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阳光普照》:愿每个生命裂缝,阳光普照


《阳光普照》,陈以文、 柯淑勤、 巫建和、 温贞菱出演,来自钟孟宏的电影。电影以「家庭」为核心,若即若离的样貌,淡淡的情感流动,一个家庭的分崩离析与和解,每个观众仿佛在电影中看见自己。

《阳光普照》节奏平稳,用光影说故事。暴雨的桥段、云层蔽日的天空、烈日下的荒谬。电影中充满了一种在华人社会中常见的情感压抑。那是我们都习以为常的画面,明明情绪澎湃,却面无表情;明明内心是关怀,脱口而出的却是讽刺与看轻。我们都理解在这种压抑的底下代表怎么样的情绪,因此在看见陈父、陈建和、陈建豪的角色,更能了解那份情感的反差还有背后的巨大分量。 阳光是最公平的,在这份明亮之下,同时也代表着有相对的阴影存在。剧中陈家一家人都在阳光的照耀下生存着,努力维护着自己想守护的价值,而越是正面的态度,或许那背后的阴影就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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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普照》剧照。

《阳光普照》像是一个集合体,或者像是一个概念,从「爱」来描述太大、从「家」来描述太小。最公平的是阳光,24小时都在照耀着,如同家人之间的爱,不论是以怎样的形式,那份爱都一直持续存在。

本文试图剖析片中主角陈建和的哥哥陈建豪,并对照此角色的原型——中国台湾小说家袁哲生及其作品——作为观赏《阳光普照》的延伸阅读,以及角色设定之补充。当然,还有一个更私心的理由是,我认为这名已离世16年的优秀小说家,应该被更多人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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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普照》剧照。

袁哲生是谁?

袁哲生1966年生于高雄冈山,2004年4月5日自缢身亡,得年38岁。小说家之死当年震惊了文坛,尤其在众人眼中,他是如此温暖且幽默,谁也想不到他会选择离开人世。更不用说事件发生时,黄春明之子、同是作家的黄国峻才轻生未满一年,众人仍未走出痛失文坛新秀的哀伤中,又接到袁哲生先走一步的噩耗。

袁哲生留下的作品不多,包括短篇小说集《静止在树上的羊》、《寂寞的游戏》及《秀才的手表》,中篇小说集《猴子》与《罗汉池》,以及青少年读物《倪亚达1》、《倪亚达脸红了》、《倪亚达fun暑假》、《倪亚达黑白切》(此系列曾于2010年改编成同名电视剧《倪亚达》,曹瑞原执导)。另有一本《静止在——最初与最终》,则是袁哲生生前未发表的作品及笔记的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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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台湾小说家袁哲生。

《静止在树上的羊》与《寂寞的游戏》主要以白描手法书写人性,故事铺陈内敛节制,留白处多。这样的文风与他推崇的海明威「冰山理论」有关,即书写下来的(读者看到的)只有海面上的八分之一,海面下的八分之七则是留白,让读者各自玩味解读;《秀才的手表》及《倪亚达》系列偏向喜剧风格,人物形象简单且草根,再搭以戏剧性的对白与独白;中篇小说《猴子》与《罗汉池》则是描写青少年的内心世界。

袁哲生的小说风格及题材多变,更有论者将他视为「后乡土文学」的领军人物。不过他的作品普遍都弥漫着一股「死亡」的基调,尤其是前三本短篇小说集,主题皆具有相当的一致性,即探讨寂寞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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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哲生留下的小说作品。


哥哥阿豪的原型

对于《阳光普照》的人物设定,担任编剧的小说家张耀升曾透露,许光汉所饰演的哥哥陈建豪(阿豪),角色原型就是参考袁哲生。许光汉曾表示,他在接演《阳光普照》后,剧组给了他袁哲生的短篇小说集《寂寞的游戏》,作为了解该角色的参考。

阿豪及袁哲生的同质性,在张耀升的访谈中也被点出:「袁哲生曾屡获国内各大文学奖,生前是众人眼中工作认真、生活规律、乐观友善的人;而在《阳光普照》中许光汉也努力当所有人的阳光,把悲伤放在内心,当他向补习班女同学说出司马光这个寓言般的故事,只希望有人懂他,但这个女生不懂,全世界都不懂他。」

就如袁哲生选择离开一样,相信大家对于阿豪留下的冲击一幕,在电影结束后也久久不能释怀。张耀升补充道,阿豪是「没有给任何理由就离开了」。编剧时,导演钟孟宏和编剧张耀升也想过各式各样的理由,试图解释为什么阿豪要离开,但都不对,因为「就是没有理由」。

选择死亡,或许不一定要有理由,袁哲生之死也是如此。张耀升说他读袁哲生的作品时,「会发现这个人非常希望自己可以完美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希望可以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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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普照》剧照。


司马光的故事

《阳光普照》的其中一幕,延伸了袁哲生在作品中所要表达的「消失」及「躲起来」的渴望。阿豪跟初次见面的补习班同学晓贞(温贞菱饰)说了一段关于司马光的故事:司马光跟朋友们玩捉迷藏,发现了一个大水缸,他说水缸里有人,于是用石头打破水缸,才发现躲在水缸里的那个人,竟然就是司马光自己。

大概不少人看到这段会很奇怪,其一,司马光的故事不是一个关于「勇敢的司马光打破水缸救小孩」的故事吗?其二,跟刚认识不久的朋友说这段故事,是否太突兀了?这段「司马光发现司马光」的故事,其实就是袁哲生写的,原文节录如下:


一开始,几个古代的小朋友在庭院里玩迷藏,他们乐此不疲,不时地发出愉快的笑闹声。后来,轮到一个叫司马光的小男孩当鬼,很有风度地背转身去,用手臂遮住双眼,然后倚在一根石柱上。他慢慢地数着一——二——三⋯⋯

很快地,他一一发现了他的同伴们,并且把他们逮出来。当所有的人都重新聚集在一起,并且鼓噪着要继续游戏时,司马光却坚持说还有一个同伴尚未出现,还没被他找到。

下一个画面来到一个大水缸前面。⋯⋯这时司马光很勇敢地拾起地上的一块大石头,把它高高举起,使劲地往水缸中心最脆弱的地方砸去⋯⋯。水柱从破裂的缺口泉涌而出,泼洒到地上,一瞬间,他们清楚地看见水缸里的确是有一个人,⋯⋯

看到眼前这个身上没穿半件衣服、光着屁股发抖的小男孩,大伙儿开始认不出惊呼大笑起来,连司马光也洋洋得意地笑了;不过,他的笑声只维持了一下子。

赤裸的小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球,他长得和司马光一模一样。所有的人好像看见鬼魂一样开始四下逃散,只剩下司马光一个人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

这是收入在袁哲生《寂寞的游戏》里的同名短篇小说,故事小标叫「脆弱的故事」。这个寓言故事或许可被解读为:那个躲起来的、脆弱又赤裸的自己,不小心被人(甚至自己)发现了。不仅如此,这个狼狈、脆弱又赤裸的自己,还被暴露在阳光下,受众人(甚至自己)嘲笑。袁哲生在此提出了一个叩问:要是不小心找到了那个赤裸的自己以后,我们又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他」呢?

回到电影里的司马光故事,我们会发现水缸里的男孩虽不是赤裸的,但却是躲在阴影下的。《阳光普照》里的阿豪也藉由这个故事,向晓贞说出了自己想要「躲起来」的渴望。如此对照下,或许大致可以理解这个寓言故事之于阿豪的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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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普照》剧照。


躲藏就是「模仿死亡」的游戏


人天生就喜欢躲藏,渴望消失,这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事;何况,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们不就是躲得好好的,好到连我们自己都想不起来曾经藏身何处?3

——袁哲生

袁哲生在《寂寞的游戏》里,也反覆书写着「躲藏」与「消失」的故事,小说由捉迷藏游戏展开,再以潜水艇、角落、墙等空间来描写「躲藏之处」。也只有躲藏,才能为小说角色带来幸福,享受宁静的片刻及无声的世界。

就像片中的哥哥阿豪在死前发给晓贞的简讯中,透露出他很羡慕大家都有一个阴影处得以藏身,而这一段告白与告别,也为《阳光普照》破了题:


这个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阳,不论纬度高低,每个地方一整年中,白天与黑暗的时间都各占一半。前几天我们去了动物园,那天太阳很大,晒得所有动物都受不了,它们都设法找一个阴影躲起来。我有一种说不清楚模糊的感觉,我也好希望跟这些动物一样,有一些阴影可以躲起来,但是我环顾四周,不只是这些动物有阴影可以躲,包括妳、我弟,甚至是司马光,都可以找到一个有阴暗的角落,可是我没有。我没有水缸,没有暗处,只有阳光,24小时从不间断,明亮温暖,阳光普照。

原来不管是对司马光,或是对阿豪来说,在阳光普照下,能够找到一个得以喘息的阴影之处,是多么珍贵而私密。但阿豪始终没有找到可以躲藏的、阳光找不到的角落。

读到后来,我们会发现袁哲生在《寂寞的游戏》所描写的「躲藏」与「消失」,其实都指涉死亡。包括小说里写的捉迷藏(以及司马光玩捉迷藏的故事),不也是一种可以让人「消失」的、寂寞的游戏?如果消失代表着死亡,那捉迷藏或许就是模仿死亡、练习死亡的游戏了。


「影评」《阳光普照》:愿每个生命裂缝,阳光普照

《阳光普照》剧照。


可能大多观众一时难以接受,如此阳光美好的阿豪为什么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不过我总觉得,这或许正是《阳光普照》要诉说的故事——有阳光的地方,必定有阴影。于是,冲击的那一幕对我来说,其实也没那么冲击了。

可能有人会认为阿豪得了忧郁症,才会选择去死。也许也没错,忧郁不会明白写在脸上,忧郁也能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就像阿豪会上补习班、会出门、会交朋友;只是不知不觉吃得少、常恍神、说的也少,或是说着悲伤的话与故事,比如司马光打破水缸发现司马光。但更可能的是,「选择死亡,不一定需要理由」。

这个在观众心中留下的极大震撼及留白,或者也呼应了前述袁哲生推崇的「冰山理论」,他在手札里写道:「水底下的部分占整座冰山的八分之七,凡是你知道的东西都能删去;删去的是水底的部分,适足以强化你的冰山。也就是说,作品的内文(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描写的是作家未知、无知的部分,它是一个谜,因而可以描写一切,当然,也包括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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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普照》剧照。

阳光下,容不下阴影,也禁止错误

阳光会依着不同的纬度,产生不同的日照时间,因而有永昼之地与永夜之地。而从认为日照时间不管何处皆相同的谬误传递出来的讯息,恰似反应了面对错误的态度。有时候,在阳光普照下,却容不下阴影,也禁止错误。

尽全力将每个决定都趋向好的方向,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对自己的期待,然而正是这份永远存在的阳光,照的心灵的大地干涸。没有一丝阴影的地方,长不出任何受滋养的心灵,欣欣向荣的景象来临前,总会有一场大雨,淋出那在滂沱中的坚韧。然而那份期待,宛如架在脖子上的刀,就算知道这份压力并非真的是一把实质的刀,却也是心灵上的利刃。没有阴影处可躲藏、休息的生活,只能战战兢兢的踏着前行的步伐,只要踩错一步,就是无法挽回的错。没有人真的这样说,然而在内心里是如此贴近的真实恐惧。

「影评」《阳光普照》:愿每个生命裂缝,阳光普照

《阳光普照》剧照。

容不下错,所以要掌握时间与方向;容不下错,所以要打破水缸让阳光得以照射。我们一边说着犯错只要改进、不贰过,一边用摒弃的眼神与姿态,面对犯错的人们。谁会真的相信,犯错后的自己不会变成那样,又如何相信,犯错后的自己能被自己原谅。「所以,他只犯了一个错,就没有然后了,而我犯了好几个错,却还在这。」

最后这原本渴望将所有人都照暖的阳光,成为了杀人的凶手,不间断的温暖,让人看不见乘凉的放松之处,存在的只有不断放大检视的关心,与满溢期望里的压迫。然后像是在不间断的永昼结束般,倾倒了一辈子的永夜,换得了亮不起来的天和醒不过来的人。而那个犯了错的人,却也没迎来白日,干枯的心灵,已感应不到生命,任由其行走,任由其崩毁。

话说回来,现实是阳光多么的充足温柔,不管是电影或小说,陈建豪或袁哲生,它们所遗下的留白处,或许真是一处能够让人暂时躲起来、停下小休片刻的阴暗角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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