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8 疫情中,復工潮下的深圳眾生相

疫情中,復工潮下的深圳眾生相


晚上7點的科技園,已經相當冷清。


能看到最多人的地方,是高新南一道與科技南十路交叉口的斑馬線,這裡距離高新園地鐵站不到200米,隔兩分鐘就會有一波人匆匆走過。


其餘的地方,過往的行人零零星星,不少辦公樓的窗戶全部都是暗的。路邊快餐店門前,來點餐的人屈指可數,24小時機器人便利店內,倒是不時有人光顧。


林園和李清平的公司就在這一片。他們分別在2月10號、17號踏入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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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工第一天,我感覺走進了喪屍片”


接到公司2月10日復工的通知時,林園心裡有些不情願,同事們也私下裡嘀咕,“我們完全是可以在家辦公的”。


林園住在福田,這天8點左右她出門了。在平時她居住的周圍熙熙攘攘,而這天的早高峰,整條街上只有她一個人,“街上空蕩蕩的,很不適應,還有點害怕,好像走到了《釜山行》那樣的喪屍片裡,覺得自己好慘。


公交車上,還是隻有她一個人。半個小時左右她就到了公司,平時則需要1個多小時。整個科技園區她看不到幾個人,她所在的寫字樓,也僅有他們一家公司復工,“物業都沒正式上班,只有一個值班人員,在門口負責測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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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0號這天,同在南山上班的周翎,已經在家辦公一週了。她沒有等來公司的復工通知,倒是收了一份“自願申請降薪”的倡議書。


在這份倡議書裡,公司鼓勵員工“每月降薪一半,直至疫情結束”,每個人只需要以郵件形式回覆“同意”,即視為接受公司的降薪方案。


“當時大家就氣炸了,小群裡一片罵聲”,讓周翎最難以接受的,是公司高管年前還一直說“公司賬上趴著幾千萬呢”。“既然要共渡難關,是不是也得開誠佈公地告訴大家,公司現金流的一些情況呢。”


周翎年前買了房子,還在交房階段,不久後每月要付的房貸,讓她有點頭疼。身邊的同事大多數壓力也都不小,“條件好點的就說要節衣縮食,條件一般的已經開始提取公積金了,像我一個同事,月薪1萬,降薪後稅前5000元,他在外地買了套房子,月供3000多元,你說怎麼生存呢?”


2月24日周翎正式復工。9成以上的同事,都接受了公司的降薪方案,甚至少數銷售主動申請不要底薪,但多數人的接受還是出於無奈,“不少人現在是騎驢找馬的心態,想看看外面的機會,可疫情下工作也不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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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平在一週之後正式復工。這天早上他從寶安家中出發,開車到科技園只用了20多分鐘,在平時他需要1個小時,這個早上他除了在沿江高速出口排隊測體溫,其他路段暢通無阻。


對於復工他甚至有點期待,他之前在家辦公了一週,感覺效率很不理想,“公司第一次大規模遠程辦公,會議系統在掉線和上線之間掙扎。大家感覺還是休假的狀態,我第一天換好衣服專門跑到了書房,第二天就穿著睡衣坐在床上辦公了,問同事點事情,也是遲遲得不到回應。


公司的防疫措施和人性化服務,也讓他放心不少。“我們公司做的確實很好,疫情未結束前員工有頭疼發燒,即便和新冠肺炎沒關係,也不需要來公司,薪水照發。”


“HR訂一個規則,什麼樣的人才能進公司,進公司有一個什麼樣的流程。另外你有什麼擔憂可以報上去,HR再分類一一作答,儘量減少大家心裡的顧慮。另外,像春節在外地的同事,公司專門給每人寄了一套防疫用品。困在湖北的同事,有些家裡小寶寶喝的奶粉比較特殊,當地買不到,HR也會在深圳買好寄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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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樓下,他就領教了這種精細化防控。


李清平的公司在科技園有一棟獨立辦公大廈,整棟大廈僅保留了一個出入口,所有人測量體溫後、消毒後才能進入。這樣的流程,下班走出公司後還要再來一遍。


公司十幾個HR坐在樓下,“像迎賓一樣排成一排,進來一個人,小姐姐就追著你靈魂三問。”


測好體溫、登記好信息後,李清平領到一個防疫包,包裡面有口罩、酒精棉片和免洗洗手液,這樣的防疫包每個工作日他都能領一個。


走進公司,滿屋子都是消毒水的味。清潔工阿姨每兩三個小時就要消毒一次,

所有的窗戶都被打開了,“17號那天特別冷,大家凍得瑟瑟發抖,也沒辦法。”


這天母親在微信上問李清平,在公司戴著口罩怎麼喝水,“哈哈哈,你說還能怎麼喝,我就回了個‘趁病毒不注意的時候,趕緊喝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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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遠和李清平在同一天覆工。


上班的前一天晚上,他有些焦慮。何遠的公司在寶安沙井,他往常從龍華乘坐公司班車過去,“班車那種密閉空間,幾十個人坐著不太安全。公司的辦公區和工廠是在一起的,總共有幾千人,你也不知道有沒有感染者。”


他想過自己租臺車,或者借朋友的車開。但第一天下班後,他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班車上只有7、8個人,還有7成員工還沒復工”。


10天之後,他還是找朋友借了臺車。


“大家陸陸續續都復工了,班車現在也差不多坐滿了,雖然坐的都是同事,可公司的防疫做的一般,還是不放心。


其實他的擔憂和顧慮一直都在,只是多少的問題,“只要走出家門,總會覺得不安全,家裡老人小孩都在,萬一感染了,那就是一家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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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園倒是逐漸適應了這樣的生活。


在公交車上,她會盡量選擇後排靠窗的位置,因為前排會有更多的人流經過,“公交車窗戶能打開,我覺得還是比地鐵安全一些”。


有天早上下雨,靠窗的位置都淋溼了,她不得不和別人擠在一排,“我只能儘量和旁邊的人保持距離。”


“我現在覺得其他都還好,現在最大的擔心,就是在車上,或者超市裡,碰到B類感染者(在公共場合與新型肺炎患者接觸,防疫部門難以追蹤到的感染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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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離14天,有人全薪,有人無薪


2月23日傍晚,韋上善走出昇悅酒店時,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去。


最後的餘暉灑落在樹蔭間,臉上微微有風吹過,他聞了聞空氣裡的味道。看著大朵大朵的雲團在上空緩緩行過,他忍不住舉起手機拍照,“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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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的酒店大樓裡,韋上善在其中一扇窗口後面隔離了14天。


他是萊爾德電子深圳工廠的員工,近段時間,這家工廠因“硬核”防控被媒體頻繁報道。上千名節後返深人員,都要由公司統一安排隔離兩週,才能進廠復工


2月10號晚上9點,他從深圳北站下了車,坐地鐵回到寶安。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人流,“下電梯,進站、出站,我都等上一波人走遠了再走。”


在工廠門口,量完體溫做好登記後,工作人員帶他來到了幾百米開外的酒店。韋上善的隔離生活正式開始。


在房間裡他的作息時間還算規律,晚上12點半睡覺,早上8點半起床。


每天把手頭的工作處理完,他主要靠電視劇和遊戲打發時間,每晚8點,他都雷打不動地進行一個小時的健身,做做俯臥撐和仰臥起坐。以前他也隔三差五地健身,但從沒有隔離的這十幾天規律,“找點事情做,也能增強免疫力”。


隔離期過了一大半,他感覺越來越難捱了,“以前打遊戲得想辦法擠時間,現在也感覺沒啥意思,有時候看著窗外的太陽,就好想出去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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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隔離期內,韋上善和同事們每天要測量體溫。by 深圳新聞網記者謝瑩


每天有3次走出房門的機會,分別是領早中晚餐的時候。他和住在同一樓層的同事,彼此隔得遠遠地,在餐車旁排隊領取,“公司要求不要交談,大家也就招個手或者點點頭。”


結束隔離,他抑制不住興奮,“部門好幾個同事沒來,雜七雜八的事情特別多,很忙不過樂在其中,充滿激情。”


相比韋上善的帶薪隔離,陸峰要悲催得多。


公司正常復工是2月10日,陸峰的老家在粵西,他從新聞中瞭解到,廣東省內員工赴深,政策不強制要求居家隔離。所以他就卡著點來到了深圳,但公司HR在這天通知他,“先別上班,等通知”。


一直等到18日,HR才告訴他,在深圳自我隔離有14天后,他可以到公司上班。居家隔離期間,他也需要處理一些比較緊急的工作。


2月24日,他隔離結束後正式回到公司。兩天後接到一則通知,“困在湖北的同事2月份工資全額髮放,我們這些居家隔離的,因為沒有固定辦公,就按深圳最低標準2200元發放。


他不太理解公司的差異化方案,房貸和卡債更是迫在眉睫,“我的房貸和信用卡,這個月要還1萬6左右,疫情期間沒有走親戚,但廣東人還是要微信發紅包的,這個月也發了不少。2200元的薪水,能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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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員工出了事,

企業沒法正常運轉,還怎麼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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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爾德電子工廠入口。by 深圳新聞網記者謝瑩


韋上善的上司侯波,是萊爾德電子深圳工廠的安全總監,也是這次防疫的負責人。


他的警報從大年三十就拉響了。


這天侯波從廣州家中趕往深圳,參加留守員工的年夜飯活動。這批員工大約有200人,按原計劃大年初四就要上班了。


聽到武漢封城的消息,他當即要求活動負責人,通知湖北籍員工不要參加晚上的聚餐,“不清楚他們親屬有沒有過來,我不太放心”。


除夕夜的活動11點多結束,侯波回到廣州後,連夜召集管理層開了個電話會議,商定啟動防疫預案。大年初一晚上,他從廣州趕回深圳工廠,“初二出了第一版的防疫預案,

當天就開始採購防疫物資,那時國內還能找到一些貨源,後來又從國外買了一些。


隨著疫情一天天的演變,侯波的防疫方案也在不斷升級,“硬核防疫”也由此而來。


侯波的職業敏感,來自20多年的安全工作經歷,“非典我經歷過,工廠生產也涉及到一些高危化學物,我們也要時常做一些安全應急預案,其實從措施上來講,差別不算特別大“。


為了隔離員工,工廠在附近包了500間酒店房間,單這一項,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防疫花了不少錢,我們是一家跨國公司,每個部門可能都會有自己的立場,我擔心安全,成本部門可能更關注支出。但我是這麼想的,只要大的形勢沒有變,錢是賺得回來的。但如果員工出了什麼事,企業沒法正常運轉,還怎麼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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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瑜和付霖,則完全是頭一次碰到這種情況。倆人均在創業公司做人力資源工作,同時也要兼顧行政,沒有任何安全防疫的經驗


張瑜大年初六開始採購公司的防疫物資,“線上線下正規渠道的口罩已經斷貨了,朋友圈的資源也不敢買,後來通過一個同事的師兄,找到了貨源。我定了200個口罩每個售價1塊7,過了一個星期報價就漲了,單個售價就要將近4塊了,到最終發貨時,只給了我50個”。


她唯一慶幸的是,公司人不多,按深圳的要求配齊100個口罩即可。於是她從家裡的口罩中又拿出了50個。


額溫槍買起來更難,她在朋友圈裡找到的渠道,發貨時間都是一個月後,根本等不到公司開工,還好外地分公司的HR多買了幾把迷你額溫槍,才算籌齊了核心的防疫物資。


物資籌備好後,公司遲遲未明確復工時間。當張瑜獲知正式上班日期時,深圳已經開始推行“先復工,再核查”模式,儘管跟之前的審批流程相比,要簡便了不少,但她並不輕鬆。


“檢查了兩次才算過關,深圳還是非常嚴格的,除了填報各種資料、蓋章,第一次檢查時,消毒酒精的外包裝上,沒有標明75%的濃度,都沒法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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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霖的復工準備,則要曲折得多。她從2月5日開始申請復工,一直到2月17日才拿到復工通知書。


“先後遞交了3次資料,因為政策一直在變,第一次只需要交2份材料,交上去第二天就要求準備5份材料,再次遞交後,要求的材料從5份變成了8份,而且很多內容也發生了變化,像第一次只要求湖北員工單列一份名單,第二次就要求還要把溫州等疫情輸入嚴重地區的員工名單,也要單列出來。”


資料審核成功後,現場檢查亦是狀況不斷,“我們名下有兩家公司,檢查人員第一次上門,把兩家公司的資料弄混了,找得到A公司的,卻找不齊B公司的,第二次上門又找不到A公司的資料。”


2月26日,付霖報了警。“訂了一批口罩,商家20多天都沒發貨,聯繫退款一直沒有回應,在警察協調下對方才退了款。”


還好在過年之前,她就在網上採買了一些物資,“當時想不到會這麼嚴重,只是買了一部分”。因為前期採買漏了額溫槍,她又花了不少功夫搶購。眼看著一隻額溫槍的報價從150元,到350元,再到480元,她還沒來及搶就售空了,最後她總算以550元的價格買到了一把,“現在已經漲到6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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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爾德電子,檢疫人員正在進行消殺。by 深圳新聞網記者謝瑩


張瑜和付霖所在的公司,都在2月24日正式復工。消殺、登記,發口罩、簽字登記,給每個員工測體溫、登記,是兩人每天必做的工作。


倆人所在公司的返崗率,大約都是3成。疫情之下,她們總會有些隱隱的擔憂。


“我們本來打算24號全員復工,後來覺得風險還是高了,就選擇了分批覆工,現在廣東赴深圳的人,政策上是沒有要求必須隔離14天,但我們還是要求他們要隔離兩週,即便必須要到辦公室的,也要求至少隔離7天。”


張瑜的公司僅有幾個人上班,但她還是覺得不安,“有些同事從龍崗過來南山,坐著死亡3號線,人流量那麼大,很多地方都是有風險的。我們

做這個工作的,真出了事情,也不好跟公司和同事們交代。


國內出現了多例新型肺炎感染者,潛伏期均超過了14天。侯波的神經又繃緊了一些。


“所以現在車間分成了小團隊作業,嚴控人員聚集。小程序也做了調整,每個員工一天接觸了哪些人,都要一一填報,萬一發生這種情況,我能最快地把密切接觸者找出來。


前幾天區政府到廠裡檢查時,侯波遞交了一封信。“想跟政府部門表達一個訴求,我們盡力把防控做到極致,但我也不敢確定小概率事件會不會發生,我只求一點,真出現了萬一,該封哪塊區域就封哪塊,別讓整個廠子停擺。”


疫情中,復工潮下的深圳眾生相


復工還是不復工,似乎成了當下的兩難選擇。


不復工,一大批企業要完,許多人的職業機會和謀生飯碗也沒了,復工,意味著疫情風險加劇,一旦防控不力,後果不堪設想。


在深圳這個外來人口居多、民營經濟活躍的城市,這個矛盾猶為突出。企業主們哭喊著撐不下去,不少辦公室白領已經歷過暴力裁員,上班族坐在地鐵裡擔驚受怕……


從幾位受訪者的經歷來看,當公共防疫措施足夠務實得當,企業決策理性、精細、人性化時,上班族的安全感和信任度也能隨之提升。


值得慶幸的是,無論是深圳政府、深圳企業還是深圳人,做得都還不錯。


有過恐懼不安,有過憤怒彷徨,有過重獲自由的激情,但正如林園從開始的害怕到後來的適應,一切都將過去,一切都在穩穩地、悄悄地,回到原來的軌道。


備註:應受訪者要求,除侯波、韋上善,其他受訪人均採用化名。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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