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 張愛玲作品選:談女人

西方人稱陰險刻薄的女人為“貓”。


新近看到一本專門罵女人的英文小冊子叫《貓》,內容並非是完全未經人道的,但是與女人有關的雋語散見各處,蒐集起來頗不容易,不像這裡集其大成。


摘譯一部分,讀者看過之後總有幾句話說,有的嗔,有的笑,有的覺得痛快,也有自命為公允的男子作“平心之論”,或是說“過激了一點”,或是說“對是對的,只適用於少數的女人,不過無論如何,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等等。


總之,我從來沒見過在這題目上無話可說的人。我自己當然也不外此例。我們先看了原文再討論吧。


01


《貓》的作者無名氏在序文裡預先鄭重聲明:“這裡的話,並非說的是你,親愛的讀者——假使你是個男子,也並非說的是你的妻子、嬸妹、女兒、祖母或岳母。”


他再三辯白他寫這本書的目的並不是吃了女人的虧藉以出氣,但是他後來又承認是有點出氣的作用,因為:“一個剛和太太吵過嘴的男子,上床之前讀這本書,可以得到安慰。”


他道:“女人物質方面的構造實在太合理化了,精神方面未免稍差,那也是意想中的事,不能苛求。”


一個男子真正動了感情的時候,他的愛較女人的愛偉大得多。可是從另一方面現看,女人恨起一個人來,倒比男人持久得多。


女人與狗唯一的分別就是:狗不像女人一般地被寵壞了,它們不戴珠寶,而且——謝天謝地!——它們不會說話!


算到頭來,每一個男子的錢總是花在某一個女人身上。


男人可以跟最下等的酒吧間女侍調情而不失身份——上流女人向那郵差遙遙擲一個飛吻都不行!


我們由此推斷:男人不比女人,彎腰彎得再低些也不打緊,因為他不難重新直起腰來。


張愛玲作品選:談女人


02


一般的說來,女性的生活不像男性的生活那麼需要多種的興奮劑,所以如果一個男子公餘之暇,做點越軌的事來調劑他的疲乏、煩惱、未完成的壯志,他應當被原恕。


對於大多數的女人,“愛”的意思就是“被愛”。


男子喜歡愛女人,但是有時候他也喜歡她愛他。

如果你答應幫一個女人的忙,隨便什麼事她都肯替你做;但是如果你已經幫了她一個忙了,她就不忙著幫體的忙了。所以你應當時時刻刻答應幫不同的女人的忙,那麼你多少能夠得到一點酬報,一點好處——因為女人的報恩只有一種:預先的報恩。


由男子看來,也許這女人的衣服是美妙悅目的——但是由另一個女人看來,它不過是“一先令三便士一碼”的貨色,所以就談不上美。


時間即是金錢,所以女人多花時間在鏡子前面,就得多花錢在時裝店裡。


如果你不調戲女人,她說你不是一個男人;如果你調戲她,她說你不是一個上等人。


男子誇耀他的勝利——女子誇耀她的退避。可是敵方之所以進攻,往往全是她自己招惹出來的。



女人不喜歡善良的男子,可是她們拿自己當做神速的感化院,一嫁了人之後,就以為丈夫立刻會變成聖人。


唯獨男子有開口求婚的權利——只要這制度一天存在;婚姻就一天不能夠成為公平交易;女人動不動便抬出來說當初她“允許了他的要求”,因而在爭吵中佔優勢。為了這緣故,女人堅持應由男子求婚。


多數的女人非得“做下不對的事”,方才快樂。婚姻彷彿不夠“不對”的。


女人往往忘記這一點:她們全部的教育無非是教她們意志堅強,抵抗外界的誘惑——但是她們耗費畢生的精力去挑撥外界的誘惑。


現代婚姻是一種保險,由女人發明的。


若是女人信口編了故事之後就可以抽版稅,所有的女人全都發財了。


你向女人猛然提出一個問句,她的第一個回答大約是正史,第二個就是小說了。


女人往往和丈夫苦苦辯論,務必駁倒他,然而向第三者她又引用他的話,當做至理名言。可憐的丈夫……


張愛玲作品選:談女人


03


女人與女人交朋友,不像男人與男人那麼快。她們有較多的瞞人的事。


女人們真是幸運——外科醫生無法解剖她們的良心。


女人品評男子,僅僅以他對她的待遇為依歸,女人會說:“我不相信那人是兇手——他從來也沒有謀殺過我!”


男人做錯事,但是女人遠兜遠轉地計劃怎樣做錯事。


女人不大想到未來——同時也努力忘記她們的過去——所以天曉得她們到底有什麼可想的!


女人開始經濟節約的時候,多少“必要”的花費她可以省掉,委實可驚!


如果一個女人告訴了你一個秘密,千萬別轉告另一個女人——一定有別的女人告訴過她了。


無論什麼事,你打算替一個女人做的,她認為理所當然。無論什麼事你替她做的,她並不表示感謝。無論什麼小事你志了做,她咒罵你。……家庭不是慈善機關。



多數的女人說話之前從來不想一想。男人想一想——就不說了!


若是她看書從來不看第二遍,因為她“知道里面的情節”了,這樣的女人決不會成為一個好妻子。如果她只圖新鮮,全然不顧及風格與韻致,那麼過了些時,她摸清楚了丈夫的個性,他的弱點與怪僻處,她就嫌他沉悶無味,不復愛他了。


你的女人建造空中樓閣——如果它們不存在,那全得怪你!


叫一個女人說“我錯了”,比男人說全套的繞口令還要難些。


你疑心你的妻子,她就欺騙你。你不疑心你的妻子,她就疑心你。


凡是說“女人怎樣怎樣”的話,多半是俏皮話。單圖俏皮,意義的正確上不免要打個折扣,因為各人有各人的脾氣,如何能夠一概而論?


但是比較上女人是可以一概而論的,因為天下人風俗習慣職業環境各不相同,而女人大半總是在戶內持家看孩子,傳統的生活典型既然只有一種,個人的習性雖不同也有限。


因此,籠統地說“女人怎樣怎樣”,比說“男人怎樣怎樣”要有把握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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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記得我們學校裡有過一個非正式的辯論會,一經涉及男女問題,大家全都忘了原先的題目是什麼,單單集中在這一點上,七嘴八舌,嬉笑怒罵,空氣異常熱烈。


有一位女士以老新黨的口吻佩佩談到男子如何不公平,如何欺凌女子——這柔脆的,感情豐富的動物,利用她的情感來拘禁她,逼迫她作玩物,在生存競爭上女子之所以佔下風全是因為機會不均等……在男女的論戰中,女人永遠是來這麼一套。


當時我忍不住要駁她,倒不是因為我專門喜歡做偏鋒文章,實在是聽厭了這一切。


一九三〇年間女學生們人手一冊的《玲瓏》雜誌就是一面傳授影星美容秘訣一面教導“美”了“容”的女子怎樣嚴密防範男子的進攻,因為男子都是“心存不良”的,談戀愛固然危險,便結婚也危險,因為結婚是戀愛的墳墓……


女人這些話我們耳熟能詳,男人的話我們也聽得太多了,無非罵女子十惡不赦,罄竹難書,惟為民族生存計,不能趕盡殺絕。


兩方面各執一詞,表面上看來未嘗不是公有公理,婆有婆理。女人的確是小性兒,矯情,作偽,眼光如豆,狐媚子,(正經女人雖然痛恨蕩婦,其實若有機會扮個妖婦的角色的話,沒有一個不躍躍欲試的。)


聰明的女人對於這些批評並不加辯護,可是返本歸原,歸罪於男子。在上古時代,女人因為體力不濟,屈服在男子的拳頭下,幾千年來始終受支配,因為適應環境,養成了所謂妄婦之道。


女子的劣根性是男子一手造成的,男子還抱怨些什麼呢?


女人的缺點全是環境所致,然則近代和男子一般受了高等教育的女人何以常常使人失望,像她的祖母一樣地多心,鬧彆扭呢?當然,幾千年的積習,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掉的,只消假以時日……


可是把一切都怪在男子身上,也不是徹底的答覆,似乎有不負責任的嫌疑。“不負責”也是男子久慣加在女人身上的一個形容詞。《貓》的作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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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有一位名高望重的教授曾經告訴我一打的理由,為什麼我不應當把女人看得太嚴重。


這一直使我煩惱著,因為她們總把自己看得很嚴重,最恨人家把她們當做甜蜜的,不負責任的小東西。


假如像這位教授說的,不應當把她們看得太嚴重,而她們自己又不抄心做“甜蜜的,不負責任的小東西”,那到底該怎樣呢?


她們要人家把她們看得很嚴重,但是她們做下點嚴重的錯事的時候,她們又希望你說“她不過是個不負責任的小東西。”


女人當初之所以被征服,成為父系宗法社會的奴隸。


是因為體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體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竟天擇的過程中不曾為禽獸所屈服呢?可見得單怪別人是不行的。


名小說家愛爾德斯。赫胥黎①在《針鋒相對》一書中說:“是何等樣人,就會遇見何等樣事。”《針鋒相對》裡面寫一個年輕妻子瑪格麗,她是一個討打的,天生的可憐人。


她丈夫本是一個相當馴良的丈夫,然而到底不得不辜負了她,和一個交際花發生了關係。瑪格麗終於成為呼天搶地的傷心人了。


誠然,社會的進展是大得不可思議的,非個人所能控制,身當其衝者根本不知其所以然。但是追溯到某一階段,總免不了有些主動的成分在內。


像目前世界大局,人類逐步進化到競爭劇烈的機械化商業文明,造成了非打不可的局面,雖然奔走呼號鬧著“不要打,打不得”,也還是惶惑地一個個被牽進去了。


的確是沒有法子,但也不能說是不怪人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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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有人說,男子統治世界,成績很糟,不如讓位給女人,準可以一新耳目。


這話乍聽很像是病急亂投醫。如果是君主政治,武則天是個英主,庸太宗也是個英主,碰上個把好皇帝,不拘男女,一樣天下太平。


君主政治的毛病就在好皇帝太難得。若是民主政治呢,大多數的女人的自治能力水準較男子更低。而且國際間鬧是非,本來就有點像老媽子吵架,再換了貨真價實的女人,更是不堪設想。


叫女人來治國平天下,雖然是“做戲無法,請個菩薩”,這荒唐的建議卻也有它的科學上的根據。


曾經有人預言,這一次世界大戰如果摧毀我們的文明到不能恢復原狀的地步,下一期的新生的文化將要著落在黑種人身上,因為黃白種人在過去已經各有建樹,唯有黑種人天真未鑿,精力未耗,未來的大時代裡恐怕要輪到他們來做主角。


說這樣話的,並非故作驚人之論。


高度的文明,高度的訓練與壓抑,的確足以所傷元氣。女人常常被斥為野蠻,原始性。人類馴服了飛禽走獸,獨獨不能徹底馴服女人。


幾千年來女人始終處於教化之外,焉知她們不在那裡培養元氣,徐圖大舉?


女權社會有一樣好處——女人比男人較富於擇偶的常識,這一點雖然不是什麼高深的學問,卻與人類前途的休慼大大有關。


男子挑選妻房,純粹以貌取人。面貌體格在優生學上也是不可不講究的。女人擇夫,何嘗不留心到相貌,只是不似男子那麼偏頗,同時也注意到智慧健康談吐風度自給的力量等項,相貌倒列在次要。


有人說現今社會的癥結全在男子之不會挑揀老婆,以至於兒女沒有家教,子孫每況愈下。


那是過甚其詞,可是這一點我們得承認,非得要所有的婚姻全由女子主動,我們才有希望產生一種超人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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