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事寫作,原因無它:從小到大,數學不佳。 考入大學,成天泡茶。讀中文系、看書很雜。偶寫詩文,幸蒙刊發。百無一用,乃成作家。弄筆半紀,今已華髮。成就甚少,無可矜誇。有何思想、實近儒家。人道其理,抒情其華。有何風格?兼容並納。不今不古,文俗則雅。與人無爭,性情通達。如此而已,實在無啥。”
這首打油詩是汪曾祺先生寫的,不足百字,我們好像就能勾勒出他的樣子——幽默活潑,一副老頑童的樣子。我偏愛汪曾祺的文字,他的文章樸素自然,生動明快,煙火氣十足,寫的都是生活的一草一木,一飲一食,他可以把平常的生活寫得有趣極了,正如他所說的:生活,是很好玩的。
侍花弄草,愛酒如命
或許是因為汪曾祺幼時家中園林草木繁多,所以他對花草樹木多有研究,興趣濃郁。對花草樹木的典故功效如數家珍,還著有《人間草木》等合集。
汪老先生寫花草,不挑奇花異草,他專寫尋常可見的草木。
他寫亡母落了鎖的房子旁那幾株秋海棠;寫前院缸裡的荷花,從夏到冬,開開落落;寫自己在大青山挖的山丹丹——山丹丹多長一年就多開一朵花;寫玉淵潭的洋槐花、寫採蜜的養蜂人、他還寫昆明的果品:滿大街的寶珠梨、可入酒的大石榴、香脆爽口的昆明木瓜.......
他筆下的梔子花尤其有趣:
“梔子花粗粗大大的,又香的撣都撣不開,於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他媽的,我就是要這樣想,想的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
嬌嬌弱弱的花與如此潑辣的話,形成一種鮮明的反差,令人忍俊不禁。
他說園子裡什麼花開了,他總是第一個知道,他替祖母換她佛堂裡面銅瓶裡的花,替表姐們掐花......難道我們生活中沒有這些事嗎?不是的,只是這些太瑣碎了,我們都忽略了。汪曾祺卻很善於捕捉這些細碎的小美好,還是那句常說的話: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美的眼睛。
“我的臉上若有從童年帶來的紅色,他的來源是那座花園。”
汪曾祺不但愛花草,他還嗜酒,女兒汪明稱他是“泡在酒裡的老頭兒”,他還有個雅號叫“酒仙汪曾祺”。這個“酒老頭”對酒來者不拒,白酒、黃酒、啤酒、洋酒......是酒都行。妻子施松卿因為晚年汪老的身體不太好,在這方面管他管得挺嚴,以至於他饞得連料酒都偷喝。
汪曾祺嗜酒不是什麼秘聞,他似乎是喝了一輩子的酒。陸文夫在散文《酒仙汪曾祺》記載了這麼件趣事:有一回在上海召開世界的漢學家會議,汪曾祺跟友人高曉聲、林斤瀾三人一起喝酒,喝得把開會的事情都給忘了,秘書處的人到處找他們都找不到,後來他們終於出現了。“弄了一輛破舊的上海牌汽車,搖搖擺擺地開上小山坡來了,問他們怎麼回事,只是說把火車的車次記錯,喝酒的事隻字不提。”
汪曾祺還曾說過要為朋友做幾個拿手菜,拿著菜籃就去菜市場買菜,朋友等了良久,發現人還是沒有回來,家人也著急了,後來一找,發現老頭在一家小酒館喝酒,喝得歡快極了,說不定還美滋滋地打著酒嗝,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愛吃,會吃,他是地道的吃貨
他曾說過:“一個人口味最好雜一點,耳音要好一些,能多聽懂幾種方言。口味單調一點,耳音差一點,也不要緊,最要緊的是對生活的興趣要廣一點。”他自己本人也切實地貫徹了這句話,他什麼都愛吃,去雲南昆明要吃米線,還要嚐嚐菌子,去了北京就吃麻豆腐,去成都就吃吃燈影牛肉......有一回,他的北京老友帶他吃飯,問他敢不敢吃豆汁,這個吃貨立刻放言:
“有毛的不吃撣子,有腿的不吃凳子,大葷的不吃死人,小葷的不吃蒼蠅。”他的人生有滋有味,酸甜苦辣鹹,都嚐了個遍。汪曾祺在讀書的時候,聽過河豚的傳言,總想親口嚐嚐,哪知一直沒有實現,他一直唸叨著,多年後還寫詩記錄這個遺憾:六十年來餘一恨,不曾拼死吃河豚。這個可愛的老頭,為了一口河豚肉,惦記了幾十年。
課本上有一篇汪曾祺的《端午的鴨蛋》,他寫自己家鄉的鹹鴨蛋:“敲破鴨蛋一角,筷子頭一紮,紅油就吱——冒出來”。細緻生動地描述,讓人無端地饞了起來。我想讀過這篇課文的人,一提到高郵,或許就能馬上聯想到油汪汪的鹹鴨蛋了吧。
他這個人不但會吃,還會做吃,他有一手精湛的烹飪手藝,拌薺菜、水煮乾絲、塞肉回鍋油條,這些都是他的拿手菜,他沒有君子遠皰丁的保守思想,他樂於給家人做菜,喜歡給朋友做菜。
他曾煮一大碗乾絲給作家聶華苓和她的外國丈夫吃,他用了“淋漓盡致”這個詞來形容聶華苓的吃相,我想廚師在自己的菜餚得到如此好的反饋時,很難不沾沾自喜的。他還說,因為聶華苓常年旅居國外,吃不到正宗的淮揚菜,他這道煮乾絲恰恰好勾起她的故國鄉情呢!
汪曾祺愛逛菜市,市場上生雞活鴨,新鮮的蔬菜瓜果,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生機盎然,菜市有著濃重的煙火氣,鮮騰的生命力,“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
世故到天真,他是最可愛的老頭
我們只去看汪曾祺的文字,可能會覺得他的一生快活安逸,但是並非如此。
早年的時候汪曾祺落魄得很,他這個人有點“任性”,讀大學的時候,不喜歡的科目就不怎麼花心思,不喜歡英語和體育,以至於這兩科都沒及格,只得重修一年,後來又因拒絕去當美軍翻譯而沒拿到大學文憑。就算沒有文憑也是要討生活的,他一直在找工作與失業間徘徊,最艱難的時候還要靠當時的女朋友未來相伴一生的妻子——施松卿接濟,還曾一度寫信給老師沈從文說想自殺。沈從文回信罵他:
“為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筆,怕什麼?”
最後還是沈從文託人幫他找了一份教職。到了北京,又是沈從文替他在歷史博物館謀了個缺。
汪曾祺他也曾被戴上高帽,被派去張家口沙嶺子農業科學研究所勞動改造。那個時候的他已經與施松卿結婚了,還有三個可愛的孩子。可惜世事難料,他留下“等我回來”的字條就踏上遠行的道路了。在農場的生活他適應得很快,跟著農民一起建豬圈、刨凍糞,還得上“高跳”,給果樹噴波爾多液......
當時的領導派汪曾祺去馬鈴薯研究站研究馬鈴薯的品種,這麼枯燥乏味的活,他也玩出了花樣:畫一個整薯,再切開畫一個剖面,畫完了。回憶起那段歲月,汪曾祺的表述也離不開吃:“於是隨手埋進牛糞火裡,烤烤,吃掉。我敢說,像我一樣吃過那麼多品種馬鈴薯的,全國蓋無第二人。” 那些苦不堪言的歲月,汪曾祺就這樣風輕雲淡地輕輕揭過。
他甚至說:“我當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汪曾祺似乎一直都是天真的樣子,難道他不通人情世故嗎?他的一生風風雨雨地都過來了,怎麼會不懂呢?但正如王安憶所說:正好與如今將簡單的道理表達得百折千回的風氣相反,他則把最複雜的事物寫得明白如話。他是洞察秋毫便裝了糊塗,風雲激盪過後回覆了平靜,他已是世故到了天真的地步。汪曾祺這個人是知世故而不世故啊!
他兒子說:“爸爸總是把最美好的事物展現給大家,把苦難的東西留在自己心裡,因為他覺得,哪怕是再絕望的時候,他也一定要給一絲絕不會斷絕的希望。”
在寫《受戒》時,汪曾祺已經60歲了,那個時候的他歷經風霜,頗有鉛華洗盡的意境,他激動地表示:“我要寫!我一定要把它寫得很美,很健康,很有詩意!”他果然寫出來了,一個小小的廟旁,一個小和尚和一個小女孩兒之間產生了懵懂的愛情,他們的感情是美好的,善良的,溫溫柔柔的,就這麼把你打動了。
妻子施松卿總喜歡“”老頭兒,老頭兒“”地叫他,然後全家人都跟他這麼叫他,他也樂呵呵的,女兒也調笑他:“我爸在家裡沒地位,我們都欺負他,媽媽也不拿他當回事,但他樂在其中。”
兒女們調侃他著急寫作的樣子像母雞找窩下蛋,都和他開玩笑說:“老頭兒,又憋什麼蛋了?”開始時,汪曾祺還要辯解說是寫文章,才不是下蛋,後來也常笑著說:“別鬧,別鬧,我要下蛋了。這回下個大蛋!”
汪曾祺家一直掛著幅高爾基的木刻,到了晚年,有天汪老爺子突然提出:“把這個取下,換上我的照片。”兒女們都很驚奇地發現,原來老頭兒還挺臭美。
鸚鵡史航曾如此評價過汪曾祺:這世間可愛的老頭兒很多,但可愛成汪曾祺這樣的,卻不常見。我想他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老頭了。
1997年5月16日,離世當天,他突然想喝口茶水,他對小女兒說:“給我來一杯,碧綠!透亮!的龍井!”但茶尚未端來,他就已離世,享年77歲。
我一直都很喜歡汪曾祺先生,他直率有趣,熱愛生活,他像株青藤一直蓬勃向上的生長。“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我想這是汪老先生最好的寫照。
文 | 楊長思
圖片參考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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