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黃州三年: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天下第三行書

937年前的今天,蘇軾隨便過了個寒食節。

其實,說隨便簡直太冠冕堂皇了。那哪裡是隨便,簡直是悽慘。

“灶下沒火,灶上沒吃的……”

“沒完沒了的雨,從頭到腳的冷……”

“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不如裝死算了……”

這樣的日子,蘇軾已經過了三年。

他說: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汙燕支雪。闇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少年子,病起頭已白。

又說: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裡。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溼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他把這些憤懣,這兩首詩,在次年書寫成卷(也可能是元豐七年離開黃州以後)。這便是《寒食帖》。它的排名,是天下第三行書,排在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祭侄稿》之後。


蘇軾黃州三年: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寒食帖》又名《黃州寒食詩帖》或《黃州寒食帖》。是蘇軾撰詩並書,墨跡素箋本,橫34.2釐米,縱18.9釐米,行書十七行,129字,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無盡的辛酸和悲憤,在捲紙間壓抑、騰挪、糾結著,撲面而來:


蘇軾黃州三年: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黃州三年: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黃州三年: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黃州三年: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起首第一行尚還算是規矩,彷彿竭力壓抑。漸漸便不可控,心緒似越來越亂,寫到第二首時,簡直是亂如麻了——點畫之間、字與字之間、行與行之間放任失控,用筆一時快一時慢,一時重一時輕,忽提忽頓,忽露忽藏,或緊或稀,或放或斂,狂風暴雨般橫掃而來,似乎是情緒終於崩不住了,像人的嚎啕大哭,也像是怒浪激流奔騰四瀉。

但見烏銜紙的紙字,那麼空空地懸在那裡,彷彿氣若游絲,是生無可戀的絕望,然後,懶懶地接上下一句,直到也擬哭途窮”的 “途窮”,那兩個字那麼重重地頓下來,是真正走到了窮途才能體會到的感慨。 最後一句“死灰吹不起”幾個字,似乎真的是飄在天上,渺遠又迷茫——無能為力,又無可奈何呵!

這是蘇軾來黃州的第三年了。

這年他四十七歲。

舊日種種,恍若一夢。


烏臺詩案

元豐二年(1079),蘇軾人生中赫赫有名的烏臺詩案爆發。

事情的起末是這樣的:

元豐二年(1079)三月份,蘇東坡由徐州調任湖州,要寫一份例行公事的《湖州謝上表》,其實只是走個過場,前面大概說說微臣過去無政績可言,再感謝天、感謝地、感謝皇上等等一路感謝下來,但他千不該萬不該,末尾多說了幾句牢騷話:

“我這人又老又笨了,皇上還是另用新人吧。”

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湖州謝上表》

王安石變法期間,保守派和變法派鬥爭激烈,兩派領袖分別是兩位丞相司馬光和王安石,因前者給後者的長信中有"生事"二字,於是"生事"成了攻擊變法的習慣用語;"新進"則是蘇軾對王安石引薦的新人的貶稱,他以前曾在反對變法的奏摺《上神宗皇帝》裡說王安石"招來新進勇銳之人,以圖一切速成之效"。

於是御史臺裡的御史們摘引"新進"、"生事"等語,上奏說蘇軾"愚弄朝廷,妄自尊大"。

接著監察御史臺裡行舒亶經過四個月的潛心鑽研,從出版的《元豐續添蘇子瞻學士錢塘集》尋章摘句,上奏彈劾蘇軾包藏禍心:


“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是諷刺皇帝發青苗錢;

“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是諷刺皇帝課試郡吏;

“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是諷刺皇帝興建水利;

“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是諷刺皇帝嚴厲的鹽禁;

……

如此等等,御史們群情激憤,聲稱這樣一肚子壞水的人,怎麼能做大臣?必須立刻、馬上、即時斬首,處以極刑。

朝廷派出欽差皇甫遵趕到湖州去抓人。蘇軾於是連中秋節都沒過成,悽慘地被押往京城,途中一度想跳水自殺。

到京城後,御史們通宵審問。

頂不住巨大的精神壓力,蘇軾陸續認罪,並在恍惚中給蘇轍寫下"與君世世為兄弟,再結來生未了因"的悲慘詩句。

即使前有附馬王詵通風報信、中間有蘇轍極力周旋、後有曹太后王安石等人勸說營救,蘇軾的命,仍是危懸一線的。

宋神宗一度彷徨,不知道該拿蘇軾怎麼辦。

一直拖到當年的十二月二十九日,終於有了一個結論:

蘇軾貶往黃州,充團練副使,但不準擅離該地區,並無權簽署公文。

解釋一下這個最終定論:

團練副使這個職位是個虛銜,沒有俸祿薪水,只有微薄的實物,且“不得簽署公事、不得擅離黃州”,也就是說,這實際上不是一個官職,而是一個由黃州府代為看管的“假釋犯”!

可以說蘇軾是一跤從雲端跌下泥潭了。

這個二十二歲就金榜題名、被朝野上下視為宰相候選人的天之驕子,第一次領到命運的一萬點暴擊。


蘇軾黃州三年: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面對暴擊,有人會奮起反抗,有人會一蹶不振,有人看透紅塵,有人沉淪至死。

蘇軾,他會是哪一種?


在黃州

蘇軾謫居黃州,整整四年四個月。

黃州那時是偏僻窮地,城小民貧,潮溼多雨。

元豐三年(1080)初春,蘇軾帶著長子蘇邁,抵達黃州。黃州太守徐君猷雖仰慕蘇軾已久,也不敢自作主張,只能將他父子二人安置在一座寺院裡。

這座寺院,就是定惠院,也叫“定慧院”,初建於晚唐,到北宋元豐年間已頗為破落。這是蘇軾謫貶黃州的第一個住所。從當年二月初一到五月二十九,他在定惠院住了近四個月。期間心有餘悸,常常整天閉門不出,從早睡到晚:

昏昏覺還臥,展轉無由足。

強起出門去,孤夢猶可續。

——《二月二十六日,雨中熟睡,至晚強起出門,還作此詩,意思殊昏昏也》

《卜算子 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也寫在這個時候。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卜算子 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他又寫信給友人說:

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

——《答李端叔書》。


整日價神思睡昏昏、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被陌生醉人推罵呵斥……

此情此景,讓人真想替他放聲大哭!

元豐三年(1080)五月二十九日,蘇軾家人在蘇轍的護送下抵黃州與他團聚,堪堪二十餘口,破敗僧舍是住不得了,在老友、鄂州知州朱壽昌的幫助下,蘇軾一家住進了緊靠長江邊的臨皋亭。這其實是一個官方的官方的水驛館,用來接待南來北往的驛使和官員。

住的問題暫時解決,但生計卻仍使人憂心。

蘇軾自己說:每月月初取四千五百錢,分成三十份,每份一百五十錢,十分克制地每天取一份用……

初到黃,廩祿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樑上,平旦用畫杈挑取一塊,即藏去杈,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此賈耘老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餘,至時,別作經畫,水到渠成,不須預慮。以此,胸中都無一事。

——《答秦太虛書》


元豐四年(1081年),沒有俸祿、積蓄微薄的蘇軾終於到了“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的地步,好友馬正卿出面,替入不敷出的蘇軾謀劃,向黃州官方求一塊土地耕種。春夏之交,黃州知州將城東故營數十畝地劃撥給蘇軾,讓他自耕自種自收,以維持一家的生計。

於是蘇軾親自挽起袖子,領著全家開荒種地。

可想而知有多麼辛苦。

他在詩文中寫道:“這地荒廢久了,年歲又不好,每天耕地,真是累死我了。”

餘至黃州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餘乏食,為餘郡中請故營地數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闢之勞,筋力殆盡。

——《東坡八首》序


此地在黃州宋城東門外,名“東坡”。

蘇軾自號“東坡居士”,就是從這兒開始的。


蘇軾黃州三年: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元豐四年(1081)冬到次年正月,蘇軾決定蓋一所房子。趁著農閒,他在園中選擇一塊地勢開闊的高地伐木壘磚,在鄉鄰的幫助下,造起一座五間房的農舍。房屋竣工時,剛巧下了一場大雪,蘇軾在居中明間堂舍四壁畫上雪景,將房子取名為“雪堂”。

他在《雪堂記》寫道:

蘇子得廢園,於東坡之脅,築而垣之,作堂焉,號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為之,因繪雪於四壁之間,無容隙也。起居偃仰,環顧睥睨,無非雪者。蘇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


又在寫給朋友的詩中說:

去年東坡拾瓦礫,自種黃桑三百尺。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面如墨。平生懶惰今始悔,老在勸農天所直。沛然例賜三尺雨,造物無心怳難測。四方上下同一雲,甘霪不為龍所隔。蓬蒿下溼迎曉耒,燈火新涼催夜織。老夫作罷得甘寢,臥聽牆東人響屐。奔流未已坑谷平,年葦枯荷恣漂溺。腐儒粗糲支百年,力耕不受眾目憐。破陂漏水不耐旱,人力未至求天全。會當作塘徑千步,橫斷西北遮山泉。四鄰相率助舉杵,人人知我囊無錢。明年共看決渠雨,飢飽在我寧關天。誰能伴我田間飲,醉倒惟有支頭磚。

——《次韻孔毅父久旱已而甚兩三首》


元豐五年(1082),“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重返汴京的希望越來越渺茫,蘇軾開始考慮在黃州的久留之計,由於東坡是政府的官地,很可能會被收回,他打算自己買一塊地。聽說黃州東南三十里處的沙湖,土地肥沃,於是三月七日這天,蘇軾便和幾位熟識的朋友一起前往相田。就在這半路上,一場陣雨突然而來。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定風波》


元豐五年(1082)暮春四月,蘇軾來到黃州西北的赤壁遊玩。一生的坎坷往事浮上心頭,《念奴嬌 赤壁懷古》就此橫空出世,此時他渾不知,命運早已將苦難化成豪氣,鍥入他的靈魂深處。


蘇軾黃州三年: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赤壁懷古》


元豐六年(1083)五月,蘇東坡又在臨皋亭南側築建南堂,從此,蘇軾在黃州,自得其樂地煮“東坡羹”,做“東坡肉”,釀“東坡酒”。

元豐七年(1084)正月,神宗親書手札,詔令將蘇軾改授汝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

這也許是一個信號?一個好消息?

君恩深九重、死灰泛不起的日子是否就要結束了?

然而此時,蘇軾心裡卻深感惆悵。四月一日那天,與黃州的父老鄉親告別宴會上,蘇軾無限感慨地寫道: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

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閒待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乃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魚蓑。

——《滿庭芳》


他在詞裡說:坐見黃州再閏。他在黃州,已是整整第五個年頭。

黃州在他的生命裡有多麼重要,要到很久以後,他才知道。


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元豐八年,神宗薨,哲宗繼位。蘇軾等一大批舊臣被召回汴京。

以後的歲月裡,人生起起伏伏,仕途明明暗暗。他經歷過蜀黨領袖的巔峰,也再次被一貶再貶。

他的《寒食帖》,週週轉轉,後來傳到了河南永安縣令張浩之手。

元符三年(1100年)七月,張浩帶著《寒食帖》到四川眉州青神縣謁見黃庭堅。

作為學生和知己,黃庭堅是最懂蘇東坡的。在二十年後,黃庭堅見到此帖,十分傾倒,激動之情難以自禁,於是欣然命筆,題跋於詩稿:

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


蘇軾黃州三年: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蘇軾六十六歲,病死於常州。

去世前兩個月,他說: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離他寫《寒食帖》的那日,這又過去了十九年。

他終於知道了,黃州是他跌落雲端之處,卻也是他涅槃再生之地。

《黃州寒食帖》、《前赤壁賦》、《後赤壁賦》、《念奴嬌 赤壁懷古》、《枯木怪石圖》等這些偉大的作品都在黃州相繼誕生,將他推上歷史的巔峰。

黃州的五年,讓他從少年才子蘇軾,脫胎換骨成了獨一無二的東坡居士。

他終於能接受了平淡,不再痴迷於絢爛。終於能接受了失去,不再執著於得到。

他和過去那個滿身是刺的自己告別。

和不完美的世界和解。

在經歷了“死灰吹不起”的極痛之後,他終於能夠豪邁地站在最高處,看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蘇軾黃州三年: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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