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0 同樣是外交官,53歲的李鴻章為何會輸給29歲的日本人?

文|陳卿美

1860年代,中國與日本幾乎在同一時間進行改革。中國這邊洋務運動轟轟烈烈,日本那邊明治維新也紅紅火火。然而,兩個東亞鄰居經過甲午戰爭一番較量後,改革成效高下立判。中國為何無法走出泥沼,日本為何又會迅速崛起呢?

其實早在甲午戰爭的18年前就已經有了分曉。1876年1月,在直隸省會保定,有一場鮮為人知的對話,53歲的李鴻章與29歲的森有禮展開思想交鋒。在這場老少使節對話中,年長的李鴻章卻明顯輸給了日本年輕後生。

1875年5月,日軍率領“雲揚”號等三艘軍艦向朝鮮挑釁,不斷騷擾朝鮮釜山、江華島等地。朝鮮當地守軍被迫進行還擊,日軍迅速發動攻擊,侵佔了江華島。這是日本逼迫朝鮮打開國門的開始。

日本侵略朝鮮一事引發了清政府的高度關注。為了摸清清政府對此事的態度,1876年1月24日,年僅29歲的日本外務卿少將外交官森有禮抵達保定,與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會面。在接下來的兩天內,李鴻章與森有禮見面兩次,雙方圍繞朝鮮問題、改革問題、服制變革、婦女權益、國家外債等多個問題展開交流,

同樣是外交官,53歲的李鴻章為何會輸給29歲的日本人?

森有禮


​不知什麼原因,李鴻章與森有禮的對話在中文史料中記載並不詳細,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而日本史料中的記載相對比較全面。1月24日下午,也就是農曆除夕的前一天,剛剛從北京趕到保定的森有禮就直接與李鴻章展開了對話。據《李文忠公全集》記載,開始時的對話是這樣的:

鄭署使(另一位日本大使)傳森使(森有禮)語,致仰慕之意。

(李鴻章)答雲:豈敢。

森使致謝道途款洽。

答雲:因得總理衙門信,知森大人要來,故遣弁相迓。

因問:森大人在京總理衙門見過各位中堂大人?

森使雲:見過。

問:見過王爺?

森使雲:見過。

問:森大人多少年紀?

森使雲:整三十歲。

問:森大人到過西洋?

森使雲:自幼出外國周流,在英國學堂三年,地球走過兩週,又在華盛頓當欽差三年。現在外務省官大輔。

問:中西學問何如?

森使雲:西國所學十分有用,中國學問只有三分可取,其餘七分仍系舊樣,已無用了。

問:日本西學有七分否?

森使雲:五分尚沒有。

問:日本衣冠都變了,怎說沒有五分?

鄭署使雲:這是外貌,其實在本領尚未盡學會。

森使雲:敝國上下俱好學,只學得現成器藝,沒有像西國從自己心中想出法兒的一個人。

答雲:久久自有。

森使雲:在美國時,識得貴國容閎、曾蘭生二人,極有學問。

答雲:容閎現派駐美國欽差大臣。

森使雲:極好。

又答雲:曾蘭生現調回天津當委員。明年森大人過天津,可以訪他。

森使雲:在美國見許多中國幼童,均極聰明。

答雲:是遣去外國學習的,聞他們尚肯讀書。

森使雲:這起人長大學成,將來辦外國事是極好的。

又云:當初遊歷各國,看地球並不大;未在局中,看各國事極清楚。如貴國與日本同在亞細亞洲,可惜被西國壓住了。

答雲:我們東方諸國,中國最大,日本次之,其餘各小國均須同心和氣,挽回局面,方敵得歐羅巴住。

這段對話,對中國、對李鴻章來說,有句話非常敏感。那就是森有禮所講的“西國所學十分有用,中國學問只有三分可取,其餘七分仍系舊樣,已無用了。”年紀輕輕的森有禮根本沒有客套,直接把中國文明就給否了。一方面暗指中國長期沒有進步,落後於現代文明。一方面則顯示出日本勇於革新,積極向西方學習的決心。此話一出,不知李鴻章等人會有何感想。顯然,李鴻章沒有這樣的認識,即使有他也不敢說。

另據日本《森先生傳》記載,兩人還有如下對話:

李:能否試著將亞洲的開化程度與歐洲做一比較? 貴意如何?

森:敢陳鄙見。今天,公正之士在判定亞洲的現狀時都不會說其已達到相當開化的程度。假如說,亞洲達到了三分之上,則歐洲應不在七分之下。

李:這是極其公平的比較。振興我清國的良策如何?願洗耳恭聽高見。

森:問題重大,實不敢當。何況剛來此一大國,尚不清楚其國內形勢。不過,要振興如此大國,首先必須要有與推進此等大事業相匹配的一大勢力。這或許是穩當之論。但是,如果貴國現在不能進而湧現出三十個李鴻章,此事難成。

李:(微笑)何故? 敝國現在有一百個李鴻章。

森:或許是這樣。可是,這些人尚未被放到合適的位置上。如果不能位居十八省的長官乃至總理衙門大臣那樣的官職,又能如何? 愚見認為,現今在美國接受教育的那批少年,成年之後,應該按照當初設想攫升為高官,讓其掌握像閣下今天所擁有的權力。

李:誠如貴言。派出那些少年實際上與鄙人努力有關。是故對他們的將來期望甚深。

在這段對話中,談及亞洲與歐洲的開化程度,森有禮再次使用十分法,還是三七開,亞洲三,歐洲七。此話再次顯示了日本敬仰歐洲的態度。從森有禮兩次使用十分法也可看出,日本人做事的態度,丁是丁、卯是卯,認真而不含糊、不中庸。對於中國的改革,森有禮雖然不是特別瞭解,但也知道中國派出留美幼童一事。在他看來,中國的希望就在這裡,但關鍵一點,是要尊重他們。遺憾的是,留美事業半途而廢,幼童中途被召回。

再看另一段對話:

李:貴國近來所舉行之事幾乎無一不應表示讚賞,而唯獨對貴國改變舊有服制、模仿歐洲習俗一事不以為然。

森:其原因非常簡單,僅需稍作解釋。我國舊有服制,閣下應已見過,寬鬆爽快,極為適合無事安逸度日之人,但完全不適合忙碌勤勞之人。所以,其雖能適應過去的事態,但時至今日,已覺得其甚為不便。今改舊制為新制,我國從中獲益不菲。

李:衣服制度,乃人們追懷祖先遺願的一種體現。作為子孫,應該對其表示尊重,並讓其萬世傳承才對。

森:如果我國祖先今日尚存,在這一件事上其所作所為,也定會與我們無異。這一點毋容置疑。距今大約一千年前,我們的祖先見貴國的服式有優於我國之處,立即予以採用。無論何事,只要別國有長處,就學習模仿。這應該說是我國的優良風習。

李:貴國祖先採用我國服式乃極為賢明之舉。蓋我國的衣服,紡織非常方便,而且完全可以使用貴國出產的原料製作。現在,像仿製歐式衣服,非得投入大量經費不可。

森:雖然如此,但在我們看來,貴國的衣服,若論精緻與便利,似乎還不及歐式衣服之半。髮辮長垂、鞋履粗大,幾乎不適合我國人民。此外,貴國的其他物品也被認為不太適合我們。然而,歐式衣服不是這樣。即便對經濟原理不甚熟悉的人會認為製作歐式衣服費錢費事,但也會承認這一點。如閣下所知,勤勞是富貴之本,怠慢乃貧窮之源。我國舊有服式雖寬鬆爽快卻不輕便,如前所述,它適合怠慢,不適合勤勞。然而,我國不喜歡怠慢與貧窮,很想通過勤勞致富,因此決意破舊立新。現在的花費,可期將來有無盡的回報。

李:雖然如此,但閣下對貴國捨棄舊有服制,模仿歐洲風俗,將貴國獨立的精神委諸歐洲的支配,難道一點也不感到羞恥?

森:不僅絲毫不感到可恥,而且我們反而以此變革為驕傲。此變革絕非外部強加給我們的,完全是根據我國自己的喜好作出的決定。特別是,我國自古以來,不論是亞洲、美洲,還是其他任何一個國家,只要其有長處,就總會想著將其拿過來為我國所用。

李:我國決不會實行這樣的變革。只是諸如武器、鐵路、電信以及其他器械等,為必要之器物,他人最擅長之處,才不得不從國外引進。

森:大凡將來之事,誰能預先確定其好壞? 貴國四百年前應該不會有人喜歡現在這種服制。

李:這只是我國內部變革,絕對沒有采用歐洲習俗。

森:儘管如此,變革總是變革,尤其是,貴國的此項變革出自於強迫,貴國人民並非對此沒有忌嫌。

李:此乃依賴我等勤皇篤志之結果。

關於衣冠改制的這段對話,雖然只有短短几百字,卻把兩個國家意識形態、兩位外交高官的眼界體現得淋漓盡致。李鴻章對日本衣冠改革舊制非常不理解,堅持認為,要尊重祖先,保持舊制。這明顯是一箇中國封建官僚腐朽的認知,說嚴重了,已經有些愚昧了。相比之下,森有禮的認識進步性明顯,認為服裝要以實用性為第一原則。森有禮的認知代表的則是日本人虛心好學、銳意進取的態度。

同時,森有禮在這段對話中,還表現出了自己的高度與遠見。他認為,改革衣冠初期可能成本會高,但遠期會得到“無盡的回報”。李鴻章卻把這種變革認為是羞恥,是受歐洲人的支配。而森有禮認為,積極變革反倒是驕傲,只要是好的,不是哪個國家的,都要為我所用。

由此不得不佩服年輕的森有禮,也不得不敬佩日本這個民族,“師夷長技”這句中國洋務運動的主旨思想,看來更適合日本人。反觀李鴻章,對日本,他試圖維護中國作為宗主國的榮光。對歐洲,他又希望堅持以中國為核心,盲目自大的心理仍在作祟。

這段對話的最後,李鴻章堅定認為,“我國決不會實行這樣的變革。只是諸如武器、鐵路、電信以及其他器械等,為必要之器物,他人最擅長之處,才不得不從國外引進。”這句話則直接道出了洋務運動的本質,即只改器物,不改制度、文化。

兩人又曾談到亞歐文明、婦女權益與國家外債等問題,森有禮再次展示了自己的非凡遠見。

森:這是一個大問題。必須看到,此問題的意旨關乎各國人民、各種宗教為了各自的權威而相互爭鬥,以及世界兩大洲又為了各自的文明富強而相互競爭。鄙人雖也是亞洲人,但依鄙人之見,亞洲要獲得可與歐洲互相角力之勢,不能不說還需要長達數百年的時間。就表象而言,今日亞洲人民庸俗、下賤、野蠻,與禽獸相距不遠。

李:為何會這樣?

森:本來,應尊重婦女乃天定之理。換言之,婦女乃人之母,一家一國之母。然而,無論在亞洲何地,其婦女皆受鄙視,待之幾乎與對待獸類無異,毫無人道。鄙人之亞洲人民下賤論並非沒有道理。無須贅言,閣下應該了

解此理。

李:此論甚為奇異! 請問閣下是基督徒嗎?

森:鄙人並不信奉基督教、佛教、回教或者其他冠有宗教之名的任何一種宗教,現為如此這般世俗之徒,平素僅以守正道、不害人作為修身目標。不過,我心自迷我心,行之甚難。

李:閣下的大才實在令人驚訝! 即使是孔夫子也會想恭聽如此高論。以閣下這樣的大才,為何不能使貴國不再有外徵等淺慮之輕舉呢? 況且,貴國今日財政非常困難,局勢落到需要向歐洲舉債的地步。

森:真正有思考的人中,不會有不預先謀劃就草率興業的。

李:那是當然。可是,連如今這般龐大的經費都不顧忌,持續增加外債,不至於招致最終滅亡?

森:負債一事,只要方法得當,無須多慮。現在,像我國向歐洲舉債這件事,可以帶來很多能夠見得到的實際利益。

李:何以如此? 負債絕非好事。

森:以前我國沒有外債時,人民不懂理財方法,也不關心國家的形勢。今天,由於國家有小額外債,人民開始高度關注此事,一邊理解理財方法,一邊討論其妥當與否。特別是,當認識到在理財這件事上舉手之間就有可能失去良機時,便開始喋喋不休地辯論這一問題,並開始舉債興辦各種工業,試圖以其利潤來償還外債。而且今日,已可見其實際效果甚大。既然如此,就可以說,這些負債改善了我國的財政狀況。

李:貴國舉借債務和改革服制成為使貴國人民獲得幸福之因,實屬可喜之事。但是,倘若負債日益增加,貴國的獨立就會日益受到束縛。因此,為了貴國,期待貴國今後不要謀求向歐洲舉借更多的債務。

森:閣下情意切切,不勝感謝。伏望閣下將來能有機會光臨日本。如果來訪,閣下的在日好友以及我國人民都會欣然表示歡迎。

李:鴻謝! 若有機會,定將往遊。

這段對話涉及到三個問題,一是亞洲文明要想角力歐洲文明,需要數百年。二是婦女為人之母、一家一國之母,應受到尊重。三是國家應適度舉債,才有利於刺激經濟,發展國家。這三個問題都是森有禮的觀點,也是日本的舉國共識。今天我們回頭再看,森有禮140年前的觀點無比正確。相反,李鴻章當時對森有禮的言論頗感詫異,甚至根本無法理解。由此可見,雙方的格局、見識與眼界相差懸殊。一個53歲的長者居然不如一個日本後生。

森有禮的先見之明,背後則是國家與國民的覺醒。而李鴻章的墨守成規,背後則是依然沉睡的帝國。這個時間節點是1876年,未來兩國國運的走勢基本已經清晰明瞭。

外交官是一個國家氣質形象的代表,外交官的素質是國家意志的直接體現。李鴻章主持外交三十年,是晚清時期最傑出的外交重臣。然而,國家的屈辱並沒有因為李鴻章而得到改善。李鴻章自稱只是“裱糊匠”,自認沒有能力改變國家的命運。這貌似是李鴻章的自謙,實則也是掩蓋自己的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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