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南北朝

不過,在我們傳統的歷史上,所謂魏晉南北朝的時代,先後總共有三百七八十年之久的時期,

每一個短短年代的家天下的皇室政權,每一個匆匆上臺、急急忙忙下臺的帝王人物,實在正如《紅樓夢》所唱的:“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做故鄉”,看來真是可悲可嘆。同時,也可以說這一段的歷史,比起春秋戰國的三四百年間的故事,更為紊亂和黑暗。但我們從中華民族和中華歷史文化的角度來看,那就立場不同,觀點也不一樣。例如照舊史的文化哲學的觀念來講,都說魏晉時代的歷史文化,是誤在知識分子的士大夫們,由於這些人們太偏向於注重《易經》《老子》《莊子》的“三玄之學”,以至於“清談誤國”,招致“五胡亂華”,形成了東晉南渡以後的南北朝格局。其實,這樣論斷也未必盡然。我們現在要講這個階段的歷史,卻有三個最重要的關鍵,需要另加理解。

一、是魏晉以來,文官政治體制的形成。

所謂魏晉時期的知識分子士大夫們,已經養成輕視家天下的皇室統治,把從漢朝開始的“選舉”精神,漸漸結合成儒、道、法三家的政治思想,形成了文人政府的治權,開始建立了一套政治管理學的人事體制,成為後世文官政治“銓敘”人事的先聲

。家天下的皇帝歸皇帝,讀書的士大夫們歸士大夫,完全不理會皇室的權威,自然有他超然於政治權力以外的本身的地位。所謂“清談”“三玄之學”和研究新近由印度輸入的佛學,只是文化教育上的一種潮流,一種輕視皇權的反動,反映士大夫們另一種不同意現實政治的風格而已。

這種情況,最初是由曹操父子開其風氣之先,當曹操開始建立曹魏政權的時候,一面注重法治,一面又特別獎賞聰明才智和文學才華的名士,但又不太要求他們的操守。所以到了魏明帝曹叡階段,雖然名儒有如陳實、陳群、王祥、賈逵等人,但是新進少年學者如何晏、王弼,乃至如史稱“竹林七賢”等輩,都是一代俊秀,名重當時,但又多是輕視世事,浮誇自負的青年名士。因此,曹叡要建立另一種人事制度的考核辦法,來替代“選舉”用人。如史稱:

魏主叡深疾浮華之士,詔吏部尚書盧毓曰:“選舉勿取有名,名如畫地作餅,不可啖也。”毓對曰:“名,不足以致異人,而可以得常士。常士畏教慕善,然後有名,非所以當疾也。今考績之法廢,而以譭譽為進退,故真偽渾雜,虛實相蒙。”

曹叡同意他的建議,就詔散騎常侍劉劭,作都官考試法七十二條。然而經過朝廷(政府)會議,遲遲沒有通過,結果也就沒有實行。可是劉劭卻因此著了一部《人物誌》,開啟後世人事管理學的先河。

其實,在這以前,由陳群在曹魏時期所創建的“九品中正”的人事制度,配合當時從兩漢以來以“孝道治天下”的宗法社會的儒術精神,不但早已實行於魏晉的時代,也影響後世,使選舉人才的制度法久弊深,完全被名門望族所壟斷,形成兩晉和南朝六代之間的門第、門閥風氣。正如晉初尚書左僕射劉毅所痛惡的“上品無寒門(所謂上流社會,沒有一個是貧寒出身的平民子弟),下品無世族(所謂基層幹部,沒有一個是權勢家族出身的子弟)”。其實,劉毅這篇有關用人行政的諫疏文章,直到今天,無論是哪種政黨、政見的民主時代,也應當好好仔細研讀,作為民主選舉制度精神之參考。

二、是世家門第的學術官僚,形成知識分子讀書人的士大夫集團。

這種風氣,從魏晉開始,直到南北朝的兩三百年時期,成為社會默認的當然情形,並無一個有力者毅然出來鼎革這個時代的弊病。也正如曹魏時代的阮籍所感嘆的“

時無英雄,徒使豎子成名”。其原因是由於傳佈學術知識的書本,都靠手寫傳抄的私家藏書,並不普及。文化教育也不發達,政府與社會,都沒有設立學校的風氣。尤其是一般社會,喪失了自古以來“文武合一”的教育子弟的精神。一般上層社會,也只以讀書成名,便算是品行端正的標準。因此而使學術知識,只能出於世家權門,形成門第、宗族的士大夫群的權威集團,左右把持皇室的政權,牢不可破。當“五胡亂華”開始,西晉皇室沒落,由群臣擁立司馬懿的曾孫司馬睿南渡稱帝(晉元帝),從此定都建康(南京),為東晉的開始。但司馬睿和他的兒子司馬紹(晉明帝),雖然南渡以後先後兩朝稱帝,事實上也等於是一個傀儡皇室,父子皇帝只有八九年時間,都在憂患中死去。

後來東晉王朝,雖然再經九個皇帝,共有一百零四年的時間,但政權仍然操縱在王、謝等勢族手中。前如王敦、王導,後如謝安、謝玄等王、謝權門,都是“世家望族”出身的子弟。他們坐以論道,談玄說妙,大多是文(學)哲(學)不分的高手。即使如謝安、謝玄叔侄一樣,總算領導指揮了一次在歷史上有名的“淝水之戰”,打了勝仗,但在指揮打仗的場面中,仍然還不離名士風流的風格,模仿三國時期的諸葛亮,綸冠羽扇,瀟灑自如。猶如西晉初期,與東吳的陸抗互相敵守長江兩岸的羊祜(叔子)一樣,“輕裘緩帶”,依然不失其雍容悠雅的風姿。這種士大夫們的作風,在政府或上層社會之間,只要讀劉義慶所輯的《世說新語》一書,就可大概瞭解當時的一般情形了。

簡單地講,由東晉開始,士大夫們的文人學術官僚集團的風氣,一直沿襲到“南朝六代”(宋、齊、梁、陳、隋),儼然如牢不可破的堡壘,縱然是當時一代當國的帝王,也對此無能為力,只好向這種現實低頭將就。這是確實值得注意的歷史經驗上的一面“風月寶鑑”。現在且讓我們舉一個歷史的故事來做說明。例如,在南朝蕭道成篡位稱為齊帝的時候,他的中書舍人(等於皇室辦公室的主任)紀僧真,“得幸於齊主(蕭道成)”,“容表有士風”(外表很像一個有學識的讀書人)。

請於齊主曰:“臣出自武吏,榮階至此(我從行伍出身,官做到這個階層),無復所須(別的也沒有什麼要求了),唯就陛下乞做士大夫(希望皇上給我一個士大夫的榮譽)。”齊主(蕭道成)曰:“此由江斅、謝瀹(這兩人是當時的名士而兼名臣),可自詣之(你自己去找他們商量吧)。”僧真詣斅,登榻坐定(剛剛坐到客座的椅子上)。斅顧左右曰:“移吾床遠客(江斅就對旁邊侍候的人說:把我的椅子移開遠一點,不要靠近這個貴客)。”僧真氣喪而退(弄得他很沒有面子,只好回來)。告齊主曰:“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我現在才明白,士大夫這個頭銜,就算是當今皇帝天子下命令,也是辦不到的)。”

你只要讀了歷史上這個故事,再來對照一下我剛提過的《世說新語》,便可知道魏晉南北朝之間的讀書人、知識分子的傲慢和自負的酸味,有多麼的可畏和可悲啊!這種情形,直到唐朝才開始改變。所以唐代詩人劉禹錫,對南朝六代的首都南京,便有針對這種歷史情形的《懷古》之作了!如:

朱雀橋邊野草花 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

以及:

山圍故國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 夜深還過女牆來

三、舊史所稱魏晉南北朝之間一百餘年的“五胡亂華”局面,幾乎與西晉、東晉的朝代相終始。

這個歷史上的舊問題,是中國由秦漢以來,直到隋唐之際,大約有一千年左右的大事。實際上,是中華民族容納接受“西陲”和“北疆”各個民族歸服內地,融入“華夏”民族的陣營以後,

因歷代的帝王朝廷(政府),並沒有加以深厚的文化教育,因而引發種族文明的衝突,形成“中華文化”的“內外之爭”、“南北之爭”,促使在隋唐以後中華民族大結合的大事。只是大家研讀歷史,容易簡略輕忽過去,沒有特別注意這是歷來中國邊疆政治的重要問題,和華北與西域多種少數民族的生存矛盾問題。因此,歷史慣例上只以固有的華夷之辨,和“胡漢”之爭的習慣,就[插圖]侗地稱為“五胡亂華”了。

如果要徹底瞭解這個問題,必須先要從秦漢歷史上的匈奴傳記等開始,深切瞭解從中國的“北疆”,東起朝鮮,毗連俄羅斯的南境,直到內外蒙古、西伯利亞,再南迴到古稱“西域”、“西北邊疆”的新疆、青藏等廣闊邊境的許多少數民族,和我們遠古軒轅皇帝前後代的血緣關係,以及歷來對待“治邊”政策的是非。這的確是一個很嚴肅的歷史文化的大問題。即使現在和將來,仍需要切實注意正視這類的大問題。只是我言之慎重,恐怕你們會當作我在狂言亂語,或認為是危言聳聽,所以便只提到為止。

所謂“五胡亂華”之始,必須先要知道,早在西漢宣帝時代(公元前50年之間),匈奴呼韓邪單于已來歸降,漸通內地。到了東漢光武帝時代(公元50年之間),匈奴南單于以及鮮卑族的歸降內附,致使匈奴北單于又來懇乞“和親”。漢光武帝的政策(戰略),是以匈奴為屏藩來捍禦匈奴,可以說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代理防禦、代理戰爭的上策,並使匈奴各族,願意投降的移民內附,居住在雲中、五原、朔方、北地、定襄、雁門、上谷、代等八郡(在內蒙、山西、陝西、河北境內),賜以糧食、牛羊、絲綢布匹等生存種殖物品,而且還派兵保護。到漢章帝時代(公元87年間),鮮卑人出擊北匈奴大勝。因此“北庭”有五十八部,二十萬人,勝兵八千,都來降服,加入雲中、五原、朔方、北地等處居留。接著又在漢和帝時代(公元89年間),以及漢桓帝時代(公元158年間),乃至在漢獻帝時代(公元216年間),有陸續來降、移民內附的,為數不少。

在這個時候,曹操初起,為追除袁紹的兒子——投奔烏桓的袁熙、袁尚,他就並擊烏桓而破之,斬其首領蹋頓(據史稱,是遼西烏桓的另一支)。跟著,他又把由漢光武時代開始入居西河郡(山西、陝西、甘肅一帶)的匈奴等族分為五部,加以監護。

這不能不說是曹操對匈奴等族移民內地的管理政策上,已較有先見之明。只是當時仍然缺乏加以文化教育的觀念,以致造成後來各民族之間的文明衝突,實為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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