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川:陈寅恪与杨树达学术交往略论

随着1982年张芷《杨树达先生年谱》、1985年白吉庵《杨树达传略》及《积微居日记》(摘录杨树达1920~1922年《日记》)等论著的问世,以及1986年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积微居友朋书札》的整理出版,杨树达与陈寅恪之交往始引起学界关注。杨树达(以下简称树达)1942年挥赋七律一首谈自己与陈家的“辱知三世”:

朋交独畏陈夫子,

万卷罗胸不肯忘。

一别五年萦梦寐,

辱知三世岂寻常。

攻金僭欲追荀羕,

说籀频思补懋堂。

闻道苍梧富山水,

未知游盖几回张。

诗人自注:“君先德中丞公甄录时务学堂诸生,先兄及余皆与其选,而校阅文字者散原公也。”至于“荀羕”(金文家孙仲容)和“懋堂”(文字训诂学家段玉裁)二典,则表示自己的学术追求,及其仿效前辈问学、请序之意。

树达以“朋交独畏陈夫子”视陈寅恪(以下简称寅恪),寅恪以“一代儒宗”之视树达,二位学者年龄相差五岁,早年生活于湘地,相惺相惜。因此,树达1942年这首感时、怀旧、念友之诗,既是他对于老友寅恪的推重,又是他对于“畏友”的牵挂,可视为二人一世交谊之提纲,亦本文论述之导引。笔者希冀勾勒二位前辈学人的交往,初步归纳其学术交流,以启示当今学界。

一、不寻常的“三世”知交

杨树达字遇夫,湖南长沙人,对传统的“训诂小学”如古汉语语法学、语源学、文字学、古文字学(甲骨文金文),文献学,以及古史、考古学等均有独到的研究,所著《周易古义》、《老子古义》、《中国修辞学》(《汉文文言修辞学》)、《词诠》、《论语疏证》、《汉书窥管》、《积微居金文说》、《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等经典之作,影响深远。

王川:陈寅恪与杨树达学术交往略论

树达一生,与义宁陈氏家族结下不解之缘。寅恪祖父陈宝箴于1895年出任湖南巡抚,“功绩声闻昭赫耳目间,为士民所信爱”。在长沙兴办“时务学堂”是措施之一,受聘为“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的梁启超记道:

设时务学堂于长沙,而启超与唐君绂丞等同承乏讲席,国中学校之嚆矢,此其一也。学科视今日殊简陋,除上堂讲授外,最主要者为令诸生作札记,师长则批札而指导之,发还札记时,师生相与坐论。

起初,陈宝箴拟聘康有为主讲时务学堂,询之陈三立,三立对以“曾见新会(梁启超)之文,其所论说,似胜于其师”,故宝箴乃改聘梁启超。梁以《孟子》、《春秋公羊传》为教本,鼓吹“民权革命论”,遂使康有为公羊维新之义,传播于衡山湘水之间,深刻影响了时务学堂。

是年(1897),十三岁的树达成为时务学堂首批40名学生之一,后来回忆道:

湖南巡抚义宁陈公宝箴、按察使嘉应黄公遵宪与湘绅凤凰熊公希龄、浏阳谭公嗣同等合力创办时务学堂。考取第一班学生四十人,伯兄及余皆与焉。第一名为慈利李君炳寰,字琥生,后以庚子起义殉国。第二名为邵阳蔡君艮寅,后改名锷。袁世凯称帝,蔡君起义于云南,攻克四川。袁不得已,取消帝制,遂愤郁以死。堂中中文总教习为新会梁任公先生(启超),西文总教习为吴县李峄琴先生(维格)。梁先生用《孟子》及《公羊春秋》为教本,主张民权革命之说;学者思想为之一变。

在时务学堂的一年求学生涯中,因入学考试阅判试卷者即陈三立,树达与三立遂有师生之缘。1932年12月,树达在北京前往寅恪寓所谒见三立,三立老人“已知余,谓余留意著述云云。盖寅恪已先言于先生矣。先生告余,时务学堂考试校阅试卷者即先生云。”三立诗歌造诣极高,为士人所推重,树达在1940年与友人的唱和诗“散原逝后诗歌歇,今日荒陬着此公”,表明对于散原诗之推崇。

此后不久,树达继续在求实书院肄业,1905年留学日本,直到武昌起义后返国,在长沙各校教授中国文法与英文。五四运动前后,他是湖南新文化运动的关键人物之一,与湖南教育界同道发起“健学会”,响应新潮。这一切,尤其是树达在湖南新文化运动中的表现,与他早年在时务学堂的学习大有关系。共和国成立后,树达亦念及三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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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宝箴父子创办的时务学堂是树达心中永远的“情结”,他尤其在意时务学堂的记述。1937年7月他发现《张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纪念论文集》中相关文字,即认真披览,注意后人如何评说时务学堂。1952年读石醉六自述的《六十年的我》,指出书中有不实之词。

树达与寅恪祖孙三代均有识见之缘,“辱知三世”,为师为友,跨越两个世纪。三世之中,树达与寅恪是同辈学人,关系更加密切,尤其是学术交往频繁,留下一段学林佳话。

二、传灯“清华园”十一年(1926~1937)

寅恪、树达均光绪中叶生于长沙:树达“生于长沙北门正街宗伯司臣坊侧之赁居”;寅恪则“生于长沙通泰街周达武故宅”,周故宅又称“周氏蜕园”,系唐代诗人刘蜕故宅之地。

1925年9月,清华学校增设大学部及国学研究院。研究院导师梁启超推荐树达任清华国文系教授。树达时已执教北京师范大学,担任教授数年,且与陈垣、胡适等学人缔交论学,学术声望日隆。树达1926年6月应聘清华。7月初,回国不久的寅恪也应聘国学研究院导师而至清华园。9月7日,树达亦至清华园。可以说,寅恪、树达均在1926年7月前后就聘清华,从此直到1937年的七七事变,二人成为清华园的同事共11年。

这11年中,树达执教清华,教研成果丰硕;寅恪则前五年任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后六年则任中文、历史合聘教授,生活安定,身体健康,成果亦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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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共事清华,治学的范围各有侧重。树达治学,重在小学、古史,1926年他的《老子古义》、《周易古义》等出版,重在与钱玄同等谈音论韵。寅恪则专注佛经翻译文学、塞外民族文化、敦煌学等领域,并用梵文、藏文来研究蒙藏源流史。二氏治学各有侧重,这在二人对于先秦文献的一次论学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对于战国燕将乐毅报燕惠王书中“蓟丘之植,植于汶篁”之句,自来聚讼纷纭,树达释为“蓟丘之植,植以汶篁”,即释“于”为“以”,并在1922年与钱玄同、胡适讨论过《诗经》之“于以”问题,得到了二人的赞同,胡适认为“我觉得他很有见解”。寅恪回顾诸说认为:“夫解释古书,其谨严方法,在不改原有之字,仍用习见之义。故解释之愈简易者,亦愈近真谛。并须旁采史实人情,以为参证”,故应释作蓟丘之植随留徇齐地之燕军,移植于汶篁。汶即齐国汶水。寅恪五十年代在岭南的课堂教学仍举此例,这说明其对语言文字之考释,是置于文化史背景之下,善于从一个字来释读背后的文化史。

寅恪学贯中西,早年即惊服哈佛同窗吴宓、柏林学友傅斯年。对于树达擅长的音韵、经传之学,寅恪也有所研究。

二人交流之最早记录,系于1928年3月23日之清华园,树达记录到:

在清华。陈寅恪来。言在上海时,见邹叔绩《读经札记》手稿,厚尺许,说《左传》者颇多。刻遗书时盖以未见,漏未刻入。藏者为叔绩之孙,意欲付与寅恪,寅恪以无副本,不敢携来。寅恪又云,札记中颇有与俞荫甫书闇合者。

寅恪所说《读经札记》中有不少见解与俞荫甫(樾)著作闇合,树达无异议,二人对于经史的看法,屡有所见略同之处。

二人此后往来频繁,如1928年4月初,狩野直喜、小平兑治等人来京,树达与之有往还,且于5月宴请狩野一行,邀寅恪、陈垣等作陪。寅恪是日因夜深不能返回清华园而宿于杨寓。

1934年5月,树达“偕陈寅恪到其家”;1931年11月20日,寅恪至树达寓,树达示以近著,并征询寅恪之意见;26日又赠以《汉俗丧礼考》讲义,寅恪以盛赞“精确”来答谢。

寅恪钦佩树达之学问,曾在助教浦江清、学生吴其昌等人面前“极加称许”。因国文系内部争纠连绵,寅恪乃邀树达在历史系兼课以避,获同意,不久树达成为历史系兼职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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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寅恪心目中,树达的学术成就已臻“汉圣”胜境:“汉事颛家,公为第一,可称汉圣”;又谓:“湖南前辈多业《汉书》,而君所得独多,过于诸前辈矣”。寅恪称树达为汉书专家,终其世不变,即在六十年代撰述《柳如是别传》时亦然。

寅恪的评价决非谀扬阿私之辞。树达六岁习经史,后嗜好《汉书》,在1925年就出版了《汉书补注补正》,纠正了宿儒王先谦《汉书补注》六百余事,深获学界推重,后来此书扩写为《汉书窥管》。余嘉锡(季豫)、黄侃(季刚)等名家均赞誉“汉圣”树达,余嘉锡认为所谓汉圣者无以远过树达;黄侃认为树达于《汉书》有发疑正读之功,其学问过于先贤王先谦;胡适赞许《汉俗丧礼考》等讲义,认为树达解决了鲍永等是否行三年丧之疑,殊值佩服。

树达对其《汉书》研究自视甚高,“余于《汉书》治之颇勤,亦稍有自信”,而寅恪与余、黄、胡诸君乃当代著名学者,“其言如出一口,足见真实之业,自有真赏音,益喜吾道之不孤矣。”树达视寅恪为志同道合的朋友,彼此相知,多有共识。寅恪认为钱穆的《先秦诸子系年》,据《竹书纪年》以订《史记》之误,令人耳目一新。极有心得,故表示钦佩。

二人对于当时学界某些现象,能坦诚交流看法。寅恪1936年8月告诉树达,近来学界老辈张尔田(孟劬)剜板改订《蒙古源流笺证》时,多处采用了己说而不注明出处。寅恪运用梵文、藏文,通过藏文《嘉喇卜经》比勘,发表了《灵州宁夏榆林三城译名考》、《吐蕃彝泰赞普名号年代考》等系列论文,完整地辨析了蒙藏民族史的重大问题,故张氏引用未注明出处便难辞掠美之嫌。寅恪的愤弹得到了树达之共鸣,他附和道:“许维遹集释《吕览》,于卷二十《行论》篇‘官实’,用余撰《左传军实解》之说,而不言出自余”,虽不满不良学风,却未予公开,维持了老辈学人的脸面。

树达从1930年秋研究“《尔雅》、《说文》、《广雅》及诸训诂小学之书,盖得以声联义之例证数百事”,写成论文《形声字声中有义略证》。寅恪读后,大为称赏:“顷读大作,精确之至,极佩极佩!公去年休假半年,乃能读书。弟则一事未作,愧羡愧羡!”树达以寅恪为“谦言”。二人互勉互励,由斯可见。

寅恪1933年撰成宏文《四声三问》,从音韵学的角度,借古代印度“五明大论”中的“声明论”,论证为何南朝周颙、沈约发明四声,而非五声或七声,其缘由在于当时佛教僧徒的转读。寅恪同年12月以此文相示树达。树达读后,高度评价寅恪“立说精凿不可易。以此足证外来文化之输入必有助于本国之文化,而吾先民不肯故步自封、择善而从之精神,值得特记为后人师法者也”。

1929年夏,寅恪改为清华大学历史、中文、哲学三系合聘;树达则从1932年起为中文、历史系合聘教授,二人在文史二系共同指导了学生,指导诸生考试(含口试)的简况见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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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寅恪、树达二位还应共同指导过多位学生。如寅恪1933年指导的历史系学生张慧筠、邵循正、朱延丰,1934年指导的历史系学生王信忠、马奉琛,中文系学生田德望,1935年指导的历史系学生张德昌等,均系树达兼任历史系教授后,故可能参与了指导。

1937年5月树达以父病重返湘探望。不久,卢沟桥事变发生,树达乃于8月应湖南大学之聘,留居长沙。大约此时,寅恪一家居于北京,三立绝食而逝后,寅恪一家从北京出走,历经颠沛流离,先后前往长沙、昆明执教。同年,原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朱自清由滇发函,邀树达前往执教,被辞谢。10月,长沙告急,树达一家随湖南大学疏散到湘西。此后直到194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寅恪、树达二人天各一方,聚晤难期,只能鱼雁互通了。

三、八年兵烽未断缘

自1938年4月寅恪至滇,10月树达至湘西,寅恪“守伧僧之旧义”,树达著《春秋大义述》,二人坚守民族气节,坚决不与日本侵略者合作,堪与陈垣《通鉴胡注表微》相辉映。在流亡期间,二位学人虽然地各一方,但仍联系不绝。

1940年7月,树达致函寅恪,并附赠近作。时寅恪全家拟赴英伦,滞于香港,复函中抒发国难中的忧愁:

昨始奉到七月七日手示并大作,慰甚佩甚。当今文字训诂之学,公为第一人,此为学术界之公论,非弟阿私之言。幸为神州文化自爱,不胜仰企之至。

弟九月间仍须返西南联大(闻有迁蜀之说,恐不易实行)授课,而云南地高,于患心脏病者不适宜;(弟前数月患怔忡病,几死于昆明)港居又以物价汇价之故不能支持。欧战正剧,亦难浮海西行,真所谓进退维谷者矣。

王川:陈寅恪与杨树达学术交往略论

1942年5月,寅恪脱险回内地,任教于广西大学。树达随时关心寅恪的行踪,他在当年4月间,以“未知寅恪何在”,以“廿六年以后文稿一册寄冯芝生,请其转寄寅恪”。

8月,教育部公布部聘教授名单,寅恪、树达名列其中。树达日记记道:“教育部聘教授名单发表,余与焉。此前陈寅恪、吴宓、吴有训、庄前鼎,皆清华同事;周鲠生、杨端六、梁希皆一高同学也。”9月初,树达闻知寅恪从港脱险,在所作《报载教育部聘教授名录余与其列感赋》诗下自注曰:“畏友陈寅恪,名亦在部聘录中,近始闻其从香港脱险”。继续称老友为“畏友”,可见树达对寅恪之钦佩深笃。

年底,树达“以近著金文跋若干篇寄陈寅恪求教,并请为《小学金石论丛续稿》撰序”,寅恪欣然命笔,写下了一段直抒胸臆的名言:

先生少日即已肄业于时务学堂,后复游学外国,其同时辈流,颇有遭际世变,以功名显者,独先生讲授于南北诸学校,寂寞勤苦,逾三十年,不少间辍。持短笔,照孤灯,先后著书高数尺,传诵于海内外学术之林,始终未尝一藉时会毫末之助,自致于立言不朽之域。与彼假手功名,因得表见者,肥瘠荣悴,固不相同,而孰难孰易,孰得孰失,天下后世当有能辨之者。

寅恪序文表示了对友人三十余年焚膏继晷、献身学术精神的钦佩,这正是1931年其《吾国学术的现状及清华之职责》所提倡之精神。此序既是寅恪慰释友人,也是寅恪夫子自况,由斯亦可见二人处世治学境界之纯正高尚。

寅恪随序寄出的先后两封复函,称“承示金文跋尾,读之钦佩至极。论今日学术,公信为赤县神州文字、音韵、训诂学第一人也。嘱为大作撰序,为此生之荣幸。他年贱名得附以传,乃公之厚赐也”。寅恪顺告友人,所撰《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等书已付印。

树达接到寅恪之二函及序文,大受感动,称“良友奖藉,令人感愧。其执词谦退,尤令人惶悚之至”。寅恪撰序,12月22日树达赋诗答谢,即本文开头所引的七律。寅恪之序于1943年1月到达湘西,树达感奋道:“挚友慰藉穷愁,不惜过加奖藉,殊可感也。”

1944年,树达六十寿诞,寅恪已从桂林播迁成都,仍赋诗为“一代儒宗”贺寿:

鲁经汉史费研寻,

圣籍神州夜夜心。

一代儒宗宜上寿,

七年家国付长吟。

蔽遮白日兵尘满,

寂寞玄文酒盏深。

莫道先生贫胜昔,

五诗犹抵万黄金。

树达接诗,大感欣慰:“寅恪学人,而诗极富风趣。惟语重,余不克当耳”。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树达返长沙,继续执教于湖南大学。寅恪1946年夏就医英国治疗眼病归国,“双眼完全失去复明的希望”。树达闻讯伤感,赠诗寅恪以慰藉:

天欲减君悲悯意,

暂教眸子暗西庄。

悬知海宇清尘日,

不刮金鎞已有光。

1948年初,中山大学邀请树达前往讲学,寅恪于7月初函询树达:“前闻令郎言先生往广州讲学,想已早返长沙。近日大著倘蒙赐寄一读,不胜感幸”。为答谢畏友关注,树达由《论语古义》扩写而成《论语疏证》之后,即索序于陈。同年,寅恪、树达这一对“部聘教授”,双双成为中央研究院首届院士。11月初,树达赴粤。寅恪应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之聘,举家南下,1949年1月抵广州,栖身岭表。

王川:陈寅恪与杨树达学术交往略论

在寅恪抵穗的第五天即1月24日,树达赶往岭南大学访问寅恪。自1937年北京分别后,两位故友十二年来首次重逢。老友相见,分外亲切,树达见寅恪“容貌丰腴,精神健旺,殊为可喜”,并面谢陈为《论语疏证》作序。

此后时局急转直下,广州一片混乱,“人心惶惶,中大同人纷纷作应变之计”。5月,树达乃决计返回湖南。之后,陈粤杨湘,双方再未晤面。

共和国成立后,直到树达于1956年2月14日去世,二人仍有书函往来。据现有资料,除《论语疏证》序文外,主要是互相询问近况。如寅恪1952年12月致函:“湖大改组,公何所归?能退休否?弟现仍授课作文,但苦多病,恐无相见之日”,一语成谶。

二人相互关注。寅恪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在《岭南学报》发表了《白乐天之思想行为与佛道关系》等数篇“说唐诗文字”,引起了树达的关注,他感慨寅恪文章“鞭辟入里,令人解颐”。12月,岭南大学出版了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一书,寅恪即寄赠树达。后者得书“连日阅之”,深感此书“既博且精,诗家笺注从来未有也”。树达旋“书与寅恪,赞其著书之美”,同时“附告二事求教”,树达认为寅恪对元白诗之笺证在某些“诗义”上“过求甚解”,并不赞同;但在函中肯定寅恪新著为“语详事核”、“美富卓绝”之作:

窃尝私谓古来大诗人,其学博,其识卓,彼以其丰富卓绝之学识发为文章,为其注者亦必有与彼同等之学识,而后其注始可读,始可信。否则郢书燕说,以白为黑,其唐突大家已甚矣。

这表面上讲述笺注古诗之困难,实际则褒扬老友笺注之成绩,同时也有自己的保留意见。

1951年秋,“老革命家兼学者”杜国庠到岭南大学演讲,对寅恪、容庚二学人颇有赞辞。随后,杜国庠多次到校拜访寅恪,礼遇有加,谈道论学,成了“私交极深的朋友”。树达从广州友人来函中得知此事,认为“官吏尊重学人,固大佳事”。

1953年11月,树达收到侄子杨伯峻的北京来函,谓中央将邀请杨陈二人入京“从事研究”,树达认为“为学术计,此事至可喜,不关个人也”。1954年3月,二人的门生姚薇元致函树达,云“寅恪以多病辞不北行,举陈垣自代。且谓寅老不满意于科院,谓解放数年,绝不重视史学,至此老成凋谢之际,乃临时抱佛脚,已有接气不上之象云云”。

王川:陈寅恪与杨树达学术交往略论

1955年,中国科学院召开学部成立大会,按照其学术成就、对科学事业的推动等标准,全国遴选了61位社会科学知名专家为学部委员,寅恪、树达这一对学人再次名列其中。

无论是战乱年代,还是和平岁月,寅恪、树达间,始终由友情和学缘连在一起。若说前者是积微居之畏友,则也可谓后者是金明馆之挚友。

四、旧序言的新风波

1951年,中国科学院函商树达,拟从其旧作《小学金石论丛续稿》中抽取金文部分,出版单行本。树达函告寅恪,拟置寅恪旧序于卷首。树达6月收到复函,寅恪除答应杨氏之请外,更赞道:“杜诗说极精,汉圣之名,真不虚也”。

1952年4月,中国科学院致函树达,称“经研究后,陈寅恪序立场观点有问题”。5月2日,树达接函,恐失信于友人,又不满于科学院的出版审查报告,“原审查人于训诂及语源之学并无研究,学力不足,故失口乱道,将有作无”。10月《积微居金文说》出版,果然不见陈序,编译局来函实际上宣布了序文之命运。这种“与时代不合”的阴影,给了寅恪一次莫名的打击。

王川:陈寅恪与杨树达学术交往略论

细读寅恪序文,除历数树达治学之路、赞扬友人学术成就外,不外乎就是对四十年代时局的暗色描述,如“自剖判以来,生民祸乱,至今日而极矣”,这是四十年代的真实情况。横遭袭击的寅恪只能把“不幸”强解为“非不幸”了,他1952年底致函树达:“手示敬悉。大著尚未收到。贱名不得附尊作以传,诚为不幸。然拙序语意迂腐,将来恐有累大著,今删去之,亦未始非不幸也”。

寅恪越是自谦以慰友人,树达越是感到愧对友人。寅恪收到树达专著后回函云:“顷奉手示,而大著适于前二日收到,以事忙病多,未能即复,致劳远念,歉甚。季玉先生处重复之本可不必寄来矣。大著多古文奇字,俟请人代读;然此书为近年出版物中第一部佳作,虽不读亦可断言也”。收读寅恪信函后,树达自认为“寅恪于余阿好如此,可愧也”。

由于序文风波及时局的影响,此后的树达更加专注于著述。他1955年在《汉书窥管》自序:“癸巳之岁,僻处麓山,宾朋希简,发奋补苴,遂终全帙。卅年精力,幸资小结”。此书同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学界反响强烈。树达《论语疏证》1954年将刊行,致函寅恪,请寅恪将六年前所作之序加上新式标点。胡适早在1929年给寅恪之信中就已委婉批评寅恪撰文作序均不标点。收到友人来函,寅恪一反常态,迅即照办,7月10日复函:

前屡承寄示大作,今日有此等纯学术性著述之刊行,实为不可多得之事,幸甚!喜甚!佩甚!拙序寄还,并加标点。《出三藏记集》乃一书名,“出”即译出之义,下文《贤愚因缘经》上之“出”字,乃是弟文中所用之动词,故不加曲线也。(“学等”乃“昙学等”之省称,僧徒行文例略名上一字也。)先生平生著述,科学院若能悉数刊布,诚为国家一盛事,不识当局有此意否?弟畏人畏寒,故不北行。去冬有一短诗,附呈以博一笑。

《答北客》

多谢相知筑菟裘,

可怜无蟹有监州。

柳家既负元和脚,

不采苹花即自由。

学界对于《答北客》之古典、今典已有笺注。此函表明,二人之友谊并未因旧序风波而变。但是,树达心目中的“畏友”的确是越来越“畏人畏寒”了。

五、治经治史之法的“冥会”

寅恪、树达均年少时游学异邦,受到了西方学术的影响,具有贯通中西的学术品格。

树达通英、日二门文字:“我研究文字学的方法,是受欧洲文字语源学的影响。少年留学日本,学外国文字,知其有所谓语源学”。在《形声字声中有义略证》中,他说自己之讨论“皆语言之根,欧洲人谓之Etymology,所谓语源学也”,就是明证。寅恪游学欧美日多年,跟从过美欧学者路德施、缪勒、兰曼等教授学习梵文、藏文、巴利文、中亚古文字等,在治学方法上尤其受到德国语文考证之学的影响,“他研究中西一般的关系,尤其于文化的交流、佛学的传播,及中亚的史地,深受西洋学者的影响。”

学贯中西的优势,使二人能站在异于同辈学人的高地,做出非凡的研究,从二氏对马建忠《文通》的批评,就可体现此点。树达“自一九一二年始读《文通》,颇持异议”,他依据英语、日语特点,结合汉语进行比较研究,在承认马氏《文通》学术价值的同时,指出“马氏之失,约有十端”,这在1929年的《马氏文通刊误》中有详论。寅恪赞同此点,其《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中有阐述。二人在批评马氏《文通》以西洋语法附会中国语法方面,是完全一致的。但二人出发点略有不同:寅恪从段王之学、欧洲历史语言之学相结合入手,通过多种语言的比较,如“中藏文比较之学”来评判马氏《文通》“何其不通”;树达则深于王氏之学,更多从传统小学本身入手进行批评。

王川:陈寅恪与杨树达学术交往略论

按治学方法而言,二人亦有许多“冥会”之处。试以文史为例举两点。

其一,重视校勘是杨陈二人治文史之学的要途之一。

树达早年受业于叶德辉,叶氏精于版本、目录、校勘之学,树达受其影响甚大,以至《汉书窥管》等专著均重视校勘。寅恪游学柏林大学,受路德施教授等人常用同一文献的不同文本、译本进行互相比较对勘之法影响较深,后来他在佛经校勘、历史文献校勘等领域,用了很大气力。

关注语言文字学,也是二人的共同之处。树达《词诠》指出:“余生颛鲁,少读王氏书而好之,弱冠游日,喜治欧西文字;于其文法,颇究心焉”。他在湖南大学执教文字学,撰写了《中国文字学概要》、《文字形义学》诸书。据寅恪表弟俞大维言,寅恪“幼年对于《说文》与高邮王氏父子训诂之学,曾用过一番苦工”,后留德期间进一步认为“以西洋语言科学之法,为中藏文比较之学,则成效当较乾嘉诸老更上一层”。所以,寅恪研究外国文字,吸收西方语文考证学派的精义,在训练方法、运用材料、发明议论上,取得了与沈曾植、王国维可相提并论的成就。

其二,二人治学,实均渊源于宋儒治史之“长编考异之法”。

寅恪认为,宋代史学今古罕匹,中国史学莫盛于宋,“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他在树达《论语疏证》序指出:“先生汇集古籍中事实语言之与《论语》有关者,并间下己意,考订是非,解释疑滞,此司马君实、李仁甫长编考异之法,乃自来诂释《论语》者所未有,诚可为治经者辟一新途径,树一新模楷也”,所以寅恪认为树达治经之法与自己相同,而与“宋贤治史之法冥会”也。寅恪重视《通鉴》,推崇司马光、李仁甫等宋代史家之治史方法,寅恪的治史方法正如此。

二人积有厚学,在各自的治学领域均是先驱。树达《汉书窥管》、《论语疏证》等书,无不给后人以轨则,近人陈直先生《汉书新证》等书体例仿自《汉书窥管》,陈直说:“《汉书窥管》在《汉书补注》之后,对于训诂学、校勘,很有参考之价值”。朱自清认为,树达有些方面“开了独立研究的风气”。寅恪是“开风气”者,以敦煌研究为例,不仅首创“敦煌学”一词,论证了敦煌文书的巨大价值,而且身体力行推动研究,开了一代学术新风。

树达与寅恪家族“三世”之交不同寻常,寅恪称誉树达为“一代儒宗”、“汉圣”、“赤县神州训诂小学之第一人”;后者以“畏友”、“学人”相视,二人共同执教清华等校,同为教育部部聘教授、中央研究院首任院士、中国科学院首任学部委员等,研究方法亦多“冥会”,同气相求,相惺相惜,极大推动了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发展。按寅恪《王国维遗书》序文之标准,“其学术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示来者以轨则也”,则是开风气、示轨则之“大师巨子”,以此度量寅恪、树达二位学人,均是卓然成家之“大师巨子”。回顾这一对学人追求真知、崇尚自由并为之恭行践履的学术人生,足以垂范后昆,值得世人追念并效法。

王川:陈寅恪与杨树达学术交往略论

来源:《澳门理工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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