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7 皇帝悖論:“好人”可能做不了“好皇帝”

衣賜履按:讀《通鑑》讀到現在,讀了二十多個皇帝,產生一種相當弔詭的感覺:如果一個皇帝“人太好”,可能並不適合皇帝這個職業。兩漢期間,比較牛的、後世比較認可的皇帝,也就那麼幾位:高祖劉邦誅殺異姓王,文帝劉恆收拾老革命周勃,景帝劉啟腰斬晁錯,武帝就更不用說了,光宰相就幹掉了七八個,宣帝劉病已族了霍光家族(霍光死後),光武帝劉秀一次誅殺王侯的門客幾千人,明帝劉莊大興楚獄,被牽連誅殺的也得幾千人。而元帝劉奭、成帝劉驁,這都是出了名的“好人”,但西漢衰敗,就是從這二位爺開始的。

這一回,我們講章帝劉炟(讀如達)。劉炟基本上也是個好人,心地善良,標準的“暖男”,我們看看,他這皇帝當得怎麼樣。

肅宗孝章皇帝劉炟,生於公元57年,是劉莊的第五個兒子。生母是賈貴人,嫡母是馬皇后(伏波將軍馬援之女)。馬皇后沒生兒子,劉莊就把賈貴人的兒子劉炟,交給馬皇后養,母以子貴,子以母貴,公元60年,劉炟被立為皇太子。

劉炟性格溫和,待人寬容,喜歡儒學,劉莊很器重他。

皇帝悖論:“好人”可能做不了“好皇帝”

【劉炟,小夥兒帥呆了】

公元75年,八月,劉莊去世,劉炟即皇帝位,十八歲,尊馬皇后為皇太后。

上一回,我們講過,劉莊這個人比較嚴苛,特別是對臣子,那是真下得去狠手。而劉炟則恰恰相反,基本上對誰都下不去狠手,並且,似乎他對老爹冷酷的一面,很有些不認同,因此,在他任上,把老爹定的一些政策、法規,當真改了不少。

修改、廢除苛法

公元76年,正月二十三日,劉炟下詔:

二千石級別的官員,要勉勵老百姓勤於農桑。那些犯了罪的,只要不是死罪,都讓他們回家種地、養蠶,等秋天之後再審。有關單位任命官員,要選那些柔和良善的,杜絕貪婪狡猾的,還要順應時令,檢舉冤獄。

此時劉炟剛剛繼位,國家機關的作風還停留在劉莊時代,行政、司法,都很嚴苛。尚書(宮廷秘書)決事,大都從重從嚴。尚書陳寵發現劉炟跟他爹不大一樣,比較柔和,於是,上書建議減輕刑罰、廢除苛法。奏書說:

我聽說以前聖王為政,賞賜不會過分,刑罰不會過重。如果沒辦法斷定,則寧可賞多一些,也不會濫用刑罰。先帝(明帝劉莊)時期,斷獄嚴明,奸軌之人,全都受到處罰。既然有罪之人已受懲處,接下來就應濟之以寬。陛下即位以來,就多次下詔,要求有關部門不要太過嚴苛。但是,現在審訊官苦刑拷打人犯的風氣依然如故。治理百姓,有如彈琴,大弦調得太緊,小弦勢將崩斷。陛下應該發揚古代聖王之道,廢除繁苛之法,減輕苦刑,拯救眾生,德被天下。

劉炟採納陳寵的意見,對事寬厚處理。

公元84年,七月二十三日,劉炟下詔:

漢律規定,拷問犯人只允許三種方法:打板子,抽鞭子,罰站。並且,對刑杖的長短粗細形狀,都有嚴格的規定(前144年,景帝劉啟規定:刑杖由竹子製成,長五尺,握手處直徑一寸,與受刑人身體接觸的刑杖末端,厚度為半寸)。自從大獄興起以來(應該指的是劉莊興起的“楚獄”,詳見拙文《 》),審案拷問的方法太過殘酷,鑽,鑿,鉗(讀者可以想像,在受刑人身上“鑽,鑿,鉗”,是個什麼感覺),實在是怵目驚心,無法直視。今後,當等到秋冬兩季再審理案件,並明確禁止酷刑。

本年,十二月一日,再次下詔說:

以往對妖言大獄,株連很廣,一人犯罪,罰及父、母、妻三族,不能做官。即使這些人中有賢才,也不能任用,這就斷了他們重新振作的念想。從今以後,凡是以前因妖言罪受罰的,一律解除,給以出路,但他們不得在宮中從事警衛工作。

公元85年,七月二十三日,劉炟下詔規定,每年的十一月、十二月,不許判決罪人。只准在冬初十月判決罪人。

公元86年,廷尉(司法部長)郭躬減輕四十一條法律條文,劉炟大筆一揮,批准。

公元82年、84年、87年,劉炟三次給天下囚徒減刑。

公元85年,劉炟發佈一條法令,實在是太人性了——

暖心的“計劃生育政策”

正月初五,劉炟下詔說:

法令規定,凡有百姓生育的,免收人頭稅三年。如今再作規定,所有婦女,只要懷孕了,由政府賞賜胎養谷,每人三斛;並且,免收其丈夫人頭稅一年,此詔書即為法令。

皇帝悖論:“好人”可能做不了“好皇帝”

【生娃有補貼誒!】

隨後,劉炟又給三公下詔說:

春天是生養的季節,萬物發芽,應當助陽萌動,使發育得時。今令有關部門,除了犯死罪的案子,一律不要查辦,官員、百姓上書的、告狀的,一律不得受理,希望息事寧人,以應天時。立秋後再予辦理。

衣賜履說:這兩條法令實在太可愛、太人性了!第一條,鼓勵生育。鼓勵生育的法條,估計歷代都有,而劉炟不但獎賞已經生娃的,就連懷孕的,也賞,你說劉炟可不可愛?更可愛的是第二條,秋天之前,除了犯死罪的,一律不得抓人。這一方面是要讓老百姓種田養蠶,另一方面,春天萬物萌動,糧食固然可以播種,人也可播種啊,人也是萬物之一啊。第一條,給老百姓生娃以物質保障;第二條,給老百姓生娃以時間保障。看似不搭界的兩條規定,原來是配套措施誒。劉炟實在是太可愛了,呵呵。

差點興起的文字獄

魯國(即東海國,首府魯縣,山東省曲阜市)人孔僖,涿郡(河北省涿州市)人崔駰,一同在太學讀書,經常討論學問。

公元84年,有一天,倆人讀《春秋》,讀到吳王夫差被越國所滅的事,孔僖把書往桌上一扔,長嘆一口氣,說,夫差最初還是不錯的,頗有他爹闔閭的氣象,怎麼最後弄到國破身死的地步,真是所謂的畫虎不成反為狗(我們第一次看到這句話,其實是伏波將軍馬援說的)。

崔駰說,是啊。從前孝武皇帝做天子時,年紀輕輕的,才十八歲,崇信聖人之道,五六年間,被稱為政績勝過文帝、景帝。但到後來,他卻任意而為,拋卻了以前的善行。

孔僖說,書傳上這樣的事情多著呢!

倆人談得熱烈興奮,不想隔壁有個叫梁鬱的聽見了,跑過來質問他們說,你倆的意思,是說孝武皇帝是狗嗎

皇帝悖論:“好人”可能做不了“好皇帝”

【梁鬱:大膽!你們說孝武皇帝是條狗!】

衣賜履說:看到此處,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帝制下最可怕的未必是酷刑,因為如果有罪,受酷刑不過是個輕重問題;可怕的是這種無限上綱,本來只是個學術探討,一下子扣上一個“孝武皇帝是狗”的大帽子,誰受得了啊!

孔僖、崔駰立即住嘴,一言不發。他倆知道,這種事兒越描越黑,只要一開口,只會越來越糟。但是,他們沒料到,這個梁鬱,一轉身兒上了一道奏書,控告崔駰、孔僖誹謗先帝,譏諷當世。朝廷把奏書下發有關部門,崔駰先一步被帶去裡受審。孔僖見大事不好,死馬當做活馬醫,就直接給劉炟上書說:

小臣認為,被稱為誹謗的,是說了實際上沒有的事,是捏造誣衊。但孝武皇帝執政是好是壞,在漢史上已有定論。我們討論的都是書傳中記錄的實事,不能算是捏造。皇帝為善,天下的善就都歸於他;皇帝不為善,則天下的惡也都會算在他頭上。陛下即位以來,政治沒有過失,德澤百姓,天下盡知,我們為什麼要譏刺呢?再說,即使我們有所非議,如果我們說的是事實,那就應該堅決改正;如果我們說得不適合,也應當寬容,又為什麼要加罪呢?陛下沒有深切考慮,僅僅為一己快意,就打算對我們下手。我等受戮,死就死了,但天下之人,一定會改變過去對陛下的看法,從這件事來觀察揣摩陛下的用心。從此之後,就算看到不對的事兒,也再不會有人提出來啊。如果陛下真得覺得我該被誅殺,我恭謹地去朝廷等待。

劉炟看了奏書,立即下詔不再問罪,還任命孔僖為蘭臺令史(皇家圖書館工作人員)。

衣賜履說:不得不說孔僖、崔駰運氣不錯,他們碰到的是劉炟,不願以這種無聊事情來樹立威信。實際上,如果劉炟想借機剷除不喜歡的人,立即能夠興起一個文字獄。而梁鬱這樣的貨色,歷朝歷代都有,綿綿不絕。他們在學術上、工作上、人品上沒辦法跟別人比,就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別人不屑於做的事情上,他們構陷、誣告,不,你還不能說是誣告,因為,他們還有一定的事實根據——你看,孔僖他們確實批評漢武帝了——只不過,建立在這種“事實”上的舉報,讓人不寒而慄。我腦海中閃現中《鹿鼎記》裡的吳之榮,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害了莊家幾百條人命。在書中,吳之榮被韋小寶做掉了,大快人心;但實際情況往往是,這樣的人比一般人活得更久,活得更瀟灑。

不搞形式主義

劉炟喜歡外出,估計是旅遊兼巡視。

公元82年,九月,劉炟前往偃師縣(河南省偃師縣),繼續向東,渡過黃河,到達河內郡(河南省武陟縣)。下詔說:

我想看看莊稼收穫情況,因此進入河內郡界。我一路都是輕裝前進,沒有什麼輜重。地方政府不得為此築路修橋,不得派官吏遠離治所出城迎接,不得打聽伺候飲食行臥,不得跑前跑後,使我煩擾。一切行動務求簡省,我只恨自己不能食糙米之飯,飲瓢中之水罷了!

公元84年,八月,劉炟到南方巡視。下詔說:

沿途所經各州、各縣,不得事先儲備用品。命司空自帶工匠,修架橋樑。途中如果有官吏派遣使者接駕,打探行蹤動靜的,拿郡太守問罪。

公元86年,正月,劉炟到北方巡視。二月二十一日,訓令侍御史、司空說:

如今正值春季,我所經過的地方,不得造成任何傷害。車輛能繞行就繞行,駕車的邊馬能夠解除就解除(一般是四馬並排,有的地方可能路比較窄,可把兩邊的馬解開)。

敢於改正錯誤

明帝劉莊在位時,曾經治理過滹(讀如乎)沱河和石臼河,打算打通水道運輸漕糧。工程艱鉅,太原的官吏和百姓苦於徭役,連年不能完工,死亡者不可勝數。劉炟繼位後,任命中郎將鄧訓為謁者,主持這一工程。鄧訓經過考察測量,認為這項工程難以完成,便據實奏報。

公元78年,四月九日,劉炟下詔,撤銷該項工程,改用驢車運糧。停工以後,每年節省開支以億萬計,得以活命的役夫有數千人。鄧訓是鄧禹之子,生了個女兒鄧緩,當了和帝劉肇的皇后。

公元84年,尚書張林建議,國家經費不足,應當由官府自行煮鹽專賣,並恢復武帝時的均輸法。劉炟讓大家討論,很多人反對,但最終劉炟還是實行了。公元88年,二月三十日,劉炟去世。太子劉肇繼位,是為和帝。四月十七日,劉肇頒佈劉炟遺詔,撤銷各郡、各封國鹽鐵專賣的規定,允許民間煮鹽鑄鐵,自由經營。

劉炟是怎麼用幹部的

公元80年,二月一日,日食。劉炟下詔說:

太后去世,天出日食,久旱傷麥,異象叢集,我心憂慮,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公卿以下,都可以推薦敢於批評我、能指出我過失的人,我將親自接見詢問。

五月三日,劉炟再次下詔:

我希望會見正直的人士,聆聽他們的言論。之前推薦過來的,都已傾吐各自的意見建議,我已大致瞭解他們的志趣了,我非常想把他們都留在身邊,讓他們當個顧問、出個主意唔的。但當年光武皇帝曾經下詔說,堯帝考察官員,不是隻看他們話說的好不好聽,文章寫得好不好看,而是要看他們能不能幹事兒。現在,地方上有很多位子出缺,讓他們都到實際崗位上去幹幹。

衣賜履說:看來,光靠耍嘴皮子,在劉炟身邊也不好混誒。

公元84年,許多人上書指出,各郡、各封國舉薦人才,多不依據功勞大小,因此官吏越來越不盡職,辦事效率越來越低,其責任在於州郡政府。劉炟下令公卿大臣,針對這個問題,開一次專題研討會。大鴻臚(藩屬事務部長)韋彪上書說:

朝廷選拔賢才,應以孝順父母為第一要務。因此,要想得到忠臣,就必須到孝子之門訪求。忠孝的人,心地較為仁厚;而幹練苛刻的官吏,性情較為涼薄。選拔人才,應當首先考慮才幹品行,不能只看資歷,而問題的關鍵,在於對二千石官的選用。如果二千石官賢能,那麼他所舉薦的必定都是人才。

不久,韋彪再次上書說:

朝廷的機要在於尚書,尚書的任命,必須慎之又慎。而現在的尚書多由郎官直接提任,他們雖然通曉法令條文,說話流利,文字漂亮,但這只是小聰明,大多沒有處理實際事務才能。

劉炟覺得很有道理,全部採納。

皇帝悖論:“好人”可能做不了“好皇帝”

【幹部任用問題,是個大問題】

公元85年,劉炟給三公下詔說:

一般的俗吏喜歡做表面工作,似是而非,說起工作天花亂綴,實際卻違反治理之道,我頂討厭這樣的傢伙。而那些踏實本份的幹部,為人誠懇,樸實無華,考察他的工作,按天看似乎沒有什麼,但按月看則成果躍然(劉炟這個觀點真是可圈可點)。襄城縣令劉方,當地官民都說他為政從簡,不煩擾百姓。他雖然沒有其它特殊表現,但也接近了朕的要求了!如今,富戶奸人行賄於下,貪官汙吏枉法於上,有罪的被放過,無罪的卻受刑罰,這實在有悖天理。如果以苛求為明察,以刻薄為智慧,以對過失從輕發落為德,從重懲處為威,這四種觀念一旦形成,人民就會怨恨。我數次下詔,而吏治不見好轉,有些百姓不守本分,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呢?希望各位官員,遵守以往的法令,讓我安心。

衣賜履說:似乎,劉炟對官員相對寬鬆的管理,恰恰可能是官員怠惰的原因。

消失已久的馬屁回來了

上一回,我們講到明帝劉莊拒絕馬屁,終其一生,基本上沒有官員上奏馬屁文章,沒有出現各種“祥瑞”。為什麼?因為,作為最高級別的馬屁之一,祥瑞這種東西,是隨著統治者的喜好而來的。王莽喜歡祥瑞,王莽一朝,滿天都是祥瑞。劉莊拒絕馬屁,祥瑞就基本沒有出現。而劉炟是個相對柔和的人,並不像他爹那樣拒人於千里之外,於是乎,官員們開始試探著搞祥瑞了。

公元85年,五月,劉炟下了一道詔令,表示近來鳳凰、黃龍、鸞鳥,在七個郡並集,有的郡還出現了兩次。另外,什麼白烏、神雀、甘露屢屢降臨,云云。九月,又下詔令,表示有鳳凰、黃龍出現過的地方,免交兩年租賦,加賜男子爵位,每人二級;最先看到祥瑞的,再賜帛二十匹,離祥瑞比較近的賜三匹,太守三十匹,縣令、縣長十五匹,縣丞、縣尉也都有份兒。

皇帝悖論:“好人”可能做不了“好皇帝”

【祥瑞:變相的高級馬屁】

衣賜履說:劉炟不清楚,他已經被馬屁精包圍了。上報祥瑞有好處,於是乎,全國各地到處都出現祥瑞。什麼鳳凰、麒麟,什麼嘉穀芝蘭,都不是一個一個來,都是一群一群來,按劉炟的話講,叫鳳凰“頻集”,嘉穀“從生”“年年月月不絕”。史書記錄,劉炟時代,京城和四方不斷髮現祥瑞,前後有千百次。

公元88年,二月三十日,劉炟去世。享年三十一歲。

衣賜履說:魏文帝曹丕認為,明帝察察為明,章帝卻是仁厚長者。總體感覺,在劉莊“霸王道雜之”的管理模式下,官員們基本上是勝任的。而作為“仁厚長者”的劉炟,則在幹部管理上,偏松偏軟,吏治開始惡化。這一點,他自己已經感受到了,但他不可能認識到,正是他的良善跟不忍,使得幹部隊伍越來越怠惰。當幹部們發現,玩兒祥瑞比干工作對個人進步更為有效時,祥瑞就組團登場了。我個人認為,好人劉炟是一個好皇帝,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壽命短,還來不及頻出昏招。實際上,明章之治,到劉炟這裡,就已經有下滑的趨勢了,那千百個祥瑞已經勾勒出大漢朝向下飛馳的軌跡,也許,正是因為他壽命短,才給了明章之治一個說得過去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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