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感:如何夯實鄉村防火牆?

文|財新記者 吳紅毓然 胡越

2月11日晚上11點半,湖北省孝感市孝南區某鄉鎮衛生院副院長趙明(化名),才從隔離病房裡出來,消毒、回家。“臘月二十八(1月22日)以來,到現在一天我們都沒休息,每晚都是如此。”趙明啞著嗓子說。該鄉鎮有5萬常居住人口,他分管該衛生院救治業務。

孝感市與武漢市接壤,位於武漢城市圈內,常住人口490萬,GDP在湖北省內排位第九,人口規模在黃岡、荊州、襄陽之後。孝感市區離武漢天河國際機場的距離僅30公里,離武漢市區僅60公里;高鐵車程不到20分鐘,自駕不到一個小時。武漢落入孝感人工作的生活圈中,春節返鄉人潮如織。

多位孝感市居民告訴財新記者,返鄉高峰期從1月20日開始,“而在武漢傳出封城(1月23日)當天,回來的人數最多”。百度遷移數據亦顯示,1月23日,武漢遷出規模中,流入到孝感佔比16.91%,居所有流出目的地首位。據孝感市市長吳海濤披露,截至2月2日,孝感市人口506萬人,其中武漢返鄉人數39萬人。

危險的種子就此埋下。但在此前,孝感與黃岡這些毗鄰武漢的周邊城市,武漢“不明原因肺炎”疫情並未引起足夠警覺。1月23日,一位孝感市大悟縣居民向政府寫信,申請信息公開:“疫情蔓延,武漢作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集中地引發全國人民關注。大悟與武漢距離近,有大量武漢或途經武漢的返程人員,是潛在的感染區。希望能夠及時公開大悟縣感染人數,並且以多種方式鼓勵居民少出門、戴口罩、儘量不拜年”。這封來信,直至2月11日才被政府回覆稱,“大悟縣一直按上級要求在通報防疫情況!”

1月24日,湖北省公佈各市(州)新冠肺炎確診病例時,孝感市於23日首次發現22例。也從那天起,趙明所在的衛生院不斷接診發熱病人,“一天就是四五十個人”,這是他從業20年來,未曾遭遇過的局面。

向鄉村擴散

鄉村往往是信息傳遞的最後一站。一位孝感市雲夢縣基層醫護人士稱,1月21日,他們還開了年會。1月23日,才接到通知,全員到位,緊急上班。那一天起,趙明開始上報該鎮的疑似病例。2月7日,孝感市累計病例2141例,患者數緊隨武漢。“我們在全省市州中率先衝破2000大關,這個數字很敏感,一下子把全國的眼光都吸引到我們孝感來。”吳海濤在2月8日晚召開的全市疫情防控會議上開場就說,“給我們以巨大的工作壓力和精神壓力,我們一下子站到風口浪尖上”。

大量返鄉者早已回到鄉鎮。“有的一個壪裡面4000多人,有3000多人都是從武漢回來的。”“孝感肺炎自救行動”志願者劉一飛估算。趙明擔心的是村民防護意識差。“後來意識到要戴口罩,但還要出門、聊天。”“有人認為鄉下空氣好、跟武漢隔得遠,病毒找不上自己,三五成群曬太陽,甚至聚眾打麻將。”孝感市官方如此告誡。

這令外界擔心,疫情向農村不斷擴散。吳海濤把防疫戰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叫做存量清除,第二個階段叫做增量嚴控”。他宣佈:“只要有一個村成為本地感染的重災區,只要有一個村防控失控,鄉鎮黨委書記無條件免職,其他幹部連坐”。2月11日,孝感市發佈“村支書開門五件事”,要求守住村大門。彼時,孝感市已經處理在疫情期間隨意出村者達251人;處理聚會打牌者達212人。

強硬的管制手段還在升級。2月13日,孝感市大悟縣進一步發佈“戰時管制”通告;2月14日,孝感市疫情防控指揮部決定在全市範圍全面升級防治管控措施。

死命令已經下達,趙明憂心忡忡。“我們作為醫務工作者,現在是一線的戰士。但是,防護措施不到位,這就是面臨的 最大問題。”趙明說,“鄉村救治基本都靠我們自己,幾個班子成員頭髮都急白了,關鍵是沒多少資源可用。”

截至2月13日24時,孝感市累計病例已至3009例,含臨床診斷病例80例。

基層承壓

孝感市對下半場戰役的部署,是切實建立整體聯動機制、切斷疾病傳染源、構建閉環管理的防治體系。其中最核心的,就是徹底切斷傳染源。這一要求,落實到鄉村的具體工作上,就是對發熱病人的管理。

據趙明介紹,按孝感市要求,從2月8日起,所有的發熱病人必須留置觀察。“之前病人就挺多,但是沒有具體的方案。”他介紹稱,在此之前,他會根據流行病史問詢、測體溫、查血、拍胸片,對病人進行初步診斷;同時,他在醫院成立了一個隔離病區,用以收治發熱病人。

令他焦慮的是,發熱病人過多,留觀期長達7天到14天,醫院已收治不過來。“我們醫院現在是隔離點太少,發熱病人太多,很矛盾。政府一句話,‘所有發熱病人不準回去’,但政府也沒地方給我,我們也不能把這些病人放回去了,我們讓發熱病人在醫院不準走,病人在這兒發牢騷、發脾氣、跟醫生吵架,你說怎麼搞?”

據趙明介紹,目前村上徵用了賓館作為隔離點,但還是不夠;現在正在搭建活動板房,但是還需時日。“對比目前病情發展形勢這麼快,關鍵是配套工作速度慢啊。”

他越來越擔心醫護人員的感染。趙明所在的衛生院,有30位醫護人員,但真正有醫護資質和能力的,連10個人都沒有;其中還要安排幾位做普通門診、藥理,“有人中風了來看病,你說救不救?”

鄉鎮衛生院並無確診能力,它們沒有核酸檢測的試劑盒,也沒有CT拍片。趙明擔心手下的一位護士被感染了,只能拿著該名護士很久前拍的胸片,對比著剛拍的片看來看去。趙明說,“我自己現在作為分管院長,最擔心的問題就是我們的員工,要是有一個感染,我都無法交代。”

當下的關鍵任務,除了管理發熱病人,就是初步篩選疑似病人。趙明所在縣有三個隔離點,都要配備醫護人員,人力明顯不足。“有的醫生一天都沒休息,24小時工作狀態。”

據財新記者瞭解,孝感轄內鄉鎮衛生院,已經出現了多例醫護人員被感染的案例。一位孝感市雲夢縣某被感染的醫護人員透露,她與同事們都是出現了發熱症狀,現在沒有被集中隔離,而是在家自行隔離三天,等進一步確診。

民間力量填補物資缺口

能夠保護醫護人員,讓他們迅速救助病人的,首要的就是防護物資。

多位孝感市醫護人員反映,防護物資仍然嚴重不足。2月9日,孝感市中心醫院數據顯示,該院醫用外科口罩目前庫存28447個,每日用4674個;N95口罩庫存5120個,每日用2367個;防護面罩庫存1501個,每日用1187個;隔離衣庫存僅137套,而每日需用1187套。也就是說,即使是按最“充裕”的醫用外科口罩來看,該醫院也只能堅持6天。

孝感市中心醫院物資緊缺至此,最基層、最簡陋的各鄉鎮衛生院緊缺更甚。“從正常渠道比如疾控中心分配的物資,主要是滿足大的定點醫院的需求,分不到鄉鎮來。社會捐贈的物資,80%不符合標準,很多就是一個‘三無產品’。”趙明說,“就拿N95口罩來說,很多熱心人士捐贈的是標準為2626的,但這主要是用於工業防塵的,對病毒細菌沒有防護作用,我們需要1908標準的口罩。社會捐贈的防護服,我們去領過來之後,醫生還沒穿好就破了。現在是人命關天。”

劉一飛對物資緊缺深有體會:“一個鄉鎮衛生院,五六個醫生,不可能有防護服這樣的儲備,很多沒有防護服的,都是拿桌布披的。”組織者郭飛回憶起物資救援初期的忙亂:“很多人打電話過來的時候聽聲音都快崩潰了,大悟縣那邊電話裡哭著跟我說有人感染,連夜開車過來拿物資。”

據劉一飛介紹,孝感轄內的漢川市有一家專門做防護服出口的企業,但是一些大的醫院不敢用,因這類防護服沒有“三證”,但是一線鄉鎮衛生院聞之,“都往這裡湧來”。“把工廠庫存都掏空了;現在原材料漲價都漲了10倍到20倍,工人工資都漲了5倍,我們催他們都(生產)出不來了。”

一位孝感市雲夢縣某醫院護士稱,其所在醫院所有物資基本都靠民間捐贈,“如果沒有民間,我們真的整個醫院就全軍覆沒了。”她表示,醫院一天要使用70套防護服,但目前惟一領到的是民間捐贈的130套,因此醫院只能每人發給一套。而此前,“接觸一線病人的才能穿防護服;下班了就脫下來,消個毒之後就給下一班人穿。”雲夢縣另一家定點發熱門診的物資對接人則表示,現存的防護服僅僅夠四天用量,一次性手術帽就剩100個,免洗手洗消毒液更是奇缺,反覆用酒精洗手,手都泡脫皮了,“志願者挺好的,都在積極爭取物資,但真正分到你手上的只有那麼一點。”

隨著封村行動進一步升級,從外採購的捐贈物資也難以抵達基層醫院。劉一飛向財新記者描述了一天運輸及發放物資的艱辛:早上8點出門找有關部門開出車證明,將物資運回需要6個到8個小時,再等遠近醫院派出救護車來取物資,結束時往往已經半夜1點。“我們儘可能等,讓他們可以拿到物資,尤其是過來一趟不容易的鄉鎮衛生所。如果有防護服,一次性給他們30件-50件,能讓他們堅持用上10天。”即使如此,仍有孝感市雲夢縣某鄉鎮衛生院採購物資的人士對財新記者指出,有志願者一直在溝通,但是根本不能發貨到該鄉鎮。吳海濤在前述會議上則強調,“封村措施寧可過,不可松”。

目前,趙明解決醫護物資的辦法,是通過私人關係,從孝感市某醫院“搞來了一點”。這個流程不合規,但解了燃眉之急。通過正常流程跟縣衛健局申請,則一直需要等待。

財新記者周泰來、實習記者黃晏浩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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