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2 《狗兒爺涅槃》長恨良田無覓處

這是塊玉啊!”

1986年10月,有部話劇在北京首都劇場首演。時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院長的曹禺在此前連看了三遍該劇的演出彩排後,不禁這樣慨嘆道。激動之處,他更是拍著編劇劉錦雲的肩膀說:“感謝你為劇院寫了出好戲啊!”

這部戲,正是《狗兒爺涅槃》。

夢想付諸一炬

故事發生在中國北方,一個傍山的小村兒裡。

狗兒爺,其實原先也是有名字的,他本名陳賀祥。狗兒爺,這個不雅的諢號,是來自他的父輩一段不堪言說的辛酸。陳賀祥的爹為了贏得二畝地,和人家打賭,愣是活活地生吃了一條小狗兒,還搭上了自個兒的一條命。

《狗兒爺涅槃》長恨良田無覓處

“有了地,沒的能有;沒了地,有的也沒。”作為農民,土地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一切。狗兒爺自然也沿襲了父輩的想法,認定了土地這“命根子”。“這地可不象媳婦,它不吵不鬧,不趕集不上廟,不鬧脾氣。地呢,又隨和又綿軟,誰都能種,誰都能收。”戰爭年代,大炮一響,狗兒爺的媳婦抱著孩子,火燎屁股似地就隨著人群跑了。“窮的跑了,富的也跑了。地不跑,它陪著我,我陪著它。”由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後來甭管三番五次多折騰,捨命不捨財的狗兒爺都對這土地拼命守著不撒手了。

個人的命運,終究難逃大時代洪流的裹挾。在過去的幾十年裡,中國農村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土地也兜兜轉轉,幾經易主。

抄起傢伙進莊稼地,狗兒爺一不做二不休,這個世輩受窮的莊稼漢望著滿眼熟透了的莊稼咬緊牙關,痛痛快快地就砍了地主祁永年的二十畝好芝麻。當炮聲漸漸隱去,已然迎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土地改革中,狗兒爺分到了自己的土地,還買了一匹好馬“菊花青”,拴上了大車,儼然翻身當家做主了,他的“地主夢”漸漸浮現。收購土地,僱地主寫契約,他還想著把地主的圖章奪過來,改成自己的名字……可沒成想,在合作化的運動中,這苦苦守著的土地、“菊花青”和大車又全都歸了堆兒,歸集體所有了。一夜之間,狗兒爺又兩手空空,失魂落魄了。數度風雨飄搖,歷經坎坷的狗兒爺依舊在心裡惦念著他那命根子似的土地,一個人住到了風水坡上,獨自開荒拓野,耕起地來。怎奈,這時候又有人來“割資本主義的尾巴”了,強行剝奪了狗兒爺耕地的權利。好事或許多磨。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春風這麼一刮,農村開始了實行家庭承包制。隊長李萬江又給狗兒爺分了地,重又得到土地的狗兒爺欣喜若狂……

有兩樣東西不能橫,一個是地,一個是媳婦。狗兒爺心裡明白。“我就橫了一回,就都不回來了。不回來,我去找。”除了這土地,狗兒爺的“感情生活”也實在是不順遂。

早先那個媳婦逃難時,不幸被炮彈炸死了,倒是把個大兒子陳大虎撇給了他。種地,開油坊,裡裡外外,又當爺們兒,又當娘們兒,時間長了也不是個事兒。“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說這話的是鄰村的小寡婦馮金花,年方十九,模樣俊俏。經窮哥們兒蘇連玉牽線搭橋,老光棍狗兒爺愣是把她給娶進了門兒。狗兒爺後來歷經滄桑,瘋瘋癲癲的,卻可憐了這個命苦的馮金花。無奈之下,她改嫁給了村長李萬江。

風風雨雨多少年,長大成人的陳大虎和祁小夢結了婚。祁小夢的爹,不是別人,正是狗兒爺的死對頭—地主祁永年。“把我吊在你們祁家那座高門樓上,水沾麻繩一通打”,這樣的慘烈,這樣的深仇大恨,狗兒爺怎麼能忘得掉呢?“你狗哥半輩子忍受祁家的,別的房子俺不要,求你作主,把祁家那高門樓兒,俺吊在上頭捱過打的,把它分給咱吧,行唄?”對李萬江的這番話,聽著直叫人心酸。

門樓,這座原先祁永年祁家的門樓,也成為了全劇的核心。

舞臺之上漆黑一片,在漸生的微光之中,一個形狀巍峨的舊式磚砌門樓隱約可見。一根火柴劃亮了,旋又被風吹滅。又一根火柴被划著,卻再次滅去。“一輩子不走運,臨了兒連根洋火都劃不著,邪了,邪了……” 已過古稀之年的狗兒爺,早已是滿頭堆雪。終於,門口前,一根火柴被划著了。狗兒爺拿著它,點燃了門樓前一個用柴草紮成的火把……

濃濃鄉土氣息

自門樓始,自門樓終。

門樓前,狗兒爺點燃火把,這是話劇《狗兒爺涅槃》的第一幕。

“明天,明天,你們有你們的明天,我有我的明天……門樓——我的門樓!”跪伏在門樓前的狗兒爺擲出了火把,巍巍門樓漸漸地被熊熊的火焰吞沒……繼而推土機隆隆開入。陳大虎小兩口合計著在自家院裡開個白雲石廠,現如今終於將這“礙事兒”的破門樓剷平了。這是話劇《狗兒爺涅槃》的最後一幕。

《狗兒爺涅槃》長恨良田無覓處

秦腔版《狗兒爺涅槃》劇照

“涅槃,是棄舊圖新,獲得新生的意思。為了順應社會發展的要求,以狗兒爺為代表的一代農民需要也必定涅槃,我們的社會、我們的民族需要也必定涅槃。” 編劇劉錦雲曾這樣說道。

《狗兒爺涅槃》這樣一部多場現代悲喜劇,分場不分幕,整整16場,集中地塑造了一個揹負著中國封建經濟模式和傳統農耕文化包袱的,命運坎坷起伏卻不斷抗爭的農民形象。狗兒爺,這個中國廣袤的土地上,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民,如何才能涅槃?“這部戲所提供的新東西,也是最成功的是狗兒爺的藝術形象。這是一個具有相當思想深度和歷史容量的形象。”著名編劇過士行這樣評價道。“作家用深刻的洞察力,寫出了歷史前進的必然性。”工業的生產方式最終要代替農業的生產方式。“狗兒爺的痛苦、震動,他的讓人同情而又無可避免的命運構成了這個戲的主題。”

狗兒爺這樣一箇中國農民典型形象的塑造,《狗兒爺涅槃》這樣一出精彩而深刻的戲,離不開作者深厚的生活基礎。無論是讀劇本,還是看演出,都能感受到其中撲面而來的濃濃的鄉土味兒。那麼,劉錦雲究竟是何許人也?

“童年的生活積累,對於搞藝術的人來說是極其重要的。”這個1938年在河北農村出生,並且在農村長大的“村裡人”,即便是後來在北京上大學,放假時也還是會回到老家、回到農村去。農民和土地之間生死相依的緊密聯繫,對於生於農村長於農村的劉錦雲來說,體會頗深。“我的許多親戚至今還是農民, 《狗兒爺涅槃》的成型源於我對農村生活的熟悉。可以說,這部戲的主人公身上就有我的一些親戚的影子,裡面的主人公原型就是我的姑父。”

1963年,劉錦雲從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又被分配到了昌平的一個公社做農村工作,一待就是十幾年。“我曾當過一段農村幹部,和農民一同經歷了他們所經歷的挫折與貧困。”回憶起當年,劉錦雲仍然感慨萬千,“多年的農村工作經歷,使我對農民比較熟悉,對他們的生活、命運、追求都有著比較深層次的瞭解”。

1982年,劉錦雲迎來了自己命運中的轉折點,他被調到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任專職編劇。曾經寫過小說、詩歌,還與朋友合寫過劇本的他,當時也算是小有名氣。而他的文學創作在人藝也由業餘愛好轉為了專職工作。很快,劉錦雲就投入一部農民題材長篇小說的構思和創作中,主人公就叫做“狗兒爺”。

起初,劉錦雲是按照小說刻畫人物的方式將其構思寫成了10個故事。“你寫吧,按素材是個大作品。”當時的北京人藝副院長、劇本組組長於是之在瞭解到劉錦雲的構思時,曾這樣鼓勵他,這給了劉錦雲莫大的支持。“我們一邊喝酒吃飯,一邊談這部戲。”劉錦雲回憶說,“本來有一段戲是狗兒爺一直在門樓那兒蹲著,於是之說要讓狗兒爺走出去。當時我立刻想到了農民到山坡地裡開荒的情景,便有了狗兒爺開荒山坡地那場戲。”

《狗兒爺涅槃》看似形散,實則神不散,這部劇用最樸素、最通俗易懂的語言,表達著豐富的內容和深刻的哲理,精煉而不失幽默。劇中那來自鄉土生活的最原汁原味的語言,倒有些像是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也難怪有人把“狗兒爺”稱作“北方農村的阿Q”了。

矚意複雜之美

“太棒了!”剛剛拿到《狗兒爺涅槃》的劇本,導演林兆華便一口氣將其讀完,不由地發出這樣的讚歎。“這個編劇對農民、對農村太熟悉了。”作為導演,林兆華敏銳地覺察出這出戏跟以往的現實主義農村戲有著那麼點兒不同。“它確實透露出很多值得關注的問題,能引起人們對過去和未來時代的思索。這個戲沒有完整的故事,也並沒有強化戲劇結構和戲劇性的情節,是一個非戲劇化的戲劇。”

在《狗兒爺涅槃》這出戏裡,狗兒爺似乎是在殘酷的現實和似幻似真的回憶中自由穿梭,而這對於戲劇導演而言,也實在稱得上是一大挑戰。人物的表演並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就好像是意識流,又像是電影中的鏡頭剪輯拼接。而這種獨特的創作手法,顯然是受到了“美國戲劇的良心”阿瑟·米勒的經典之作《推銷員之死》的影響。

《狗兒爺涅槃》的劇本敲定之後,北京人藝的領導便決定由刁光覃和林兆華共同擔任該劇的導演。“景,要簡練、要集中,以寫意為主。要畫龍點睛,不要滿臺掛東西、放擺設”,依照劇本,刁光覃和林兆華提出了導演要求。“表演,不受時間、空間的限制,必要時人物可以隨意跳進跳出。切換背景時,戲還在繼續著。”除此之外,導演還要求臺上必不可少的道具“要讓演員在合理的情況下自己搬上搬下,有實物動作與無實物動作並存”。整個戲不斷地插入了狗兒爺的回憶,用上了倒敘的結構,再加上直入內心的獨白,舞臺之上的時空流轉變幻莫測。

大膽的創新和突破還不止於此。根據劇本的風格,刁光覃和林兆華在排練中還大量地借用了戲曲的表現形式,從舞美到表演都採取了”“虛實相生”的手法。比如後景採用了大塊的顏色繪製,用寫意的手法塑造出形象的感覺和應有的意境。就連那個作為戲劇衝突焦點的門樓,也是虛實結合的。而多場次不分幕的形式,又有些像是古典戲曲中 “出”的結構,一場場好戲,好似一出出,無形之中增加了《狗兒爺涅槃》靈動的觀感。

顯然,兩位導演達成了一致,只要能真實、深刻、正確地體現人物,任何為此目的的形式、手法、調度都可為二度創造所採用。這真是要“把戲做足”啊。

全劇十六段戲一氣呵成,不閉幕,從老態龍鍾、瘋瘋癲癲的狗兒爺劃火柴要燒門樓開始,以門樓被大火吞噬,狗兒爺出走告終。劉錦雲深知,整個故事被鑲嵌在了這一頭一尾之中。狗兒爺一生的坎坷,連同他的回憶和與地主祁永年的陰魂對話的種種幻覺,一併留在了舞臺上。

這“複雜的美”實在是不容小覷。《狗兒爺涅槃》不僅深刻地反映了中國典型的農民形象內心的複雜性,還真實表現了他們在歷史變遷和社會變革中遭受的那一重重的精神創傷和強烈衝擊。在戲劇結構和舞臺表現上,《狗兒爺涅槃》更是用心理外化的種種突破創新的手法傳達著另一種“複雜”。

在真真切切的舞臺上,在狗兒爺那記憶與現實的自由穿梭裡,《狗兒爺涅槃》的獨特與創新,使之成為20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戲劇探索的代表作。無論是從戲劇結構、人物刻畫還是舞臺呈現上,這部戲都進行了極為可貴的探索,它不僅是當代中國話劇的重要收穫,更被稱作北京人藝探索劇目中最優秀的“看家戲”。

1986年10月,《狗兒爺涅槃》終於在北京人藝的舞臺上演出,深受群眾喜愛,也收穫了各界讚譽。“《狗兒爺涅槃》在傳統的基礎上又有了發展,很好地解決了繼承與發展的關係。”這實在是一個是可喜的突破。

硬漢倔老頭兒

提到《狗兒爺涅槃》,有一個人是繞不過去的,那就是當時北京人藝的“臺柱子”,在 《狗兒爺涅槃》中飾演“狗兒爺”的著名演員林連昆。“在這個戲裡,林連昆可以說是把他表演上所有的積累和儲備都調動起來了。”狗兒爺的臺詞幾乎佔了全劇的一半,更有幾場堪稱他的獨角戲。

當時已經近60歲的林連昆為了體驗角色,不辭勞苦地奔波在山鄉之間,走村串戶,在酷暑三伏天研讀劇本,還為修改劇本出主意。“林大哥特別倔!”劉錦雲直言。劇中,地主祁永年嘲笑狗兒爺說:“你不如我”,狗兒爺反問“我會不如你?”林連昆對這句臺詞有著更深的理解和處理。“我苦了一輩子,最終沒有發了家,沒有當過地主,面對世仇感慨道:“我(一噎),我會不如你呀……”悲憤又遺憾,再加之先挺身,後伏地的形體動作,“真令我拍案叫絕!”劉錦雲如是說。

坦言自己“偏於保守”的林連昆,曾這樣提及頗為欣賞的導演林兆華:“我喜歡這樣的導演,他們努力探求新的東西,總是根據不同的劇本內容和作家的風格,尋找不同的表現形式和手段,他們既不走捷徑,也不走老路,每排一部戲都有獨特的解釋和處理,都使人看到一些新意。”儘管林連昆也曾無法理解《狗兒爺涅槃》中 “哭墳”那場戲,為什麼林兆華要讓他面對著觀眾說心裡話……

如今,無論是令美國觀眾讚歎“狗兒爺特像我的街坊”的美國版《狗兒爺涅槃》,還是秦腔版,“狗兒爺”依舊活躍在戲劇舞臺上,上演著他的涅槃。

文 / 田喃 標題書法 / 夏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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