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著名詞人納蘭性德的生平行跡頗多奇特的矛盾現象,納蘭的好友梁佩蘭在哀悼他的《祭文》中雲:
“嗚呼,四時之氣,秋為最悲。公本春人,而多秋思。”嘉慶間詞人楊芳燦《納蘭詞序》說:“其詞則哀怨騷屑類憔悴失職者之所為。”納蘭的摯友張純修《飲水詩詞集序》雲:“此卷得之梁汾手授,其詩之超逸詞之雋婉,世所共知。而其所以為詩詞者,依然容若自言: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而已。”以“冷暖”概括了納蘭詞心,納蘭心性與處境的矛盾使得其人其詞具有獨特魅力。“冷”與“暖”的獨特組合不僅是納蘭的心性特點,由此出發,也可以探得《飲水詞》詞心深婉之處。
一、“冷暖”結合的心性
對納蘭為人為詞最精確的詮釋見於顧貞觀的文字。顧貞觀為納蘭所作的《祭文》雲:
“人見其探科名,擅文譽,少長華閥,出入禁御,無俟從容政事之堂,翱翔著作之署,固已氣振夫寒儒,抑且身膺夫異數矣。而安知吾哥所欲試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業,百不一副;所欲遂之願,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實造物之有斯乎斯人,而並尤由畢達之於君父者也。”
在一般人眼裡,納蘭身處富貴、官居清要;作為納蘭的知己,顧貞觀則認為納蘭生平抱負心願多所未展,人生充滿缺憾。顧貞觀所言的遺憾,應當不僅由納蘭的早逝引起,還包括對他靈心善感的氣質、冷暖結合的心性的理解。
納蘭以“奇”、“狂”、“落拓”、“疏牖”作為自我評價,體現了他不隨流俗、清高自持的個性。如:
“吾本落拓人,無為自拘束。”(《擬古四十首》)“僕亦本狂士,富貴鴻毛輕。”(《野鶴吟贈友》)“鄙性愛閒,近苦鹿鹿。東華軟紅塵,只應埋沒慧男子錦心繡腸,僕本疏慷,那能堪此!”(《致張見陽札》)
納蘭的狂放個性體現在他的接人待物上。他所交者多“狂士”。嚴繩孫、秦松齡《祭文》雲:
“兄於朋友,非世間情入或謂狂,兄愛其真。入或謂冷,兄賞其清。”姜宸英《祭文》雲:“我常箕踞,對客欠伸。兄不餘傲,知我任真。我時謾罵,尤問高爵。兄不餘狂,知餘疾惡。”
這裡都提到了納蘭對“翁熱趨和者”與“軟熱人”——趨炎附勢、阿諛無骨之人的憎惡,而對不肯偕俗、意氣相投的“寒士”納蘭則傾心工之交。對“熱”者“冷”,對“冷”者“熱”,這也正是納蘭奇特狂放個性的表現。
納蘭的狂放個性還體現在他特立獨行的詞學追求上,亦表現為冷暖兩面。納蘭《與梁藥亭書》不滿《詞綜》選詞太泛,邀請梁藥亭來京共操選政《虞美人》詞也是此意。詞與信可以相互參看,作於康熙二十三年秋,也即納蘭去世前一年。其中顯示了填詞與選詞的高度熱忱,可謂納蘭一生詞學思想的總結與集中表達。《與梁藥亭書》雲:
……近得朱錫翌(詞綜》一選,可稱善本。聞錫窀所收詞集凡百六十餘種,網羅之博,鑑別之精,真不易及。然愚意以為吾人選書,不必務博,專取精詣傑出之彥,盡其所長,使其精神鳳致,湧現於褚墨之間。
……僕意欲有選,如北宋之周清真、蘇子瞻、晏叔原、張子野、柳耆卿、,秦少游、賀方回,南宋之姜堯章、辛幼安、史邦卿、高賓王、程鉅夫、陸務觀、吳君特、王聖與、張叔夏諸人,多取其詞,匯為一集。餘則取其詞之至妙者附之,不必人人有見也。不知足下樂與我同事否?有暇及此否?處雀喧鳩鬧之場而肯為此冷淡生活,亦韻事也,望之望之。
朱彝尊的《詞綜》在初刻之後,取得了很大反響,納蘭雖肯定其成就,但並不盲目追隨,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與選詞標準,即“不必務博,專取精詣傑出之彥,盡其所長”,展現其精神風致。從納蘭開列的選詞名單上,可以看出他並不偏於一家一派,各種風格的詞人都得以入選。由此可見納蘭在詞學上的獨闢蹊徑,不隨人後。
再如《虞美人》雲:
憑君料理花間課,莫負當初我。眼看雞犬上天梯,黃九自招秦七共泥犁。瘦狂哪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與長貧,不及諸公袞袞向鳳塵。
嚴迪昌先生的評點極為精闢:“瘦狂,喻超邁有性情有骨力,痴肥則冗沓平庸。”
“瘦狂”,是冷;“痴肥”,是熱。由此我們可見看出納竺為人摒棄趨炎附勢,崇尚清高自守,趨“冷“避 “熱”;在學術上不懼“小道”之嘲笑,甘於冷淡,棄“熱”從“冷”。“處雀喧鳩鬧之場而肯為此冷淡生活”,以一顆“熱心”、“暖心”去從事並非熱門的詞學研究,並且自我樹貯不盲目追隨流行觀念。詞的創作、研究與納蘭心性最為契合,最大程度地實踐了他的人生追求與理想。
納蘭冷暖結合的心性還與古代文人推崇的“冰雪之氣”相契合。張岱高度讚揚“冰雪之氣”,這是為人為文的有意追求,即為人的清高自持、不隨流俗,為文的獨闢蹊徑、澡雪精神。由此看來,納蘭為人為文,亦可謂深具冰雪之氣。保持冰雪之氣,才能以滿腔真誠從事創作,真正具有一顆“暖”心,冷暖相反相成,構築別具美感的心性與詞心。
二、冷暖結合的詞心
納蘭詞中,對“冷”與“暖”有極多的表達。“冷”與“暖”的組合構成納蘭獨特的情感體驗與人生體悟,也是納蘭詞獨具魅力的所在。
與“冷”近似的有“涼”、“寒”、“冰”、“凍”等,據統計,納蘭詞中“冷”的意象組合與詞語眾多,有:冷淡、冷清清、冷眼、冷雨、冷月、冷煙、冰輪、冷畫屏、冷香、冷紅、衾冷、露冷、關塞冷、輕寒、新寒、春寒、曉寒、峭寒等:
冷清清:無窮山色,無邊往事,一例冷清清。(《太常引自題小照》)
冷眼:花叢冷眼,自惜尋春來較晚。(《減字木蘭花》)
冷雨:半世浮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山花子》)
冷月:寂寞魚燈,天壽山頭冷月橫。(《採桑子》)
冰輪:碧海年年,試問取、冰輪為誰圓缺。(《琵琶仙中秋》)
冷香:羈棲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臺城路》)
冷紅:今夜冷紅漵浦,鴛鴦棲向何處。(《河瀆神》)
關塞冷:秋雨秋花關塞冷,且般勤、好作加餐計。(《全縷曲寄梁汾》)
新寒:新寒中酒敲窗雨,殘香細嫋秋情緒。(《菩薩蠻》)
春寒:是梨花欲謝,繡被春寒今夜。(《昭君怨》)
曉寒:簾外五更風,消受曉寒時節。(《好事近》)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冷”在納蘭筆下,大致有三個層面的涵義:
一是淒涼人生的體驗。納蘭的內心世界時常承受著“冷”的侵襲,以此觀物,,周圍世界也打上了一層冷的色彩。凡“冷月”、“冷煙”、“冷風”、“寒雨”等等,皆是作者心緒的外在呈現。納蘭詞中的“冷”,源自於先天的對宇宙人生的悲涼感悟,又由千羈旅塞外、思念親人,最後加上亡妻之痛,逐步加深,成為揮之不去的心靈要素,呈現於筆端。其中,“輕寒”、“新寒”乃納蘭獨特的人生體驗,多是寫初秋之寒,天氣由熱到涼到冷的轉變也暗喻人生由歡樂到悲哀的轉變。
二是清高自持之意。納蘭詞中,“冷眼”與“冷笑”皆別具一番意味。二者均見於納蘭的贈友詞。“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冷笑”,是對趨炎附勢者的嘲笑與對顧貞觀高才不遇的寬慰。“冷眼”意思接近。“且隨緣、去住尤心,冷眼華亭鶴唳。”納蘭聽任緣分,順應自然,陸機華亭鶴唳之想仍然是得失心所驅,未透悟人生,納蘭投以“冷眼”。這都揭示出他不隨流俗的清高人品。另一處“花叢冷眼”,化用元稹”取次花叢懶回顧”,表示對所戀者的鐘情,而程度更深。
眼冷心熱,別具匠心。三是冰清玉潔之情。“冰輪”與“冷香”乃是納蘭偏愛的意象。冰輪指月,納蘭在悼亡傷逝詞篇中,往往出現“月”意象。“冰輪”又有別於普通的月意象,它象徵著感情的純沽無瑕與圓滿。“冷香”,也不同於絢爛的春花的暖香,而是秋冬季節的菊花、梅花之香。納蘭欣賞它們的“別樣幽芬”,突出其幽獨不凡的韻致與標格。《減字木蘭花》詠梅一詞具有代表性:從教鐵石,每見花開成惜惜。淚點難消,滴損蒼煙玉一條。憐伊太冷,添個紙窗疏竹影。記取相思,環佩歸來月上時。
梅花開在春前,又在春風春雨中凋謝。詞人讚歎她冰清玉潔的品格,但又憐惜她的孤獨冷落,因而關上紙窗,讓窗紙映現竹影以相伴。梅之品格,既高沽,又孤冷。以之喻人,則是既欣賞又憐惜的情感;以之自喻,是既自賞又自傷。
由此可見,納蘭詞中,“冷”出現的頻率相當高,冷組成的意象也很多,“冷”為構築納蘭詞境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其內涵則十分豐富。
納蘭詞中,不僅有“冷”的敘寫,還描寫了冷暖相交之感受。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中,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納蘭詞即是如此,它一方面至悄至性,細緻入微;另一方面有對人生的超前過人領悟。可謂既有生氣,又有高致。“冷”與“暖”既是最直觀的季節感受,又包含著世態人心最豐富的體驗。
“冷”“暖”相交——
記否輕紈小扇,又幾番涼熱。(《琵琶仙中秋》)
惜別江淹容易瘦,更著輕寒輕暖。(《金縷曲》)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蝶戀花》)
記取暖香如夢,耐他一晌寒嚴。(《清平樂》)
丈夫未肯因人熱。……馬跡車塵忙未了,任西風,吹冷長安月。(《金縷曲慰西溟》)
雄麗卻高寒。(《夢江南》)
收取閒心冷處濃,舞裙猶憶拓枝紅。(《浣溪沙庚申除夜》)
“冷”與“暖”相反相成,前無古人,是對人生的高度概括,構成獨特的納蘭詞心。大致有這樣幾層涵義:
第一層,悽美的愛情體驗。在納蘭有關愛情的詞篇中,悼亡詞佔很大的比重。納蘭的愛情體驗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痛苦的體驗。但追憶之時,往昔的歡樂也會湧上心頭,帶來一絲慰藉。“幾番涼熱”、“輕寒輕暖”,都道出了甜蜜與痛苦錯交織的愛情體驗。《蝶戀花》中“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一語,最為感人。此為悼念亡婦之作。用《世說新語》中典故:“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貴之。”這裡用荀氏為婦驅熱的典故,表達了一已無怨尤悔的執著與付出,是詞人情痴之語。“冰雪”,本是苦寒之境,而“不辭”,足見詞心之暖。“記取暖香如夢,耐他一晌寒嚴。”也是將“冷”與“暖”結合,寫出的至情之語。詞人在嚴寒的冬天獨坐室內,漸覺寒氣逼人,而愛情的溫暖,足以抵擋那陣陣的寒冷。即使那僅僅是愛情的回憶與夢幻,也讓詞人眷戀不忘,珍藏在心。
<strong>“冷曖”結合,以冷襯暖,似冷實暖,構成納蘭詞心的深細處。
第二層,世態炎涼之感受。在納蘭詞中,“熱”字有時與趨炎附勢、追逐名利等世態炎涼聯繫在一起,“冷”與之相對應,表不清高孤冷。《金縷曲慰西淏》中“丈夫未肯因人熱。……馬跡車塵忙未了,任西風,吹冷長安月“云云,對姜宸英的落拓不遇表示同情,又表達了對澆薄世風下高才淪落的悲嘆。物傷其類為人之常情,納蘭身處貴閥、官居清要,而能有此種情感,則非尋常人所能。
<strong>“冷暖”結合,形成對比。構成納蘭詞心的獨特處。
第三層,歷史的滄桑感。納蘭扈從塞外的詞並非單純描寫塞外風光,而是或融入相思之情,或融入歷史的感悟。納蘭生於新朝,身為貴胄,但友人知己多與明代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其興亡之感對納蘭也有所影響。因而其筆下,尤歌功頌德之辭,多感慨興亡之調。《蝶戀花出塞》下片:“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兒許,深山夕照深秋雨。”以深山夕照與深秋雨之清冷,寫不能釋懷的一往情深,蒼茫的歷史意識與深沉的人生感慨結合,耐人尋味。
綜上所述,納蘭詞通過“冷暖”的組合表達了他憂生憂世的人生感悟。納蘭詞中有不少飽含深情的情痴之語,這也是他的一顆慧心產生的獨特領悟。納蘭對人生的感悟是超前的,深刻的,他的憂生之嗟尤處不在:“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我是人間惆悵客,舊君何事淚縱橫”、“人間朝弈。看腦粉亭西,幾堆塵土”、“人間空唱盯淋鈴”、“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瘦斷玉腰沾粉葉,人生那不相思絕”、“人生能幾,總不如休惹、情條恨葉”、“天上人間俱悵望,經聲佛火兩悽迷”等。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納蘭對人生的悲劇性體驗。時光流逝、羈旅行役、相思愛戀、生離死別等,凡此種種,都充滿了悲苦怨恨,讓人難以釋懷。或“人間”,或“人生”,或“人間天上”,滲透了血淚交織的痛苦體驗。納蘭常常用冷暖的組合來表達這種憂生之嗟。
“冷暖”體驗的獨特之處在於:
第一,只能自己獨自休會,無人傾訴:“中坐波濤,眼前冷暖,多少人難語”,“繡屏渾不遮愁斷,忽忽年華空冷暖”這-腔深鬱之情是難為人道的。如同晏小山所感嘆的“欲把相思說似誰寸戈情人不知”,李煜感嘆的“人間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此為納蘭詞心深厚處。
第二、自己的感受往往與外界的評判相悖:“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和誰道。”“金殿”、“玉階”,誰不豔羨,而“寒鴉”、“春草”.自有其嚮往之境,未必以金殿、玉階為貴。
其中自喻之意甚為明顯。所謂“傷心人別有懷抱”,其中甘苦,正如佛語所云“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納蘭身處華閥,為常人豔羨,但他自己-方面不喜受人役使,“賞心應比驅馳好”;另-方面常年扈從奔波,感嘆“人生何事細塵老”,不能與親人朝夕相處。“冷暖”結合,互為映發,構成納蘭詞心的敏銳處。第三,這種體驗是刻骨銘心的。在妻子去世後,納蘭“有發未全偕”,景況如僧,身處極冷之境,但仍是“情在不能醒”,難以超脫看淡,以一顆曖心對待人生。冷與暖的交錯體驗,讓他更看重、留戀人間摯情。
綜上所述,我們發現,“冷暖”組合的納蘭心性與詞心在詞史乃至文學史上佔有獨特而重要的地位。
閱讀更多 讀書館詞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