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摹狀之詞,察作者之心——《小石潭記》探微

解讀《小石潭記》最忌諱的是將複雜問題簡單化,對文本不進行細讀細思,粗枝大葉地用一句話概括文本主題,說本文藉助小石潭的景物表現了作者貶居生活中孤悽悲涼的心境。

這樣的解讀雖沒有大錯。但是,這是標準的“套板效應”和“結論先行”①,即學生不需要對文本進行仔細閱讀,單憑文本以外的東西,如背景資料等,就能得出如上的套語濫調,而不用做過多的思考。

如果細讀《小石潭記》的話,會有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那就是既然說這篇文章表現了作者被貶官時孤悽悲涼的心境,為什麼在文章的第一自然,作者卻是“心樂之”,歡歡喜喜、高高興興的呢?難道這時的柳宗元沒有被貶官嗎?而到了第四自然段,原本“心樂之”的作者為什麼卻突然說“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悽神寒骨,悄愴幽邃”呢?同遊者明明有吳武陵等五人,怎麼能說是“寂寥無人”呢?是什麼原因使得原本高高興興的作者在突然之間情緒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樂到憂呢?

這些問題不解決,只是用一句“本文表現了作者被貶時孤悽悲涼的心境”來解釋一切。這樣的閱讀永遠都在文本之外打轉轉,並沒有深入到文本內部去。

品摹狀之詞,察作者之心——《小石潭記》探微


今天就讓我們做一次“細讀之旅”,真正深入文本,真正體察作者的內心。

先來看第一自然段。

在第一自然段中,作者從小丘西行,發現小石潭。在這一過程中,作者明顯是快樂的。一方面,文中有直接抒情,“心樂之”;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從文中的“摹狀詞”,即作者對文中相關事物進行描摹的詞語可以看出作者的心境來。語言是存在的家園。徐江老師就曾指出“記敘性文本解讀要從摹狀詞開始”,“所謂‘摹狀詞解讀’,就是從解讀描述事物性質的摹狀詞的內涵入手,在認識摹狀詞內涵的前提下,認識事物的摹狀性質,從而進一步解讀文本的深層意蘊”②。我們來看看,在文本的第一自然中,當作者聽到小石潭的水流聲時將其比喻成“如鳴佩環”,說小石潭岸邊的樹木是“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從“佩環”“青”“翠”等摹狀詞中可以看出作者在發現小石潭,站在小石潭邊的一瞬間確實是快快樂樂、高高興興的。

但是,我們也不要忽視這一段中的另外一個摹狀詞,即“水尤清冽”。注意這裡用來形容潭水的是“冽”,而不是“洌”。前者是“冷”的意思,後者是“清澈”的意思。作者說小石潭潭水清冷,一方面可能是由於“四面竹樹環合”,潭水確實清冷;但另一方面,語言是存在的家園,對事物的命名與作者的存在狀態有關,我更願意將這裡的潭水“清冽”視為作者內在狀態的一種反映和表現。也就是說,在第一段中,作者在表面上,在意識中,是高高興興,快快樂樂的。他發現了一處絕妙的美景。但是,在內心深處,在潛意識中,他內心還是有“清冽”的種子的。

內心有“清冽”的種子並不等於一定能夠萌發。作者完全可以在發現的快樂中,探幽的奇妙中將其壓抑下去,快快樂樂地來,高高興興地走。那麼是什麼將作者內心這顆“清冽”的種子誘發,使他的情緒突然從“心樂之”變成“寂寥無人,悽神寒骨,悄愴幽邃”呢?

這就需要我們將目光聚焦在引起作者情感變化的二三自然段上。正是在對二三自然段的相關景物做了描寫之後,作者的內心情感才從“心樂之”變為“悽神寒骨,悄愴幽邃”的。

這其中的奧秘到底是什麼呢?

品摹狀之詞,察作者之心——《小石潭記》探微


關於二三自然段,最粗糙最簡單化的讀法就是隻對這兩部分內容做簡單化的概括,說第二自然段寫的是“潭中景物”,正面寫魚,側面襯水,第三自然段寫的是“小潭源流”,一為溪身,一為岸勢。之所以說這樣的讀法粗糙、簡單,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於:這樣的讀法在閱讀的過程中忽略了其中的“摹狀詞”。不要小看文中的這些摹狀詞,它們往往是作者對於一定事物的命名。語言是存在的家園,作者對於這些事物的命名(摹狀)也往往與作者的存在狀態有關。

我們先來看看作者對於潭中游魚的描寫。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

注意,作者對於潭中游魚的描寫,除了數量“百許頭”外,剩下的就是作者對於潭魚“皆若空遊無所依”的摹狀了。這一句難道只是反襯?只是表現潭水的清澈嗎?不,不單單是這樣的。摹狀是作者對於事物的一次重新命名,總是與作者自己的存在狀態相關。我們從魚的“空遊”“無所依”中,能不能感受到作者被貶永州之時內心深處的無依無靠,孤獨寂寞呢?

“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遊者相樂。”

這一部分是作者對潭中之魚的進一步特寫。從作者的描寫中可以看出,水中的魚是快樂的,“佁然不動,俶爾遠逝”;水中的魚也是自由的,“往來翕忽”;更為重要的是,水中的魚似乎是通人性的,它們好像要與岸上的遊人相互逗樂,博得遊人的高興和歡心。

這些深深地刺痛了作者,終於將作者內心深處那些被短暫的歡樂所壓抑的東西釋放了出來。也許作者從魚的成群結隊想到了自己的孤獨寂寞,也許作者從魚的自由快樂想到了自己的悲傷孤苦,也許作者從魚的有情有義想到了人的勢利涼薄……這些,我們都不得而知。這些都是作者內心深處的東西,作者沒有明確說出來,我們所做的只能是臆測。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作者在看到潭中的游魚之後,他的情緒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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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這可以從文中的摹狀詞表現出來。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

為了表現溪水本身的彎彎曲曲,作者在這裡將其比喻成北斗星和蛇,即“斗折蛇行”。有了這樣的描寫,作者似乎還嫌不夠,還加了一句“明滅可見”,即忽明忽暗,一會兒看得見,一會兒看不見。

“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為了表現岸勢的參差不齊,相互交錯,作者將其比喻為如“犬牙差互”,並補上一筆說“不可知其源”。

不管是“斗折蛇行”,還是“犬牙差互”;不管是“明滅可見”,還是“不可知其源”;這些都是作者對於景物的一種命名和摹狀,同樣這些也都和作者的存在狀態互相關聯。

《星經》雲:北斗七星,主天子壽命,也主宰相爵祿之位。“蛇行”是曲折和隱匿的,並非明朗可見的。交互的犬牙則是兇險的表現和象徵。

結合下文的“明滅可見”和“不可知其源”,我們是不是有理由說,這些都是作者對於自己宦海仕途和人生處境的描摹和狀寫呢?被貶永州的柳宗元,前途也是“斗折蛇行”“明滅可見”,甚至於“不可知其源”的。同樣,革新失敗,身遭貶謫的柳宗元是不是也常有一種身處“犬牙差互”之境的恐懼感呢?畢竟,以王叔文為首的革新派是憲宗皇帝屢屢打擊和迫害的重要對象。革新派的重要人物王伾被貶為開州司馬,王叔文也被貶為渝州司戶。王伾到任不久後病死,王叔文不久也被賜死。這些都會使被貶為邵州刺史,在赴任途中被加貶為永州司馬的柳宗元深受打擊,也備感恐懼。

品摹狀之詞,察作者之心——《小石潭記》探微


到了這時,被短暫歡樂所壓抑的內心深處的“清洌”之情終於戰勝了這表面上的“心樂之”。潛意識終於戰勝了顯意識。於是,即使是“日光下澈”的大白天,即使是有五人同遊的柳宗元,也感到這“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的小石潭是“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悽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內在的孤獨悽苦,恐懼無助徹底戰勝了外在的風景宜人,探幽之妙,內心那顆“清冽”的種子終於長成了參天大樹,在悽風苦雨之中,奏出嗚咽的悲鳴……

此時的柳宗元在這小小的石潭旁邊還呆得住嗎?不能,只能是“記之而去”了。

所以說,這篇小小的《小石潭記》卻記述了作者內在情感大大的變化過程,這篇不長的文本中卻有著潛意識和顯意識的轉化和鬥爭,有著一顆“清冽”之心的萌發與成長,有著作者對於自己人生處境的擔憂……只有讀出這些,我們才算是在文本之中打了一個轉轉,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更為深刻地理解柳宗元內心的情感。這遠比一句“本文表現了作者被貶時孤悽悲涼的心境”要深刻得多。


①《語文教學內容重構》,王榮生等著,上海教育出版社,第29頁;

②《中學語文這樣上》,徐江等,福建教育出版社,第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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