就像是誰站在萬仞之上,在風暴中厲喊。


我閉著眼睛張著手腳,胡亂旋轉,受過傷的左腳踝磕在桌腿上,疼像刀一樣插進來。人在那種快意的痛苦裡毛髮直豎,電子樂裡失真的人聲像在金屬上兇狠地刮刺,繩索突然全都繃斷了,我睜開眼,像一隻重獲自由的小獸,久久地凝視著這個新的世界。


數月之後,我接到一封信,很短:“還記得七二一醫院嗎?”


我馬馬虎虎地往下看。


“從那以後,我一直在大街上尋找你的眼睛。”


我一下坐直了。


“有一次我認為一個女孩是你,非常冒昧地拉住她問:‘是你嗎?’對方很驚慌。直到在電視上看見你,我才知道你是誰,原來你是個有名的記者。”


他在最後說:“你會覺得好笑嗎?我曾以為你會是我的另外一半。”


非典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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