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而不哀愁――試論晏殊、歐陽修、蘇軾詞中的理性思致

導語:詞多半美,也經常抒情,因此能否超拔而不陷溺在愁緒中?便成為本文所謂“哀愁”與否的關鍵。也因此“美麗而不哀愁”,不是說詞人情感基底層之不哀愁;而是說他能夠超越現實的情緒經驗,理性洞達地觀照人生。

美麗而不哀愁――試論晏殊、歐陽修、蘇軾詞中的理性思致

本文通過列舉晏殊、歐陽修、蘇軾三位詞人兼具“入乎其內”的多情的眼與“出乎其外”的智慧哲思凝鍊出的精美詩詞,來分析其中所呈現出“情中有思”的圓融觀照和理性思致所表現形式。

美麗而不哀愁――試論晏殊、歐陽修、蘇軾詞中的理性思致

一、“不如憐取眼前人”的晏殊詞

性格剛峻、學問淹雅、獎掖後進不遺餘力,曾經提攜了范仲淹、韓琦、富弼、歐陽修、王安石等當世俊彥的晏殊,他一生富貴閒雅、雍容大方。而他與宋初平國勢、時代色彩走向相一致的詞風,也表現出悠遊徜徉於富貴生活中的雅賞、“珠圓玉潤”的濃厚貴族氣息。也因此多情的晏殊雖然在面對大自然的日升日落、花開花落變遷時,也難免產生文士悲秋的韶華難留喟嘆;但其詞風卻能呈現喲種自然“有節”的理性節制,有異於馮延巳“綠樹青苔半夕陽”式的清冷與孤絕色調,譬如其〈浣溪沙〉雲:

《浣溪沙》其一 晏殊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美麗而不哀愁――試論晏殊、歐陽修、蘇軾詞中的理性思致

《浣溪沙》其一 晏殊

該詞雖是對傷逝心緒的捕捉;但在面對四時變化與人生無常等感傷時,詞人表現了珍惜當下的態度 。花雖然落了,卻還有著燕子之來歸啊!是故詞人夠將傷逝的心緒從陷溺中抽離,不讓心情停留在失去的悲傷中,並將其轉化成為對於“似曾相識”的燕子來歸之歡喜心情。如此對失去與擁有的心境轉換、理性思考,使得人生不致會淹沒在愁苦中,而能夠絕處逢生,柳暗花明。

晏殊的詞基本上也是屬於“酒筵文學”,還不脫五代詞風,因此他也經常表現出對於一些細微感傷情緒的捕捉;不過他的感傷、離愁,卻有異於五代詞濃烈執著的深情哀美,體現著一個達官貴人對於生活進一步反思後產生的淡淡憂傷與惆悵、感喟。也因此晏詞比較能夠掙脫“情”的束縛與牢籠,具有更多“思”的意境。

例如另外一首《浣溪沙》

《浣溪沙》其二 晏殊

一晌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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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沙》其二 晏殊

該詞雖然詞人也嘆息人生短暫,更何況在這逆旅短促的生命中還有著諸多令人銷魂的離別;不過詞人很快便理性思索道,然而與其一味地“空念遠”,千方百計想要挽留已經失去了的諸事諸物,或是不可自拔地徒使自己深陷在“更傷春”的“落花風雨”哀傷情境中,還不如“酒筵歌席莫辭頻”地,趁著還得意時就盡歡吧!還不如“憐取眼前人”地,珍惜當下的一切美好。

因為任何傷亡悼逝,畢竟都無補於事;一切遙遠的思念,也終究都是空。是故晏殊詞在傷逝之外,復多了一份理性節制,正所謂能“入乎其中”,又能“出乎其外” 入乎其中,所以能感;出乎其外,所以能悟。也因此他能夠圓融平和地保持情緒之依舊平靜,而不是如李後主的“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般地入而不返、痛苦耽溺而無解。

是以晏殊詞在感性之中透顯著理性思致,具有如珠玉般溫潤雅潔的思想內蘊。總是這樣保持著一種感情上的餘裕,能“入”也能“出”。同時在對情感的反省與節制中,更多了一種處理安排的方法,從而達到感情的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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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莫為傷春歌黛蹙”的醉翁詞

詞對歐陽修來說,是一種在文以明道、詩以美刺之外的感情宣洩口。他認為詩與詞具有明顯的分工角色,詩主於諫,詞就嫵媚多了;詞是用以遣興、助歡的文學體式,不必以太嚴肅的面貌對待。因此對於詞的創作,歐陽修擺脫了言志、載道的束縛,有些是出自遊戲之作,有些是以閨情離愁為題材,表現出婉約雋永、輕柔嫵媚的不脫《花間》、南唐餘緒詞風。

歐陽修的仕途並非一帆風順,在他領袖群倫的風光背後,以他那種天資剛健、見義勇為,雖機阱在前,亦觸之不顧的個性,也不免於流離放逐至於再三;只不過他能夠志氣自若地,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以及“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謫而非快?” 的心境泰然處之,故能窮盡山林佳勝、四時美景的無窮之樂,而不見傷痕痕跡。也因此其詞風婉約深摯與明快疏朗兼而有之,並屢見人生哲理與智慧光芒。譬如以下例舉的 《玉樓春》,便是歐陽修在繼承五代詞風以外,能夠透顯一己修養與襟抱的一首詞作

《玉樓春》 歐陽修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從上詞中我們看見了歐陽修的用情態度。他無疑是多情的,但是對於生命中的離合聚散,他雖不忍,卻不耽溺;反之,他說“離歌且莫翻新闋。”他也曾經說過“莫為傷春歌黛蹙。” 勸人不要一味沈浸在哀傷氛圍中;在一度地發洩了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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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樓春》 歐陽修

一曲離歌已足令人“腸寸結”之後,就應該收拾情緒,把憂傷的情緒拋除掉,轉為對有限人生的欣賞。所以他又說趁著“洛城花”盛開的時候,就應該盡情地欣賞韋莊也曾說過“洛陽城裡春光好。”那洛陽牡丹滿城花似錦可是出了名的美;而倘使真欣賞夠了,精神飽足饜飫了,那麼就算春去,也不會徒留憾恨了,此時就大可以對著春風輕鬆揮手、快樂作別了。

或許對歐陽修來說,當歷經了“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最後再來到“看山是山”的澄澈明淨境界時,一切是非風雨都在雲山之外了;既如孚上座的詩:“如今枕上無閒夢,大小梅花一任吹。”也如蔣捷的詞:“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再不起波瀾了。於是此際展現在眼前的,無一不是美好,無一不值得珍惜。

美麗而不哀愁――試論晏殊、歐陽修、蘇軾詞中的理性思致

歐陽修《玉樓春》中所展現的正是一種“無憾”的人生哲學。展現的,正是在多情“情痴”之外,復能理性將人生的失意轉為豁然、悲慨化為欣賞,而呈現出飛揚開朗的人生觀。也因此當歐陽修在歷盡宦海浮沈、政治波瀾與政敵攻擊誣衊、晚年辭官歸隱後,他再度來到中年一度出官而深深愛上的潁州西湖時,就是以這樣的心與眼看待一切的。

所以即使面對西湖“群芳過後”的狼藉殘紅、滿地落絮,他也能欣賞那仍有的:“垂柳闌干盡日風”、“雙燕歸來細雨中”的美好面,真所謂“何適而非快”了。而如此澄悟的超脫再加上餘情嫋嫋的深摯,也就構成歐詞中偶有的、如其文般,“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清而石出者”, 兼有婉約深摯與清新明快的詞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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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何妨吟嘯且徐行”的東坡詞

曾經通判杭州,知密州、徐州、湖州;也曾因訕謗被逮赴臺獄,幾死,幸賴神宗憐才,以黃州團練副使安置,移汝州;後來又知杭州、潁州,貶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又貶瓊州;嗜肉,卻曾經過著“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生活的蘇軾,其仕途之多舛,文學史上少有能出其右者。

然而他卻以“遣子窮愁天有意,吳中山水要清詩”的泱泱大度、“崎嶇世味嘗應遍”的人生幽默、“嗟我本狂直,早為世所捐”的任勞任怨, 大力扭轉了詞的“綺羅香澤之態”。代之以瀟灑達放的藝術風格,這使得其詞風總是交迭著窮與通、起與落、悲與歡,既有消沈的感傷、也有豪放的達觀;既融貫了得意時的淡然,復參雜了失意時的泰然,而深深地扣動讀者心絃。

當蘇軾負罪放逐黃州時曾在沙湖道中遇雨,同行皆狼狽,唯蘇軾泰然自若地,以任天而動、隨遇而安的胸襟當之,並賦《定風波》:

《定風波》蘇軾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寒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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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風波》蘇軾

蘇軾的這首詞呈現一種自谷底脫出的重生驚喜與超越灑脫。得與失、悲與喜、至痛與悟道之間,本是一線相隔;當在谷底時,蘇軾也深感春寒料峭,面對風風雨雨的人生、浮沈的宦海,他不是不痛若非磨難深刻,他又怎會寫出“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的〈洗兒〉戲詩? 所以當道上酒後遇雨時,蘇軾也覺寒涼澈骨,連酒意都被趕跑了,但他只是淡淡地說“微冷”,並一徑以“何妨吟嘯且徐行”的氣度、灑落的胸懷,踽踽獨行,哪怕有著穿林打葉的大雨,他也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地,煙雨中竹杖芒鞋地豪氣邁往、無畏前行。

雖然谷底寒風吹得人寒顫,但只要越過了山頭,相信一切就改觀了這是一種“翻過去”的哲理與人生態度;當翻過山頭時,當頭迎接自己的,儘管已是餘暉斜照、卻是溫暖尚存。這就是蘇軾從不絕望的頑強達觀,就像罅隙中永不屈服的旺盛生命力小草。蘇軾的人生誠然有著起起落落的各種挑戰,但是他的人生熱情始終不變,他就是以這樣的熱力強烈感染讀者,撼動讀者心靈的。是以當我們讀其詞而猶自為他唏噓時,他早已經風雨過後、雲淡風輕,也無風雨也無晴地回首來時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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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風波》蘇軾

一生光風霽月、磊落不群、“揀盡寒枝不肯棲”的蘇軾,每當看似已經再難負載偌多愁緒時,往往就是他要“懸崖撒手”、“空際轉身”,以“神仙出世之姿”, 脫然塵表地輕躍過痛苦深淵的時候了。故劉熙載稱蘇詞“厚,包諸所有;清,空諸所有。”

蘇詞之可貴,就在於反省之後總能夠超脫,能夠從悲慨中轉出。

是故不得意中,蘇軾總能退一步想,雖然不能“致君堯舜”,卻還能夠“身長健”地“遊卒歲,且鬥樽前。”兄弟雖然分散,卻還“千里共嬋娟”地共賞一月, 這何嘗不已是一種大幸了!於是他遂又“忘我兼忘世”地“自引壺觴自醉”,玩味著“琴書中有真味”,間亦釋耒而歌、扣牛角為節,看那“娟娟暗谷流春水。” 而讀者也實不得不為蘇軾“天風海雨”般的襟度所折服。

美麗而不哀愁――試論晏殊、歐陽修、蘇軾詞中的理性思致

《定風波》蘇軾

因此蘇軾一方面纖敏而深切地捕捉人生共有的無常感、逝水流年等無形嗜咬人心的感傷情緒;另方面又當之以無限開朗的胸襟,消解愁緒於無形,既能婉轉纏綿、幽微曲折,又常“合其道於詩文。” 是故蘇詞每每兼具人生感慨與通達事理的理性思致和瀟灑於其中,是一種“天風海濤之曲,中多幽咽怨斷之音”的特有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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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結語

詞體初興時,是一種酒筵文學的娛賓遣興之作,是以經常沉溺在代擬女性的離情別苦心理與詞人抒懷述愁的“自憐式”書寫模式中;題材亦多侷限在傷春悲秋、撫今追昔、愛情失落等主題的摹寫與刻劃。逮及北宋,則詞人比較能夠跨越上述窠臼,而表現出反省後的理性超脫,呈現著圓融曠達、豁然開朗的藝術風貌。

通過前面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出:

  • 日理萬機的晏殊,他在俊美雅緻的審美情趣與不免迷惘的困惑中,當然還必須有旁觀世情、圓融觀照的理性以裁斷國家大事,這樣的人格特質自然會內在成為文學創作的風貌特質;
  • 而歐陽修之深情追尋與理性節制,也是他在面對挫折時,譬如在“環滁皆山”的處境中,能夠融入蛙鳴暫聽、一詠一觴,能夠“鳥歌花舞太守醉”,“籃輿酩酊插花歸”, 既歡然快意又意興飛揚的原因;
  • 再說到蘇軾“風格即人格”的無待自足與豁然自解,一如其所賦詩:“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故能達到“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因此憑它任何逆境,百轉千回後蘇軾多能豁然轉出,是故失意中他能夠做到浩氣逸懷地舉首高歌,不致陷入自我怨艾中。面對挫折,他多能“苦雨終風也解晴”地雨過天晴。
美麗而不哀愁――試論晏殊、歐陽修、蘇軾詞中的理性思致

總之,晏、歐、蘇的很多詩詞往往情中有思,並不沉醉於傷春悲秋後的深悲極恨,而是以通關的眼光於『不求理致中自求理致』,在對往事的追懷與思念中實現一種智慧的觀照。他們的詞風不僅珠圓玉潤、情感豐富、自成風格,美麗卻不哀愁,而且還能折射眾生,俯察萬象。

參考文獻:

張志烈等編,《蘇軾全集校注》,河北:河北人民出版社 2010。

林兆祥,《唐宋花間廿四家詞賞析》,中州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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