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成多禄生命的起点与终点


成多禄历史影响再评价

1864年1月16日,是成多禄诞辰日。这位一百五十多年前诞辰的乡贤,他曾经的生命与影响,已是他生于斯终于斯的故乡吉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吉林成多禄”——他因吉林而生,吉林因他而名,在他生前,他与吉林就已是不可分割的共生关系。他留下的文化与精神遗产,越来越成为这块土地上的宝贵财富。

滚滚北流松花江,浪滔尽千古风流,仅数清代人物,以佐命勋臣、武功战绩名世者,吉林几夺其半;而以文名响誉中原者,不仅数千年来寥寥,有清以来亦无几人——成多禄为其一。他被后世定论为与王庭筠(金代)、汴永誉(清早期)、铁保(清中期)为东北有史以来四大书家,实则也是清末以来东北第一书家;而“关东诗豪,孰如君贤”(马忠骏语)、“诗名被海内外,信可追古人而传诸后世者”(张朝墉语)、其“高风亮节,不几与渊明、昭谏(唐朝诗人罗隐)诸诗人并传千古”(王树枬语)等的评价,则是当时诸文化名流的盖棺定论。他是吉林的骄傲,也是整个大东北的骄傲。

诗与书,是中国文化最伟大的成就,能诗善书是成就千古文人最重要的两翼,缺一不可。历数千古文人,诗有名而书无闻者有之,书有名而不能诗(或文)者无之。诗书俱能者,被称“双绝”。古往今来,诗书双绝者,在中原可谓星汉灿烂,与之相比,东北可谓星光黯淡,成多禄无论过去还是今天,仍是吉林最亮的星辰。


吉林成多禄生命的起点与终点


成多禄的父亲母亲

成多禄自订《澹堪年谱稿》,按编年体,记录了自己一至五十岁的大事记与心路历程。无疑,这是他留下的宝贵遗产,也是了解他最重要的历史资料。

在《谱稿》中,他出生的年份也即一岁时,他这样记道:“大清同治二年癸亥,一岁。是年十二月初日(公历为1864年1月16日)亥时,余生于吉林城北其塔木屯宅中屋之东偏。其时,先祖妣已近八旬,先君(父亲)及先妣(母亲)均四十余,得之甚喜……先君命名曰禄。”

他出生之地其塔木屯,为今其塔木镇成家村,现隶属九台市,在清代隶属清廷内务府设于乌拉街的“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他出生之宅,即今成家村得名的“成家瓦房”。

吉林成氏源出中原姬姓,尊周武王之弟、周文王第五子叔武为得姓始祖,“成氏正宗”。吉林成氏始迁祖凤鸣公,世居山西省洪洞县,因做官带家眷迁河南省确山县。清初,先祖调归京师,家眷随之迁往。康熙朝,有八旗实边之举,隶新汉军正黄旗。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先祖凤鸣拨迁打牲乌拉,带家眷初居乌拉查里巴屯,后调其塔木今成家村所在,开荒斩草,落户扎根,以农为业,生息繁衍,“国家当承平之日,吾成姓之居此山者,凡数十百户,无一他氏族杂厕其间……”成多禄出生时,其塔木成氏已是一个繁盛的大家族。

吉林作为满族的故乡,有清以来,即实行严格的“重武轻文”政策。“吉林为关外劲武之区。高皇帝发祥长白,由一隅而有天下,其时佐命勋臣,吉林几夺其半”,“以武功战绩膺侯、封拥疆寄者,亦复踵接翩联、棨戟相望……”(成多禄语)但是之于文教,备受抑制,直到同治七年(1868年),成多禄五岁时,才始设文考棚。

在有清一代视为龙兴之地的满族故乡,吉林成氏属汉军旗。虽也是旗人,与满族旗人仍存有等级差异,特别与满族名门望族之间,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门第的鸿沟。成多禄的高祖父和曾祖父都是未曾入仕的读书人,从祖父萨秉阿开始仕于乡,授七品冠带,至父亲荣泰,始有机会在打牲乌拉衙门任职。

清朝晚期,文教尽管仍不为官方提倡,但汉文化的书香,在这一向尚武的满族故地,不可抗拒地弥漫、风行。渐渐地,“书香门第”受到至高无上的尊崇,甚至消弭了与豪门望族间的门第界线。父亲荣泰,12岁时就以好学名传百里之外,渴望科举取仕,但苦无机会,遵旗制学习满文,在打牲乌拉衙门成为一名“笔政”(笔贴式,最低品级的文官)。荣泰,前后娶两位夫人,都是满族瓜尔佳氏(汉姓关)。元配瓜尔佳氏夫人,为呼伦贝尔副都统依某之女,生一子未存,续娶的瓜尔佳氏,即成多禄生母,是乌拉乃至吉林诸关姓中最显赫的瓜尔佳氏。这个家族从清王朝一位声名赫赫的勋臣武将额勒登保起(被嘉庆皇帝封为一等侯、三等公)共五辈封侯,被称“侯关”以区别其他关姓。成多禄的母亲为三辈侯次女,四辈侯荣全的胞妹。

父亲荣泰为人刚正不阿,不肯同流合污。同治年间奉诏参与采捕东珠之役,“适有遗珠,竞取之,府君(父亲)独漠然,不与校”。有双城经年不决之狱案,长官为难,荣泰请行前往,亲自审讯,“手批口辨,判决如流,遂得平反”。长官因此知道他杰出的才能,不以为重,“而嫉之愈甚”,借荣泰因母亲生病回家未及请假而将他罢职,去官时成多禄尚未出生。成多禄出生不久,荣全任伊犁将军、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清王朝西北边疆的封疆大吏。成多禄儿时就显露出的聪慧天资,也深得这位伯舅的喜爱。成多禄出生时,父亲荣泰已四十三岁,小父亲五岁的母亲瓜尔佳氏也已年近四十了。他们只有一儿一女,除了长自己五岁的姐姐,他是他们已过中年才得到的独子。他不仅是荣泰及成氏家族的期望,也是母亲瓜尔佳氏及其满族世家的共同期望。

在阖族亲睦的其塔木成家瓦房,成多禄在百般宝爱与呵护中长到五岁,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父亲荣泰已开始实施寄托家族几代理想的教育计划了。“初学识字,先君(父亲)折纸为范,方寸许,自书而自课之,日廿馀字”。从六岁开始,父亲亲手抄《论语》,每日一章,且讲且读。至十二月,“四子书均能成诵”,而他最喜欢的是父亲教他诵唐诗,八岁时就显现出非凡的吟诗天赋。

一次荣泰的朋友杨简斋先生来访,以“秋郊”为题试他的能力。他即刻吟出“满地高粱红,四山榆叶风”,立即赢得这位同治七年进士的高度赞扬,并向荣泰预言,“此子将来必能诗,好好为之”。这一年荣泰也在妻兄、时为伊犁将军荣全的奏请下得以复官。荣泰有公务在身,但对儿子的教育丝毫也未松驰。除了让儿子在家墪中就读,同时“拓榆庐为馆”,着意物色可以专门教授并陪伴儿子的业师。

从荣泰这首《送儿子入塾诗》,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这位父亲对儿子的用心:

弓治念平生,传家重一经。

有师来自远,胜我训于庭。

消息怜雏凤,工夫问案螢。

何时有心得,归述阿爷听。

十六岁时,成多禄参加平生第一次考试——童子试。这次考试,父亲为他取名“多禄”,字“竹山”。此一试,他即以“小秀才”之名享誉吉林城,直到二十四岁他赴京朝考因父亲亡故而中断,父亲始终是支撑他的一片天和遮风挡雨的大厦……这位终老于六品骁骑校的父亲,在九泉之下,终因儿子的政绩,而被诰封“中宪大夫”(正四品)。

母亲瓜尔佳氏的影响则是潜移默化的。母亲“生平天怀淡定”,驭下仁慈,出生贵胄名门,丈夫被罢职去官成为布衣,她仍安之若素,在家对长尽礼尽孝;对待下人仁慈宽厚,对待穷亲故旧,慷慨赒恤,完全出于至性。来家中吃住的姻亲不断,厨房就食的人常满,她从不以烦言相加,以怒气待之;在家内如此,待家外乡邻亦出于同样至性。成多禄八岁时,被罢职多年的父亲,因时任伊犁将军荣全奏请复官入京引见,二月入京,十二月乃还。这一年又遇大灾,远近村民无粮可食,成家存米谷较多,母亲让家人用仓赈济村民,村民们由衷地称他们为“成善人家”……她亦因儿子,死后被诰封为“恭人。

成多禄生命最后的绝唱

1928年的农历十月,病重的成多禄,于吉林松花江畔(西大街二十一号)的家中。弥留之际,看着日前随着秋天飘零的黄叶一同到来的寄自哈尔滨的书信,回应唱酬之念,仍饱满地充溢胸中。自视到奄奄一息的生命光焰将熄时,他以仅有的力量,最后一次提笔,写下平生最后一首诗(书)——《寄遁园》:

黄叶下纷纷,书来哈尔滨。

九秋相忆地,千里未归人。

病起灯无焰,吟成笔有神。

独留松柏意,奇气总轮囷。

这是他寄与远在哈尔滨的“遁园”主人马忠骏的最后一份诗稿,是与黑龙江“遁园吟社”诸诗友的最后一次唱和,也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件遗书。马忠骏在其上题跋道:“澹翁短律甫至,而讣音随之……”当时尚在遁园的诗友陈浏看到此书,看到墨迹间奔腾的松柏般的浩然之气,感到每一笔都“森森如剑戟”。他难以相信这会是一个人生命将息时的绝笔。

仅仅两个月前,成多禄还在遁园以《和定山饯别之作兼呈遁园半园两老人二首》与马忠骏、陈浏、张朝墉饯别。陈浏,这位与成多禄同年出生、同为“乙酉拔贡”、喜欢以“同年”相称的江苏江浦人,用成多禄《寄遁园》同韵,像以往无数次唱和一样,郑重写下成多禄已无法看到和回应的和诗--《追和成澹翁同年》:

君真厌世纷,我尚滞松滨。

泉下添高士,尊前少故人。

哀音出诗句,老笔见精神。

相向倾肝胆,昏灯照郁囷。

成多禄的绝笔与陈浏的唱和均为马忠骏收入《遁园杂俎》卷六。

“遁园”是马忠骏辞官归隐后于距哈尔滨八里的马家屯置地所建的居所。这位辽宁海城人,1900年庚子俄乱时?,以卑微职位挺身而出担当和谈使节,据理力争,与俄军达成停战协议,而名动关东。后历经社会变迁、官场迭宕,在东省?特别区市政管理局局长任上辞官退隐,于园中营建园林、菜圃、亭台,并建“生圹”。遁园初成,马忠骏向成多禄求铭。时成多禄已是东北赫赫有名的第一书家,在京师及江南亦深有影响。不仅东北各地,在江南如杭州等城市名园和京师名所,所书碑刻、匾额至今仍有迹可寻。成多禄应马忠骏所请,不仅亲自为遁园及生圹书铭,还积极代马忠骏向在京师的时贤耆老如林琴南(著名翻译家)、柯劭忞(学界泰斗)等求书索文,并对马忠骏所为一切,常常有感而发,直抒胸臆,寄之以诗。受他影响,除东北众诗友“闻风兴起,诗筒相属于道”,成多禄在京原“晚晴簃诗社”的诗友也加入进来。张朝墉(北京漫社社长)不仅首先响应,“又从而张之”,发起《遁园生圹征文启》,备受瞩目敬仰的文章巨子王树枬,“首宠以大篇,而海内耆彥纷纷以遁园为星宿海”,向遁园汇集……

时成多禄已寓居北京贤良寺,加入大总统徐世昌组建的“晚晴簃诗社”,参与《晚晴簃诗汇》选诗工作,并组建“九九社”。1920年六月,徐世昌起用宋小濂为中东铁路督办,成多禄任中东铁路董事会董事,开始在北京与哈尔滨之间频繁往来。这时昔日龙沙?旧友因时局变化与生活变迁,纷纷来到北京,1921年七月,他与张朝墉组建了“漫社”。在遁园与漫社之间,成多禄是两社的主唱,还是哈尔滨与在京诗友间沟通的桥梁。就这样,在国家混乱多变的背景下,中国海内众多文人墨客、名贤诗人云集到遁园,在一向诗星寥落的哈尔滨乃至东三省的上空,形成空前绝后的星宿之海。

历史地看,遁园可谓清末及民国时期,于国家危难之际和前所未有大变革之际,以“兼济天下”之心,或为生计所迫,宦游或流落于此的文人们的精神家园。其中多数人来自关内。在东北这文化开化最晚的荒僻之壤,他们不是以“流放者”,而是甘愿出关而来的文人,种种历史与时代原因,一时令哈尔滨“星汉灿烂”。远离故土的文人墨客,于此吟诗、作画,诗书唱和。唱和之作始由成多禄倡仪,汇而付梓成《遁园杂俎》。《遁园杂俎》今传世文集两卷、诗集十卷。


吉林成多禄生命的起点与终点


1925年的冬天,马忠骏带着收集到一起缮写编竞后的诗文,满怀热切的心情,从哈尔滨专程赴北京成多禄所居之“澹园”,即“十三古槐馆”,请为之做序并刊刻。成多禄在《遁园杂俎》序中道:“……今国内亦多故矣。集中诸贤,类多有田而不得归者,遁翁(马忠骏)抑何其幸也……余虽不文,固始终其役者也……”

《遁园杂俎》可谓民国时期乃至东三省有史以来前所未有之绝唱,是一部展现清末民国背景下的中国文人、知识分子心灵真相的秘史,是积淀数千余年的中国传统文人“齐家治国”、“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归隐园林”情致最集中最丰富的呈现,是历史转折时期中华传统坚守者集体精神的缩影,是留给这个世界宝贵的文化遗产……成多禄不仅是《遁园杂俎》积极的参与者推动者,他在生命已“病起灯无焰”时,仍以《寄遁园》,完成“始终其役”的承诺……)

1928年的冬天,成多禄的逝世如巨星陨落,哀悼的巨澜如随之到来的北国漫天的大雪。

在北京、沈阳、哈尔滨各设专点接受唁文的同时,隆重的公祭仪式在吉林举行。公祭仪式持续五十余日,与成多禄、宋小濂共同成就“吉林三杰”之名的徐鼐霖主持祭礼,作《代漫社诸友祭成澹堪文》,又作《祭澹堪文》,哀悼兄弟般的知己;

陈浏作长篇《诔文》“洒涕陈词”,及挽诗长句八律,“……从今夜夜空江上,把酒临风只哭君……”;

王树枬作《像赞》呼道:“天地晦塞兮,风潇雨凄。滔滔天下兮,君将安之。维道不施兮,维志不移……君既长往兮,吾谁与归……”

马忠骏《像赞》题道:“杂俎之刻,君开其先。续之再三,君绝笔焉。关东诗豪,孰如君贤……”

1928年十一月三十日(1929年1月10日),成多禄的灵柩从吉林启行,从冰封的松花江上回归其塔木成家瓦房祖茔。

当时,除了省内外各界士绅名流,正主政东北的张学良亦派人前来吊唁,并派卫队护灵至茔地……

据老辈人回忆,灵柩路经其塔木时,全镇商户自发歇业,远近乡邻沿途路祭,夹道迎送至成家瓦房(今成家村)祖茔……

其塔木成家瓦房,是成多禄的出生地与归宿地,吉林是他人生的起点与生命终点,他是故乡其塔木与吉林永远的骄傲。他的一生,是有史以来中国东北知识分子对中华传统文化最优秀的继承者与传播者,是清代对东北由重武抑文到文教倡兴过渡时期文人士子命运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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