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6 口述:武漢五口之家自救紀實|“死不了,就要活好每一天!”

口述者悅兒(化名)來自IT行業,全家5口,先後3人確診,如今分隔四地:婆婆的病情最重,在金銀潭醫院接受治療;悅兒夫妻屬於輕症,同住洪山體育館方艙醫院;公公作為密切接觸人群,在酒店接受隔離;4歲的女兒託管在鄰居家中,根本無法理解這種突如其來的別離。當疫情來臨時,他們有過爭吵與責怪,也曾絕望得抱頭痛哭;好在清醒得非常之快,想盡辦法調配資源自救;自救之餘,還不忘救助病友,也努力改善著方艙醫院內的生活環境。

“現在最大的感受是,死太容易了,活著才是最難的,既然現在還死不了,我就要活好每一天。”

口述:武漢五口之家自救紀實|“死不了,就要活好每一天!”

恐慌來襲

1月22日,全家提前吃了個年夜飯。吃完後,婆婆因為抹不開面子,還是答應去朋友家搓麻將,一直到凌晨二點才回。她不聽勸阻,也一直對新聞報道滿不在乎,認為:“每年冬天都會有很多老人扛不過去,這次也沒那麼誇張。”

1月23日一早,封城的消息就出來了。我們才意識到不再是“有限的人傳人”,疫情挺嚴重的。原定飛新加坡的度假,也被迫取消。

接下來的幾天,我全部的精力都在退票、取消行程上面,對於疫情並沒有太在意。家裡的糧食儲備也挺充足,心想:“封城,最多半個月吧。”

1月26日,婆婆號召全家人一起大掃除。大家熱火朝天地把紗窗都拆下來洗,打開窗子南北通風。風挺大的,吹了很久。當天婆婆就發熱了,但都沒當回事,覺得太正常了,不過是出了汗、吹了風,才發的燒。

1月28號晚上,我突然覺得頭疼、渾身無力,體溫一直保持37.6度。我開始焦慮,懷疑是否被感染了

1月30號下午,刷朋友圈時,發現婆婆一個朋友的親戚被確診了,病情嚴重,在朋友圈求助。那個朋友就是婆婆搓麻將的那家,我一下就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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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命中的救護用車

居家隔離

公公知道以後,和婆婆大吵了一架。武漢人說話都特別直,而且難聽:“是你一直不當回事,還出去玩,現在害了一家人!”

我和老公一邊安撫兩位老人的情緒,一邊考慮對策。居家隔離太難實行了,說白了就是靠每個人不同的抵抗力,扛過去就扛過去了,扛不過去就全家感染。

好在老公的一個同事回老家過年了,就很仗義地把武漢的房子借給我們隔離。他的房子是我老公裝修的,還保留著鑰匙。

1月31號,思慮再三我們還是決定搬到老公的同事家去。中午收拾完東西,我們就帶著4歲的女兒一起搬到了同事家中,與公婆分開。與此同時,婆婆到社區醫院拍了個X光片,發現只是肺部有一點支氣管炎症。頓時,我們心裡的石頭都放下了。

“新家”有兩個房間,我獨處一室,老公和孩子在另外一個房間睡上下鋪。在那裡,我們度過了最難熬的一個星期:不知道會面臨什麼,也不知道能做什麼,就像砧板上的魚肉。

接下來的頭5天,婆婆每天去社區醫院打針。她咳得比較厲害,但是咳嗽是她往年冬季的常見症狀,我們早已習以為常,加之我們也根本不願意相信,新冠肺炎真的到我們家來了。

再度恐慌

2月4日,打了5天針的婆婆咳嗽還是沒有緩解,還出現了胸悶。到武漢科技大學校醫院做了一個CT檢查,顯示雙肺有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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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的CT結果:雙肺炎症,考慮病毒性感染

我們越來越緊張,老公想辦法買了一臺呼吸機,連夜給婆婆送去。同時一直聯繫社區,希望可以把婆婆接走隔離。因為公公本身的基礎病非常嚴重,心臟做了5根支架,萬一感染了,後果不堪設想。

同一時間,我開始第二次發熱,且比第一次嚴重。全身乏力、出虛汗、打寒戰,裹著被子太熱,稍稍透點氣又冷得不行。還有嚴重的嘔吐、腹瀉、沒胃口,像食物中毒了,吃藥都沒用。我一度懷疑是不是藥不對症,吃多了有副作用。從第一次發燒開始,我們就病急亂投醫,從家裡找出蓮花清瘟、阿莫西林自行服用,即使後來熱退了,也還盲目地吃,好像吃了藥就能抵抗病毒一樣。真是亂了陣腳,每天又被各種疫情信息轟炸著,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被感染,身心始終在煎熬中。

2月4日晚上視頻的時候,老公跟婆婆說了要送她去隔離的想法,婆婆在視頻裡和老公爭執起來:“現在還沒確診,你們要冷靜,心態要放好!又沒什麼事,搞得要死要活的。”

我們倆都崩潰了,兩個人抱在一起痛哭,不知道該怎麼辦,那是真的絕望。看到他平時脾氣火爆的大老爺們在那兒委屈地哭,我好心疼。

有朋友知道我生病了,就來慰問,給我做各種提醒:“一定要跟孩子隔開,現在新冠肺炎還可以通過糞便傳播,要把家裡弄乾淨。”當時特別討厭來關心的人,如果有酒精,如果能夠和孩子分開,我難道不知道要去做嗎?全房間就只有一個洗手間,你要我怎麼分開?雖然是好心,但站著說話不腰疼,他們根本不瞭解我的現狀,就特別特別不爽。

當時網上負面消息太多。每天那麼多人確診,朋友圈到處是求助的信息;各種資源還沒調配起來,床位非常緊張,一整天也不見得能排上號。4號當天,婆婆就去省人民醫院做核酸檢測,從上午一直排隊到晚上7點才做上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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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的第一次核酸結果:雙陰性

2月5日通過省人民醫院的熟人,查到了婆婆的檢查結果,是雙陰性,懸著的心又落下了。但還是不敢放鬆警惕,因為有朋友說核酸檢測不準,CT顯示感染的話基本就確診了。

2月6日,婆婆終於被接到酒店隔離,老公的情緒開始緩解。公公在家,用酒精上上下下全部消毒了一次。

2月7日,我們就帶著孩子回家了。

方艙拒收

婆婆在酒店隔離時,也會做核酸檢測。大概10號左右,社區聯繫我們說婆婆的結果是雙陽,稍微平復的心情再次被揪緊。

婆婆是在半夜,被一輛國產皮卡車接走的。為了保護司機的安全,從酒店接走的病人全部都是坐在後面,“當時風吹得人都要死過去了 ”,這是婆婆事後跟我說的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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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於隔離的酒店環境

社區的衛生院已變成了中轉中心,婆婆在這裡等待被安排進入方艙醫院治療。轉運到方艙後,因為婆婆心率高至120,方艙不敢收。他們只接收輕症患者,因為方艙只能提供藥物治療,不能打針,就又把婆婆給退回了社區醫院。

中轉中心裡,每天有人被送進來,然後又很快都被轉走, 而自己且被卡在那裡,內心是非常焦慮的。CT顯示雙肺感染但核酸呈雙陰的,或是病情較為嚴重的,都被留了下來。婆婆說,算上她一共有3個人卡在那裡。

全家淪陷

禍不單行,在被新冠肺炎蹂躪的這些天裡,老公的爺爺也出了問題。2月9日凌晨,奶奶打來電話說爺爺中風了,倒在地上扶不起來。當時婆婆已被隔離,我們都出不了門,只能乾著急,打了很多電話,110、120、社區,都無能為力。

2月12日下午,爺爺過世。沒有任何告別儀式,殯儀館把人帶走火化後,讓我們等通知去取骨灰盒,至少15個工作日。如果不是這次疫情,爺爺就能及時送去醫院救治,應該不至於走得這麼匆忙。

每一天,你的心就像海灘上的砂石一樣,被驚濤駭浪拍打著。從擔心,到害怕,到絕望,慢慢就接受了。事情已然如此,生活仍需繼續。我現在最大的感受是,死太容易了,活著才是最難的。既然我死不了,那我就要活好每一天。

爺爺去世的同一天,我們夫妻與公公一起去做了CT檢查。我們倆雙肺都有感染,公公的肺部沒有什麼問題。於是就連夜把孩子送到鄰居家。

2月13號,我們去了省人民醫院做核酸檢查,整個就診的情況很有序,也有既定的流程,不像之前新聞裡報道的那樣,所有人都往醫院湧,無序而絕望。

期間接到鄰居阿姨的電話,說她晚上洗澡時感冒了,意思是不能幫我們照顧孩子了。我們沒多說什麼,表達了謝意,就由老公去把孩子接走,送到另外一個阿姨家裡去了。如果沒有這些熱心的鄰居,真不知道該怎麼安置自己的孩子。“孩子沒事”是我們當時為數不多的心理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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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的核酸檢測結果:雙陽性

2月14日情人節,核酸檢測出結果了,老公是雙陽,我是兩個可疑。上午,老公就到社區醫院跟婆婆會合了。他比較幸運,當天就住進了方艙。在我們全家裡面,他是第一個到洪山體育館方艙醫院報到的人。

相聚方艙

2月15日,我又做了一次核酸。那天晚上,和孩子視頻通話的時候,她一直哭一直哭,情緒很激動,想要回到我們身邊,她知道外面有病毒,但她不能接受和家人分離,為什麼頃刻間所有親人都不在她身邊了。我又崩潰了,還抱著僥倖心理,想著如果結果是陰性,要去酒店隔離,我就去接她,帶她到酒店跟我一起隔離。

2月16號8點40分,省人民醫院給我打電話,告訴我結果是雙陽,讓我聯繫社區安排隔離。那一刻,我反而平靜了下來,因為結果給我了一個定數,我不用再去猜疑。

等到下午3點,車來了,是一輛旅遊大巴。所有人都只能從後門進,坐最後的位置,司機要求把後面所有的窗戶和天窗全部打開。從接我婆婆的皮卡到現在的旅遊大巴,武漢的情況每一天都在變好。車把我們帶到了另一家醫院。後來知道,各個社區都把病人集中在這裡,再用公交車把我們運送到洪山體育館的方艙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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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保護司機安全,公交車做了改造

當天,我跟老公在洪山體育館方艙醫院會合。我們所在的西區是4個籃球場,250個床位,每個隔間裡,大概有20個病人。在這裡,護士每天會給我們量體溫、心率、血氧飽和度……醫生早上會過來查房,並根據每個人的情況開一些藥物。

我進來的當天晚上,有一群女病友自發地在那裡唱歌,有《我和我的祖國》、《隱形的翅膀》,也有很多人拍視頻。病人多,工作人員少,大家都是頭一次,不完美之處自然是很多,但是能夠理解這一點的人不多。可能是我剛入方艙時管了很多閒事,如通下水道,處理開水間的汙水,向臨時黨支部反饋衛生問題等等,我被選為我們病區的小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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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四地

2月15號,病情最重的婆婆終於被收入金銀潭醫院。這兩天她出現了咳血的症狀,但醫生的回覆是,她已處在在恢復期,由於咳得太久了,可能肺部一些毛細血管受到了損傷,所以會有一些咳血的現象;公公因為是密切接觸者,現在已經在酒店進行隔離了;孩子依然在鄰居阿姨家。

每次和女兒視頻,她一直重複一句話:“我想回家,我想跟爸爸媽媽在一起。”因為女兒提出的訴求,老公無法滿足,就激發了他的無力感,他就有了應激的反應,他說的最重的一句話就是威脅女兒:“你再哭我就不要你了。”

我就拿過手機對女兒說:“你不要聽爸爸的,不管怎麼樣媽媽都愛你,媽媽都會跟你在一起。”

我女兒就說:“我也要跟你一起到醫院來。”

我就跟她說:“這有很多病毒,你來了,你的身體會受到傷害。你在天上選中我做你的媽媽,我們相遇多麼不容易。如果你死了,我怎麼辦。”

她說:“你可以再把我生出來。”

我說:“萬一不是你怎麼辦?萬一你沒有選中我當你媽媽怎麼辦?(哭)”

我和女兒說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哭。我一直努力地維持著自己的情緒,婆婆一直覺得這件事情是因她而起,自己是個罪人,壓力會比較大。老公本身性格就屬於很直爽、脾氣火爆的那種人,思念女兒讓他也很痛苦。

我就像一個容器,承接著家人們的情緒。頂不住的時候,我就跟自己說:我要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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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悅兒

採編:倪楚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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