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8 沈從文從軍記:從小被期待成為將軍,遇“戀愛騙局”到城牆上哭,從湘西出走北京

1923年7月下旬,住在湘西保靖的沈從文怯生生地來到上司陳渠珍面前吐露自己要去北京。他此前害熱病在床上躺了40天,病剛好,照顧他的好友陸弢又泅水淹死了。沈從文埋葬完好友後,痴呆一般地想了四天,到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好壞都是要死,與其在這兒病死或無意中被流彈打死,不如出去“多見幾個新鮮的日頭……”

此前,他已經跟著當地軍閥在沅江上游遊蕩了五年多,不出意外,繼續下去,他會和一位士紳之女結婚,成為維護湘西局面的另一位軍閥人物。

沈从文从军记:从小被期待成为将军,遇“恋爱骗局”到城墙上哭,从湘西出走北京

△沈從文

[1918年前,鳳凰] 在父親的期待中,沈從文應該成為“將軍”

沈從文祖父沈宏富年輕時就因在湘軍中屢建奇功而做到了貴州提督。鳳凰作為一座軍鎮的歷史背景也促成當地人崇尚軍功。

沈從文父親沈宗嗣卻時運不濟,幾番折騰之後,軍旅生涯並無建樹,反而因刺殺袁世凱行動失敗而流落蒙、藏間,沈家日漸財力不支。

於是,沈母把即將升高小的沈從文送去唸了一年的預備兵技術班,從軍也成為沈從文唯一的出路。

1918年,16歲的沈從文在母親的安排下跟著一位楊姓親戚帶領的一支土著軍隊(筸軍)。他們從鳳凰徒步到麻陽,下水入辰河(沅江),順流而下,過辰溪、瀘溪,到達湘西的門戶——辰州(沅陵)。

在船行途中,沈與另外12名補充兵掉了隊,這些人中有沈的同宗兄弟沈萬林,還有一個裁縫的獨生子叫趙開明。他們順著沅水在船上向下遊漂了5天,於8月26日追上部隊到達辰州城。當時辰州城內亂糟糟的,沈從文跟的軍隊屬於張學濟領導的“靖國聯軍”第二軍。他們的對手,“靖國聯軍”第一軍軍政長田應詔也駐在辰州。

此外,辰州城內還有黔軍的一個旅,旅長盧燾後來當了貴州省省長。

這三支部隊盤踞在湘西的咽喉之地,擰成一股,一致對抗領導一萬北洋軍的馮玉祥。當時馮玉祥駐守在沅水下游的常德,受到擁護段祺瑞政府的田應詔等人的監視。雙方對峙兩年,並未發生大的戰爭。

雖然腐朽的滿清朝廷已經被推翻6年,但是中國又陷入軍閥割據的混亂局面。就拿湘西地界上來說,先後就有六個家族領導的軍隊盤踞其中。

其中三家是在跟太平軍的作戰中發跡的“老三家”,即田家(田興恕)、沈家(沈宏富,不過沈從文家已經衰落)和熊家。熊家出了一位中華民國的總理(熊希齡),所以在京城有後臺。

另外三家是後來興起的,其中有張學濟,即沈從文在辰州的上司。陳渠珍,他推翻張學濟後成了“湘西王”。這些人一度都是統治湘西的大家族,“老三家”通過相互通婚聯成一氣,而新興三家則依靠“老三家”逐漸崛起。

也正是具有“老三家”身份背景,沈從文剛到辰州就被張學濟拉入了自己的警衛隊。而湘西軍閥割據的局面一直維持到沈從文從北京回家探母的1934年左右才被打破。

[1918年,沅州府的榆樹灣]

犯人“二哥”的死沉重打擊沈從文

湘西本地軍閥勢力此消彼長,1918年在辰州城內的三股軍閥勢力也是各懷鬼胎。於是各司令部開會商量各劃定防區,讓各軍到指定縣城駐防清鄉,取得給養。張學濟立即提出他的第一支隊到自己家鄉沅州(芷江)去駐防。

沈從文剛接到這個消息時很高興。支隊開拔時,每人發了一圓現大洋,沈從文把錢換成銅圓,買了三雙草鞋,一條面巾,一把名為“黃鱔尾”的小尖刀。他還得意洋洋地到城門邊吃了一碗湯圓,說了一堆閒話,過兩天就奔芷江去了。

清鄉的隊伍約有兩個團,先是從辰州碼頭坐小船逆流而上,大約走了7天。然後登上陸地走路,3天后到達沅州府的榆樹灣。一路上受到地主們的款待,也遭受了幾輪冷槍射擊,並未遭受大的阻礙。

沈從文與清鄉司令部一同住在當地一座天后宮的樓上,沈的工作也變成記錄審訊供詞。

有一天,一位叫“二哥”的犯人被送到沈的支隊。這位“二哥”是個好人,被仇家誣陷才被投到看押所。這人能吹各種樂器,時不時從柵欄中探出頭來與沈一幫“娃兒兵”喝酒,教他們樂器,告訴他們山中的野物。

就是這個與沈十分投緣的犯人,在遞解後,回到家中。仇家買了幾個土匪,把二哥給“解了”,頭和腳綁在一起拴在一棵桐子樹上。

沈從文因此事傷心了很長時間,幾個軍中年齡相仿的夥伴,也無法再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地吃吃喝喝,大家都悲慼起來。沈後來在《學吹簫的二哥》那篇文章中講到,他認為自年幼時那股“天真的稚氣”也隨“二哥”的死而成了灰。

[1919年,懷化鎮]

沈從文生活質量稍有改善

1919年1月,沈跟隨的部隊移駐懷化鎮,沈在這裡駐守了一年。

當時懷化小,但很熱鬧,有官藥鋪、豆腐作坊、鴉片煙館。南貨鋪裡有冰糖、紅糖、海帶、蜇皮,有陳舊的芙蓉酥和核桃酥。

當時一個只有300多戶人的懷化鎮,一下了湧進500多士兵,小鎮的氣氛是緊張的,但是商戶們也不放過討好軍隊的機會。

沈從文在懷化鎮的生活質量也稍有改善。他最初踏入辰河,坐船去辰州時,是跟許多人擠在硬硬的小船裡的。到了辰州睡在一個四處長草的衙門裡,用木板鋪床,兩人合蓋一條棉被。吃粗糲的米飯,配豆芽湯。每週末吃一次肉,從豆芽湯裡撈出來,每人分四兩。

到了懷化後,沈睡在一處祠堂裡,當了上士司書。在《我的教育》一文中,沈對懷化這個地方的態度是“不溼不冷,有吃有喝,到這裡來自然是很舒服的生活了,所以大家都覺得很滿意”。

日常的生活也很無聊。除了看殺人,沈還會跑到村中去尋蒸鵝、燒酒吃,又或到山上採藥、摘花、尋野果。晚上拿著火炬鐮刀,到小溪裡去砍魚,用雞籠到田裡去罩魚。把黃鼠狼捉回來,用米糠填滿它的空處,曬乾裝東西用。

沈與軍官們關係融洽,沈常常燜狗肉給他們吃。由於常寫字的原因,他與司令官的秘書相識。此人叫文頤真,湘西瀘溪人,年輕時曾留學日本。此人對沈從文影響頗大,第一次以中國傳統文人的面貌出現在沈的面前。從這位帶著一箱子書的秘書身上,沈第一次知道了“氫氣是什麼,《淮南子》是什麼,參議院是什麼”(沈文《懷化鎮》)。

名義上是清鄉,實際上就是擾民就食。張學濟的部隊開到芷江一年多,很不得民心。他的對手,靖國聯軍第一軍的權柄由田應詔轉給他的團長陳渠珍後,厲行改革,聲威大震。內外壓力,逼迫張學濟從沅水上游撤出,準備把部隊開到川東就食。匆忙之間,沈便用棕衣包裹雙腳,在雪地裡跋涉,匆忙撤退。

到了辰州後,沈從文因為年齡小,不合適遠行軍,被留下駐守。這反而救了他一命,因為據後來傳回的消息說,這支聯隊在湘鄂邊境,被一支自稱刀槍不入的“神兵”全殲,3000人被殺,包括軍隊的高級長官。司令官因為到龍山去佈防,倖免於難。

沈從文無意中,撿了一條命。

[1921年,沅州]

沈從文最大的打擊來自好友的“戀愛騙局”

回到鳳凰老家後,沈母變賣了家中房產,與沈從文再次南下,到沅州投靠沈的五孃舅黃巨川。

在沅州半年裡,沈從文可謂屢受折磨。最大的打擊來自一位好友的“戀愛騙局”,誆走了他母親交到他手上家財的三成。沈受到巨大打擊,一心想逃到外面躲起來,第一次萌生了去北京的念頭,但還是到了常德止步。

事情的經過有點像現在的被逼婚。1921年19歲的沈從文已經步入青年,脫了幼稚,到了該談婚論嫁的時候了。

在鳳凰,筸軍“老三家”互相通婚結成裙帶關係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在筸軍發跡後,田興恕曾經因為受到沈宏富的照顧,想把獨生女兒嫁給他的繼子沈宗嗣。但考慮沈家已經中落,此事沒有實現。這場姻緣終於在下一代人身上如願以償:沈從文的弟弟娶了田應詔一個侄女。

所以沈的婚事,在眾人看來也不可馬虎。住在沅州城內的黃巨川以及沈從文的姨夫熊捷三(他的大哥就是曾當過民國政府總理的熊希齡),十分喜歡這位沈家的後生。舅舅黃巨川給沈從文在沅州警察所安排了收稅的工作。姨夫熊捷三也常常邀請沈從文到熊家那所“現代相府”的書房裡,談論詩詞,並教授他音律、圖章。沈在熊的書房裡看完了狄更斯的五部小說,對西方現實主義文學有了初步的瞭解。

雖然舅舅黃巨川在不久後暴卒,但是姨夫熊捷三還是私下授意,讓沈在四個女孩子中任挑一個做妻子,其中就有熊捷三的女兒,沈的表妹。

可那時,沈從文偏偏迷上了一個看起來並不漂亮的姑娘,還因為此事,受到朋友的誆騙,最後才知道是一場“戀愛騙局”。沈母的家財也被騙走三分之一。

沈從文萬念俱灰,只想逃到天涯海角躲起來,把這件愚蠢的事忘掉。沈在《常德》一文中透露自己原打算去北京,但沒有去成,在常德一家旅店閒住了4個月,終於沒有辦法,又坐船跑到保靖。他聯絡駐紮在那裡的第一聯軍,看看有沒有文書一類的職位做。

臨行前,沈從文終於鼓起勇氣給母親寫信。沈母得知兒子並未自殺,心裡落了一塊石頭。回信說:“已經作過了的錯事,沒有不可原恕的道理。你自己好好地做事,我們就放心了。”

接到這些信時,沈便悄悄到城牆上去哭。“因為我想象得出,這些信由母親口述,姊姊寫到紙上時,兩人的眼淚一定是掛在臉上的。”(沈從文《從文自傳·常德》)

[1922年,保靖]

留在了司令官陳渠珍面前當書記

從常德坐船去保靖(陳渠珍領導的筸軍駐地),350公里的路程沈從文走了大約33天。行程如此之慢,是因為沈坐的船是與部隊押送的貨船一起走的。

辛亥革命後,湘西這塊地方不僅沒有思想上的進步,反而退入到地方主義的保守互攻的局面之中。

軍閥盤踞留下的空地上,苗人佔一部分,落草的土匪們搶佔一片地方。有些土匪聲勢浩大,有2000多號人,上千杆槍。

槍支大部分是漢陽造,但有傳教士卻看到土匪用過柯爾特式自動手槍(美軍裝備,根據勃朗寧設計的M1905式手槍改造而成),可見當年盤踞在湘西的土匪有多富有。

從常德到保靖,彎彎曲曲的辰河險灘眾多,逆流而行本身就慢,加上一路軍閥、土匪相互設卡、盤查,一個外地遊客如果在1920年前後進入湘西,沒有地方軍閥與土匪的雙重關係網,估計寸步難行。

1922年2月13日,沈從文到達保靖。起初在陳渠珍部“打流”度日,因為寫得一手好字,被一位姓熊的高級參謀看上,當天就帶到參謀處做了銀元四圓一月的司書。

6月,由於對古文書中提到的巫峽十分神往,在參謀處工作的沈從文動心要去跟著部隊移防川東。最後雖然巫峽沒看成,但是在湘黔川邊境走了6天,路過茶峒,住了兩天。茶峒也就是《邊城》故事的原型地。

11月初,為了躲避好男色的參謀長的侵害,沈從文回到保靖,留在了司令官陳渠珍面前當書記,一個月銀圓九圓。沈從文認為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根據1911年—1920年中國大城市的米價,一塊錢可以買上等大米三十斤,買豬肉八斤。對於處在在窮鄉僻壤的湘西來說,完全可以過上安穩日子了。

[1923年,北京]

辰州出發,經過19天的旅程到達北京

按理說,收入增長後,沈從文會安心在陳渠珍身邊當書記,日後也可能被提拔成秘書,穩居本地的士紳階層。

但是在接下來的半年裡,沈從文的思想產生了巨大變化。

當時,陳渠珍有十來箱書籍和“百來軸”古畫、“幾十件”古瓷和銅器、“一大批”碑帖、“一部《四部叢刊》”,這些都交給沈從文並經常叫他代為查找抄錄。在此期間,沈從文也培養了研究文物的興趣,心思也從軍隊慢慢地轉向文字上來。(沈在《學歷史的地方》一文中有詳說。)

尤其在陳渠珍督辦報館以後,沈從文被派遣做校對,與長沙來的排印工熟絡起來。他漸漸喜歡讀《新潮》、《改造》這些新雜誌,把《曹娥碑》《花間集》這些古書拋到了一旁。

也許是做校對過於勞累,沈在調回陳渠珍身邊後,得了一場熱病,在床上躺了40天。在保靖病榻旁悉心照顧他的有鄭子參、滿振先、田傑、陸弢等朋友。待沈從文身體康復,7月的下旬,日常活潑愛動的陸弢又因為跟別人打賭泅水淹死了。

這件事對於沈從文的打擊很大。5年來的軍旅生涯也讓他看到了各種死亡。在芷江清鄉時,他還可以很快從“二哥”的死中走出來。5年後,面對好友陸弢的無端喪生,他對人生的命運產生了根本性困惑。

“好壞我總有一天得死去,多見幾個新鮮日頭,多過幾個新鮮的橋,在一些危險中使盡最後一點氣力,嚥下最後一口氣,比較在這兒病死或無意中為流彈打死,似乎應當有意思些。”沈在《一個轉機》中寫道。

研究沈從文的美國學者金介甫認為,沈的突然出走,與他對地方軍閥的失望有關。聯繫到19世紀20年代中國內亂不止的軍閥戰爭,相對安靜獨立的湘西,事實上並未被捲進去。當地人還過著一種桃花源般的生活,但這也是古老中國最後的幻影了。

新的改造即將從四面八方襲來,陳渠珍的保守很難保持湘西的穩定久治。父親灌輸的理念——成為軍人,無法拯救中國。認識到這一點,沈從文感受到對新的知識的渴望,產生了去北京讀書的念頭,去學“那課永遠學不盡的人生了”。

1923年7月下旬,陳渠珍一次性發給沈從文3個月的薪酬。沈從文帶著這27塊錢,挎著包裹,在辰州辭別母親、大哥後,經過19天的旅程到達北京。

車伕把站在前門車站的沈從文拉到北京西河沿的一家旅店,於是1923年8月下旬的一個傍晚,這家旅店的旅客簿登記欄裡多了一個名字:

沈從文年二十歲學生湖南鳳凰縣人。

《他從鳳凰來:沈從文傳》[美]金介甫;《沈從文年譜(1902—1988)》吳世勇;《從文自傳》沈從文;《鴨子·蜜柑·入伍後》沈從文;《鳳凰:那些人,那些事》範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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