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1 給食物起箇中國名字

中國人自古驕傲,很重華夏和蠻夷之分。蠻夷有好東西拿來吃喝,也要特別給個稱謂。古代中國人圖儉省,習慣這麼起名字:西域來的,都給個前綴,叫“胡什麼”,比如胡瓜、胡豆、胡蘿蔔、胡椒、胡桃,那都是西邊來的。如果是海外來的呢,就叫“洋什麼”,比如洋菸、洋蔥、洋芹菜,那就是海外發來中土的。西域是胡,海外是洋,分門別類,各安其所,舒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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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總這麼拿胡洋字樣給人安插,也不是很雅馴。中國古人既風雅,又是禮儀之邦,入鄉隨俗吧。意大利人MatteoRicci來中國,也不強逼著中國人咬意大利語字樣,自定了漢名叫利瑪竇。中國人也客氣,到清朝就管英國叫英吉利,管美國叫美利堅,都是好字眼。

比如說吧,鼻菸這東西,英文叫snuff,清末大家都好聞這玩意兒,就給起個譯名叫“士那夫”,純是音譯。菸草tobacco,在菲律賓種得甚好,中國士大夫聽了,按字索音,就譯作淡巴菰,也有種說法叫淡巴姑。乍看字眼聽讀音,會以為是種清新淡雅、適合熬湯的菌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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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惡的鴉片,乃是opium的音譯不提,好玩在鴉片另有個中文名,叫作阿芙蓉,乍聽之下,還以為是犯毒癮的,特別鍾愛其氣味芳香,定的美名。實際上一琢磨:鴉片在阿拉伯語裡讀作Afyum,那不就是“阿芙蓉”麼?鴉片可恨不假,阿芙蓉這三字因音定字,上好的辭藻,不下於把希臘首都Athens譯作雅典。

廣東和西洋貿易最早,於是造出了許多漂亮的譯名。粵語譯名,都按粵語讀音,不拘形格,用普通話念,會覺得風馬牛不相及。但用粵語一念,就覺得音極近。比如把kiwi翻成奇異果,真是神來之筆,意音皆近。milkshake翻成奶昔,就有點兒一半一半——前一半意譯,後一半音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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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salmon翻成三文魚也是源自粵語,一如sandwich翻成三文治,只是很容易讓人疑惑:三文治和三文魚有沒有遠親關係?香港人至今稱呼某種水果為士多啤梨,不知道的會以為很神秘,細一看是草莓,再一想就明白:strawberry,直接音譯過來啦。

葡萄牙人拿來做早飯吃的煎蛋omelette,粵語裡叫作奄列。把eggtart譯作蛋撻,也是粵語創意。在廣東茶餐廳,吃到班戟這玩意兒,第一次見,會以為是班超之戟,看模樣,又不太像戟。再一看:是pancake(鍋攤薄餅)的音譯,可見廣東人譯音用字,又險又奇。實際上,因為粵語讀音引入甚早,所以至今布丁(布甸)、奶昔、曲奇、芝士這類西式茶餐慣見詞,大家都習以為常,把粵語稱謂當作慣用了。甚至日語うどん,被翻成中文烏冬麵,其實也是粵語發的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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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譯名界的通行語言,不只粵語一味。清末上海急起直追,語言上也不遑多讓。比如,Russiansoup,俄羅斯湯,被上海話一捏,就成了羅宋湯;廣東人不是管omelette叫奄列麼?上海人偏要出奇,用吳語唸作杏利蛋。歐陸麵包toast,廣東人叫作多士,上海人就抬槓:就得叫吐司。

有一個美麗的傳說,稱泰戈爾當年訪華,徐志摩負責接待。兩位才子一起抽cigar,吞雲吐霧。末了泰戈爾問徐志摩,這玩意兒可有中文譯名?徐志摩才情泉湧,答曰:“cigar之燃灰白如雪,cigar之菸草卷如茄,就叫雪茄吧!”故事動人,但稍一查驗便可發現,1905年連載完的《官場現形記》裡頭,早有了“雪茄”字樣。而且上海、蘇州、無錫、常州這吳語區的人都明白:“雪茄”倆字,用普通話念,與cigar不甚合襯,但用吳語念,就嚴絲合縫。很可能這就是位吳語地方譯者,早在19世紀末就譯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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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包夾香腸,英語作hotdog,中文倒沒有叫“霍特多格”,而是老實意譯,叫作“熱狗”。依此推論,coldstone,冰淇淋,該叫作“冷石”,和熱狗還真是一對,但現在官方譯名卻叫作酷聖石,不免讓人替熱狗鳴不平:大可以改叫“熾熱狗”,聽著也威風些。

唐朝的《酉陽雜俎》裡頭,已經提到過冰與奶製品混一的玩意兒,叫作“酪飲”。宋朝時,大家也習慣類似東西叫冰酪。但icecream傳入我國,譯者就半音半義,來了個“冰淇淋”,其實cream既然跟奶油搭界,幹嗎不直接翻成“冰奶油”,或者古典些,直接叫“冰酪”呢?大概還是覺得“冰淇淋”更機靈好聽吧。同理,DairyQueen,直譯該叫“奶品皇后”,但這一聽,好像是要喂小孩子似的,一股子保姆感覺,官方譯名“冰雪皇后”,立刻就冷豔清新,活潑動人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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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有名的香檳酒即取產區香檳,原詞是champagne。這詞本身,其實沒啥深文奧義。法語裡,田地是champ,鄉下人是campagne,所以champagne,按法語套路,是往“田鄉下”語境走的。實際上,17世紀,法國有位宮廷畫家,就叫作JeanBaptistedeChampaigne,通譯讓·巴普蒂斯特·德·尚佩涅。

如果按音譯,champagne該譯作“尚巴涅”,那酒也就叫作“尚巴涅酒”,就不那麼好聽了。稍微想象下:生意成了,大家慶祝,“來來,來杯尚巴涅酒!”感覺總是哪兒哪兒不對;“某某F1車手得到了該站冠軍,在領獎臺上狂灑尚巴涅”,字眼一點兒都不好看。但把這地方及其酒,翻成了“香檳”,立刻意思味道,全出來了,完美的營銷。比起可口可樂、雪碧這樣的漂亮譯名,還要勝出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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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清真館,有道菜叫“它似蜜”。唐魯孫先生說,這玩意兒正牌做法是滑溜羊裡脊絲。可是現在你找地方做這菜,還有些刻意做甜,大概覺得,讓羊裡脊甜,才能夠“似蜜”,還有附會成慈禧命名之類。其實“它似蜜”和薩其馬、勒特條這些滿族小吃似的,全是外族話音譯過來的。只是年深歲久,冷不丁一聽,“甜不辣”“它似蜜”,還真以為是漢語裡本身就有的詞、土生土長的食物。

給外來食物起名字,最常見的,是起得特別洋氣,如此可以大抬價格,比如牛奶咖啡音譯成拿鐵或歐蕾。但更狡猾的法子,就是讓你絲毫不覺突兀,潤物無聲,融入你生活,潛伏到你有一天一愣神,“什麼,這玩意兒是外國來的?”比如,土豆又叫洋芋,地瓜又叫番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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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聽慣,不覺什麼,但細想來,洋者洋人也,番者番邦也——這倆貨還真像洋芹洋菸、胡桃胡瓜一樣,是外國來的。然而本土化得實在太好,以至於現在如果有男生對女孩子說:“我給你備倆外國菜……一個烤地瓜,一個胡蘿蔔炒土豆絲,怎麼樣?”不挨耳光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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