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說：“歷盡人間滄桑，閱遍各色理論，我發現自己到頭來信奉的仍是古典愛情的範式。”
的確，對多數人來說，我們心中最嚮往的仍是古典愛情的那一套模式，我們懷念過去那種廝守一生，甚至生死相隨的古典愛情。
而在《胭脂扣》這部作品中，李碧華卻借如花與十二少的這段露水姻緣，來解構古典愛情的浪漫與神聖。
如花是倚紅樓的紅牌阿姑，陳十二少是南北行中藥海味鋪的少東，二人在風月場上一見鍾情，而陳家極力阻撓這段愛情，十二少為此決定與家庭決裂。
之後，貧困的生活，讓如花與十二少頓覺失意，於是，二人相約殉情。不料如花在陰間等了五十年之久，仍未看到十二少的蹤影，於是，她決定返回人間尋夫，當年的真相慢慢展開。
本文將先闡述這段愛情故事在哪些方面符合古典愛情的範式，接著，再解釋這段愛情又在哪些方面消解了古典愛情的神聖性。
一、如花與十二少的這段情，符合古典愛情的範式
- 01 古典愛情的特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多半是因為雙方相貌不俗
在多數古典愛情中，男女主角多半相貌不俗。
在《西廂記》中，張生乃書劍飄零的白面書生，崔鶯鶯則是天姿國色的相國小姐。
書中有一段對崔鶯鶯的描寫：“東風搖曳垂楊線，遊絲牽惹桃花片，珠簾掩映芙蓉面。你道是河中開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觀音現。”
張生更是感慨道：“餓眼望將穿，饞口涎空咽，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休道是小生，便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
而在《牡丹亭》中，杜麗娘夢中的柳夢梅是“年可弱冠，丰姿俊妍”，而杜麗娘在柳夢梅的眼中也是梅花樹下的一位美人。
可見，在浪漫的古典愛情中，所謂的一見傾心，多半是源於男女主角的不俗長相。
《胭脂扣》同樣沿襲了古典愛情中，俊男靚女的設定。
如花明眸皓齒，豔冠群芳。而十二少眉目英挺，細緻溫文。
如花與十二少第一次對眸時，二人之間就萌生了愛情。十二少失了魂般地盯著如花，而如花斜泛眼波，回之以深情的對視。
這段風月場上的悽美愛情，不可謂不是始於色相。
- 02 古典愛情的特徵：纏意綿綿，極盡浪漫
浪漫的橋段，也是多數古典愛情中少不了的部分。
在《詩經》中有：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姑娘相贈彤管和荑草，雖然禮物並不貴重，卻暗藏著少女的懷春之情。
在《牡丹亭》中，柳夢梅折了一條柳絲，笑問杜麗娘：“姐姐既淹通書史，何不將柳枝題賞一篇？”
還未等杜麗娘回應，那柳夢梅便將杜麗娘抱去牡丹亭畔，芍藥闌邊……
“浪漫”可謂是古典愛情中的點睛之筆，而在《胭脂扣》中，這段青樓女子與名門少東的愛情故事，也是極盡浪漫色彩。
如花會特意為十二少重新換上桂味荔枝、金山提子等應時佳果。十二少則傾盡財力，送給如花襟頭香珠、胭脂匣子、珠寶玉石等寶貝，甚至為如花買下了一張價格不菲的銅床。而如花不顧花運日淡的代價，也要在自己的香巢中，安置十二少的銅床。
他為她不顧名門大族的聲譽，她為他謝絕其餘恩客的厚愛，李碧華在《胭脂扣》的前半部分中，不遺餘力地渲染這段愛情中的浪漫情愫。
- 03 古典愛情的特徵：愛情遇阻，多因門第之見
門第之見，大概就是古典愛情中的第一大阻力。
青樓女子難嫁名門大戶，白衣書生難娶富家小姐。
在《西廂記》中，崔夫人曾放言，能從賊兵手中解救下崔鶯鶯的，無論門第高低，都將崔小姐嫁給他。而當張生用一紙書信救下崔鶯鶯時，崔夫人又毫不留情地毀約。當米已成炊時，崔夫人不得不答應婚事，但附加了一個關鍵條件：
“俺三輩兒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朝取應去。”
如若張生並未狀元及第，這對有情人最終恐怕難成眷屬，可見，崔鶯鶯與張生的愛情還是難以跨越門第之見。
且不說門戶相差極大的情況，在《紅樓夢》中，即便是林黛玉那樣出身書香門第的小姐，門第高低在黛玉心中仍然是寶黛愛情的最大障礙。
《胭脂扣》講的是妓女與嫖客的愛情故事，自然也少不了古典愛情中“門戶之見”這一阻礙。
“自視清白人家，祖宗三代，有納妾之風，無容青樓妓女入宮之例。”
縱使如花身價奇高，但她明白一介風塵女子想要從良談何容易。她不曾痴心妄想做正室夫人，只求屈居為妾，與十二少相伴一生，但始終還是難以如願。
一個出身青樓，一個出身名門，門戶高低成了這段愛情的最大阻礙。
- 04 古典愛情的特徵：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生死相許，大概就是古典愛情中最動人的一幕，也是這段愛情得已為世人所傳唱的最大原因。
在古典愛情中，出於門戶之見或者其他諸多原因，如果雙方或一方家長不同意這樁婚事，那這段姻緣就會被生生地拆散。
而相愛的痴情鴛鴦，大多會選擇一同赴死。
在漢樂府詩《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因不被婆婆喜歡，被逐出家門，又被家人逼婚再嫁，最後縱身一躍，了結餘生。而她的夫君焦仲卿得知此事後，選擇了為愛殉情，二人化身為“比翼鳥”雙宿雙飛。
而梁山伯與祝英臺也是因為遭到了家庭的阻撓，決定“生不能成婚，死也要成雙”，於是化蝶相伴。
而在《胭脂扣》中，如花得知自己與十二少無緣結合後，也決定與十二少共赴黃泉。
她身著淺粉紅色寬身旗袍，用刨花膠把頭髮攏成精緻的樣式。又佈置好酒、菜、杯、筷，與十二少連盡三杯酒後，從此閉上了眼睛。
雖然情深，奈何緣淺，只好以死句讀。
二、如花與十二少的這段情，又消解了古典愛情的神聖與浪漫
雖然《胭脂扣》的故事套了一個古典愛情的殼子，但是，它本質是在消解古典愛情的神聖性。李碧華為我們揭開了古典愛情浪漫的外衣，讓我們直視赤裸裸的人性。
- 01共同生活後的日子，浪漫不再
在浪漫的古典愛情中，它們的結局總是定格在男女主角終成眷屬，或成黃泉夫妻的時候，少有描述夫妻共同生活之後的片段。
而李碧華在《胭脂扣》中，寫下了生活中不堪的一面。
十二少為了如花，搬出陳家大宅，為了維持生計，他只得投身戲班，從底層做起，在戲班裡演些無名的甲乙丙丁。生活的失意，讓十二少的脾氣日漸變壞，他時常以冷酷的面孔面對如花，還經常借題吵罵，無故發脾氣。
而如花為了二人的生活，選擇重操舊業，每天對鏡輕勻脂粉，然後坐上長班車，眼泛淚光地去倚紅樓上班。而十二少看著心愛的女子，要向其他男人投懷送抱，才能養活自己之後，只能無奈地在房間裡痛哭。
面對生活中的苟且，二人只得借吞雲吐霧的方式來解愁，最後深染上了煙霞癖。
貧賤夫妻百事哀，佳偶終成怨偶，這就是生活的真相。
文人墨客們所譜寫的古典愛情故事，大多是將愛情束之高閣後的結果。當愛情走下神壇，走進生活之後，不得不面對一日三餐，柴米油鹽。
在為生活而奔波忙碌的日常中，二人難免磕磕絆絆、吵吵鬧鬧，甚至性情大變，這是古典愛情故事中被隱去的真相。
- 02 在共同赴死的背後，一個是謀殺，一個是貪生怕死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二人因愛而不能，選擇共赴黃泉，是古典愛情中最悽美的篇章。但是，在《胭脂扣》的故事中，卻成了最大的笑話。
原來所謂的相約殉情，不過是如花單方面的說辭。
在看似纏綿悱惻的愛情背後，藏著如花的陰謀算計，也藏著十二少的懦弱無情。
當如花得知十二少決定離自己而去時，她不甘心。自己嘔心瀝血，為他辜負芳華，而他卻選擇一走了之。青樓女子與名門闊少的愛情，於她是致命的毒藥，於他卻不過是平添了一樁風流韻事。
她偷偷在酒里加了過量的安眠藥，向十二少勸飲三杯。然後，如花分了一份鴉片給十二少，她自己先吞下了鴉片，然後對十二少說：“如果，你也有一點真心……”
對十二少而言，如果他選擇吞下鴉片，便是一場殉情，但如果他選擇掉頭離開，酒裡過量的安眠藥也會致他於死地。
這場所謂的殉情，其實只是如花單方面的謀殺。
在原著中，如花閤眼之後，十二少他害怕了，他沒有吞下鴉片，而是在安眠藥的作用下倒地昏迷。後來，陳家傾囊施救，十二少逃過一劫。在甦醒之後，他選擇了偷生。
化用張愛玲的一句話，愛情是一襲華麗的袍子，裡面爬滿了蝨子。
張碧華先向我們展示了一份浪漫多情的愛情故事，而後，她又慢慢地將這些醜陋的蝨子擺在了我們眼前。
在一份看似“生死相許”的愛情背後，藏著懦弱，也藏著自私、佔有慾，甚至是陰險狠毒。
她不談死生契闊的古典愛情中，最光鮮亮麗的一面，而是調轉角度，讓我們一窺其中的陰暗面，以求瓦解古典愛情的浪漫與神聖。
- 03 年老色衰後，愛情不再
古典愛情永遠只談才子佳人們年輕時的風流韻事，她永遠美貌如花，他永遠相貌堂堂，卻不知道老後光景如何。
可“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在《胭脂扣》中，李碧華為我們揭示了主角風華不再後的樣子。
如花因為在二十出頭的年紀殞命，她仍然保留著當年的綺年玉貌。而十二少在家道中落後，生活落魄，被歲月折磨成了糟老頭。
回人間尋夫的如花，得知十二少在一間製片廠做群演後，想去見曾經的愛人一面。當她去製片廠後，發現了一堆等待拍戲的老年群演。
他們會就地小解，會隨地吐一口濃痰，然後用腳去抹開。他們說話罵罵咧咧，走路跌跌撞撞。他們的臉上長滿了褐斑，牙齒帶著骯髒的土色，呼出來的氣臭烘烘的，一雙嶙峋崎嶇的手，就像禿鷹的爪。
在原著中，如花並未在這群老人中找到十二少，但她猜想得到十二少如今的境況，與這些老人並無二般。
在那一刻，她徹底地死心了。
當初，當如花得知十二少選擇苟且偷生時，她尚未完全死心，但當她意識到十二少如今如此醜陋不堪的模樣時，她卻徹底地放下了。
在原著中，如花扔掉了十二少給她的定情信物，絕塵而去。
古典愛情中的浪漫與痴情，往往是建立在色相之上。
當歲月摧殘了你的相貌，壓彎了你的身軀，當生活把你逼得粗俗時，所有美好的情愫，都將土崩瓦解。
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如花與十二少的結局，大概是對古典愛情最大的嘲諷。
三、結語
弗洛姆說：“現代人生活在這樣一種錯覺之下：他似乎很明白自己的追求，但事實上他追求的，不過是別人期望他去追求的東西罷了。”
各路文學作品經常在讚頌如梁祝那般的古典愛情，謳歌它的堅貞決絕，頌揚它的死生契闊。
當我們看到了古典愛情中美好的一面時，便對它心嚮往之。當心中的浪漫情愫被勾起之後，便會心心念念一場死生契闊的愛情，渴望一次可以一見鍾情的邂逅。
文學作品所編織出來的古典愛情故事，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我們的愛情觀。
但“大概一千萬人之中，才有一雙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為蛾、蟑螂、蚊蚋、蒼蠅、金龜子……就是化不成蝶，並無想象中之美麗。”
張碧華沒有把如花和十二少的愛情寫成梁祝，她選擇另闢蹊徑，解構古典愛情的神聖與浪漫，讓古典愛情走下神壇。
其實，愛情很普通，不要隨意對待它，但也請不要盲目誇大它。
《胭脂扣》張碧華
《西廂記》王實甫
《牡丹亭》湯顯祖
文|黃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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