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5 一样的文字,多样化的解读——浅析钗黛之间的一次午间互动

一样的文字,多样化的解读——浅析钗黛之间的一次午间互动

鲁国富

英国作家安东尼·伯吉斯在他的作品《发条橙》引言中说:“彻底善与彻底恶一样没有人性,重要的是道德选择权。恶必须与善共存,以便道德选择权的行使。人生是由道德实体的尖锐对立所维持的。”[1]

《红楼梦》人物没有彻底的善,也没有彻底的恶。《红楼梦》中的人物都是善与恶的对立统一体,作者塑造红楼人物时正确处理了善与恶的关系,为读者行使道德选择权创造了充分的条件,体现了作者对读者道德选择权的充分尊重。这种尊重体现在许多不确定的描写中。

比如作者对钗黛之间的一次不确定性互动描写,就为我们从不同方面评价她们提供了可能。

钗黛的这次午间互动在第三十六回:

却说王夫人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回闲话,各自方散去。宝钗与黛玉等回至园中,宝钗因约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说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


根据后边的描写,我们可以读出这段文字中宝钗的虚伪。因为钗黛散后,书中这样写道:

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


宝钗本来是要去藕香榭的,她约黛玉同去,黛玉婉拒。黛玉和她散开后,按理她应该独自前往才是。可是黛玉离开后,她不是去了藕香榭,而是去了怡红院。她为什么不去藕香榭而是去了怡红院?也许她约林黛玉去藕香榭本来就是假的,她骗了林黛玉。

如果黛玉离开后,宝钗独自去了藕香榭或者回了蘅芜院,或者去找史湘云等别的什么人聊天,则不会给读者带来什么疑问。偏偏黛玉离开后,宝钗去的是怡红院。若从金玉良缘的阴谋看,宝钗是不是在使手段故意不让黛玉去怡红院?因为若她不约黛玉去藕香榭,黛玉就可能去找宝玉。若她和黛玉一起去找宝玉,宝玉的注意力都在黛玉身上,自己必成配角,这对她来说甚是无趣。现在她约黛玉去藕香榭,若黛玉去了,她和黛玉一起聊聊亦未尝不可。若黛玉拒绝,则她正好可以一个人去找宝玉,从而为她的金玉良缘创造机会。从前后文来看,宝钗是常常寻找机会和宝玉独处的,此处大约亦是为此目的。

说宝钗在这里欺骗了黛玉是有文本依据的。根据上述引文可知,宝钗和黛玉散后转而去怡红院的目的,是为了“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十几岁的人精力充沛不喜午睡,想找人聊天消遣是很正常的。但既然是想找人聊天消遣,若无其他目的,为什么不直接约黛玉去怡红院呢?三个人在一起岂不比两个人更热闹?

一样的文字,多样化的解读——浅析钗黛之间的一次午间互动

另外书中说宝钗是“顺路”进了怡红院。似乎黛玉离开后,宝钗还是准备去藕香榭的,只不过在去藕香榭的路上经过怡红院,因而顺脚走了进去。那么从进大观园到去藕香榭的路上经不经过怡红院呢?根据众多学者研究绘制的大观园结构图,怡红院并不在从大观园门口到去藕香榭的路上。宝钗在去藕香榭的路上进了怡红院,不仅不顺路,反而绕了路,而且绕了很长的一段路。

明明是绕路,作者却说是“顺路”,便很值得玩味。

并且即使是顺路吧,正常说来顺路到某个地方去,一般要么是有什么正经事乘便处理,要么是作短暂的停留问候,他顺路去的地方,并不是他的目的地。但宝钗去找宝玉,却并无什么正经事要处理,也不是面子上的问候,她去找宝玉的目的,是“谈讲以解午倦”。这说明她进怡红院,不是顺路,而是专程。自己本想去怡红院,却先约黛玉去藕香榭,岂不证明她欺骗了林黛玉?

她对林黛玉的欺骗,反映了她人性中狡黠的一面。但若换一个角度,我们又可从宝钗的上述行为中读出她的友爱善良。

从王夫人处出来,薛宝钗约林黛玉去藕香榭,目的是为了和黛玉一起解闷消暑。因为藕香榭是夏天消暑纳凉的好地方:

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

特别是藕香榭有花有水有亭子:

“那山坡下两颗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的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

宝钗之所以约黛玉而不是约别人去藕香榭,一来是钗黛二人从王夫人处出来后一路同入大观园,她们身边别无他人,二来也是宝钗对黛玉的关心。黛玉身体不好,许多时间是躺在床上度过的。而这一天黛玉刚在王夫人处吃了西瓜,刚吃完东西就躺在床上不宜消化。宝玉也反对黛玉用餐后多睡。比如第十九回里有这样的情节: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

黛玉睡着了宝玉尚将她叫醒,目的就是不让她多睡,以免消化不良生出病来。宝钗约黛玉去藕香榭,亦可理解成与宝玉有着相同的目的。从后文宝钗给黛玉送燕窝等举动来看,宝钗是常有关心黛玉的举动的,此次亦不例外。

因为觉得藕香榭好,她才邀请黛玉一起去。黛玉不去,她一个人去也无趣,因此便临时改变主意,去了怡红院。

那么作者为什么说她是“顺路”去了怡红院呢?“顺路”,亦可理解为顺着路。即进了大观园后,她脚下的路也可通往怡红院。这样,她顺着脚下的路就去了怡红院。

宝钗和黛玉都是十几岁的年轻人。年轻人喜欢和同伴在一起消磨时间,这符合他们的年龄特点和心理需求。因此宝钗之前约黛玉去藕香榭,及后来的独自去了怡红院,都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一样的文字,多样化的解读——浅析钗黛之间的一次午间互动

再说黛玉。

宝钗约黛玉去怡红院,她不说要去找袭人,而是说立刻要洗澡。她有没有立刻洗澡呢?钗黛别后,书中是这样介绍黛玉去向的: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

黛玉也说了假话,她没有立刻洗澡,她也去了怡红院。

她是不是洗了澡才和湘云一起去找袭人的呢?不是。因为书中明写着“遇见”史湘云约她去向袭人道喜。说明史湘云是在半路上遇着她的,其时她尚未回到潇湘馆,就更谈不上已经洗过澡了。再说,薛宝钗在怡红院坐下后几句话的工夫她就到了,这说明她也没有洗澡的时间。因此所谓“立刻要洗澡”其实是一种托词,她只是不愿和薛宝钗一起去藕香榭罢了。

也许有人会说如果半路上遇不见史湘云,她一定会回去洗澡的。但是,去给袭人道喜又不是什么着急的大事,她洗了澡再去未为不可。然而一说要去怡红院,她洗澡的事就不那么着急了,说明她“立刻要洗澡”中的“立刻”是假的。

都说林妹妹至纯至真,原来林妹妹也有撒谎的时候。

换一种角度,黛玉不去藕香榭,正是她至真至纯的表现。

宝钗约黛玉去藕香榭,并没说有什么要紧事,再加上其时黛玉心里认定宝钗“心里藏奸”的结尚未解开,因此她拒绝宝钗的邀请是很正常的。但为了不给宝钗难堪,因此胡乱找了个借口。她的撒谎,是人情上的敷衍,并不是恶意欺骗。其实,她心里牵挂着宝玉,因此遇着史湘云约她去给袭人道喜,她便欣然而往。她去怡红院,心里未必真的是要给袭人道喜,她的真心也许只是想借着给袭人道喜的机会见一见宝玉。到了怡红院后,她并没有和史湘云一起去找袭人,而是独自来到宝玉的窗外,隔着纱窗看向宝玉的房里。黛玉的心思只在怡红院,只有和怡红院有关的人她才亲近,只有和怡红院有关的事她才关心。黛玉的至情至性,就体现在她的不加掩饰上。

对于钗黛的这次言行,也有人作出了另一种解读,比如冰心,她就从作者的叙述中读出了宝钗的八面玲珑和黛玉的“乖僻”。她说:“林黛玉在贾府住了这么几年,她主动地看望过什么人?……在第三十六回里,宝钗邀她同往藕香榭去看惜春,她推辞说‘还要洗澡’。” [2]

一样的文字,多样化的解读——浅析钗黛之间的一次午间互动

冰心认为薛宝钗约林黛玉去藕香榭是为了看惜春。她说宝钗各方人情都能兼顾到,而黛玉心里只有宝玉,对其他的人和事均漠不关心。宝钗约她去看惜春她不去,一转眼却和史湘云去了怡红院。冰心为什么认定宝钗约黛玉去藕香榭是为了看望惜春?大约是因为三十七回宝钗说了“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但惜春实际上并没有住在藕香榭,因为藕香榭不适合居住。藕香榭盖在池中,且四面有窗,短期赏玩则可,作为住处是不行的。惜春的实际住处当是暖香坞,这在第五十回有详细的说明:

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有过街门,门楼上里外皆嵌着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着“穿云”二字,向里的凿着“度月”两字。来至当中,进了向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惜春已接了出来。从里边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门斗上有“暖香坞”三个字。

根据这一段文字,可以明确知道,惜春的实际住处不是藕香榭,而是暖香坞。

可见冰心提出的宝钗约黛玉到藕香榭去是为了看惜春的观点是不科学的。事实上藕香榭没人居住。

对宝钗和黛玉的这次活动之所以能够作出以上几种不同的解读,主要的原因在于作者没有明确交待宝钗约黛玉去藕香榭的目的。如果作者明确告诉我们宝钗是为了什么约黛玉去藕香榭的,比如说是为了合作解决某个问题,或者是为了谈论诗词,或者是为了不让黛玉去怡红院,我们对这段文本的解读就不会出现这样多的分歧。解读的分歧产生于作者叙述的不确定性。

都说文章始于作者,成于读者,但在作者和读者的关系中,作者始终是处于主导地位的。作者人物的塑造、情境的描写、结构的安排等等,既决定着作品的优劣,也影响和制约着读者的情感体验和理性思考。《红楼梦》中的许多细节之所以耐人寻味,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作者在创作时给了读者选择的余地。李庆信在《叙事本文的不确定性和意义空白》一文中说:“《红楼梦》之所以成为一部耐精读耐咀嚼耐评说、似乎永远读不尽说不完的书,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而其笔法‘狡猾’多变,多文外之意、弦外之音,叙事本文中留下了大量耐人寻味的不确定性与意义空白,无疑是重要原因之一。”[3]正是这个意思。

一样的文字,多样化的解读——浅析钗黛之间的一次午间互动

注释

[1]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橙》王之光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8月第1版,第5页。

[2]冰心,《的写作技巧一斑(节选)》,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选修《红楼梦》选读教学参考书,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11年12月第4版,第44-45页。

[3]李庆信,《叙事本文的不确定性和意义空白》,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4期,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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