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靖康之變對江西詩派詩風轉變的影響

前言

我國是一個詩歌的國度,創造了人類歷史上最優秀、最持久的詩歌文化,特別是我國的古典詩歌,從《詩經》開始,綿延數千年而不絕。詩經、楚辭、漢樂府、唐詩、宋詞、元曲等不同時代的體裁交相輝映,為整個人類的文學藝術寶庫貢獻了一串最耀眼的明珠。這其中,多姿多彩、氣象萬千的唐詩又尤為傑出,被視為我國古典詩歌的最高峰。然盈不可久,高峰後不可避免會迎來滑坡,這也正是宋人所面臨的一個最大的難題:

唐人已經把詩寫得盡善盡美了,那我們該寫什麼呢?

正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宋人自不甘屈居唐人之後,因此除另闢蹊徑將“詞”發揚光大之外,於詩之一道,也別開生面,創造了一種獨特的宋詩風格。宋詩中影響力最大的當屬江西詩派,正如無李杜不唐詩一樣,言宋詩則必言江西詩派,但歷來對江西詩派的研究大都圍繞“點鐵成金”這一理論以及江西詩派的影響力而展開,較少涉及江西詩派自身前後風格的嬗變。今天,筆者便從靖康之變這一歷史事件入手,試論靖康之變對江西詩派詩風轉變的影響。

論靖康之變對江西詩派詩風轉變的影響

靖康之變發生前繁華的汴京

江西詩派誕生原因——擺脫被唐詩統治的恐懼

范仲淹作《岳陽樓記》,曾說:“前人之述備矣”,說的是關於岳陽樓的詩詞文章已經很完美了。此言不僅可用於形容當時的岳陽樓,亦可用於描述北宋詩壇的尷尬處境:唐人之詩備矣!唐詩不僅寫得好,還寫得廣,閨怨、邊塞、沙場、山水、詠物、遊仙、送別、愛情……等等等等,凡能想到的題材,唐人都寫過,還寫得特別好,這導致宋人幾乎無詩可寫,於是北宋初期,矯揉造作、情感僵硬的“西昆體”大行其道,雖然不乏王禹偁、寇準、林逋等較為出色的詩人,但整個北宋詩壇大有倒退到六朝時的跡象。

時勢造英雄,就在眼看宋詩要徹底淪為笑柄的時候,梅堯臣、歐陽修、王安石、蘇軾等文學大家相繼出現,把宋詩從墜往深淵的路上給拖了回來。但他們能寫出好詩,主要依賴於他們各自的才華,這種才華是天生的,別人學不來的,一旦沒了他們,宋詩還會繼續墜落。那有沒有一種作詩的方法,能夠讓更多的人學習效仿、從而讓宋人擺脫被唐詩統治的恐懼呢?正是在這種需求之下,江西詩派應運而生。

江西詩派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個有正式名稱的詩文派別,北宋末,呂本中作《江西詩社宗派圖》,列陳師道、潘大臨、謝逸等二十餘人於其上,而這些人作詩皆與黃庭堅一脈相承,此外陳與義、曾幾、呂本中等人也被歸為江西詩派。後來,因江西詩派成員皆效仿杜甫,因此將杜甫視為江西詩派之祖,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則稱三宗,乃有一祖三宗之說。

論靖康之變對江西詩派詩風轉變的影響

江西詩派一祖三宗

黃庭堅為了突破唐詩窠臼,創造了一套自己的作詩理論和方法。首先是追求用典,力爭做到“子美作詩,無一字無來處”。但同時他又指出,用典不是原樣照搬,而是要化用成自己的語言,注入自己的才華和思想,使原來的字句煥發新的活力,這便是所謂的“奪胎換骨”“點鐵成金”。意即要麼借用前人的字句,要麼借用前人的內涵,把它們化用成自己的東西。同時,黃庭堅特別講究作詩的章法,整個創作過程和思路都有固定的套路,其他人能夠輕鬆效仿。

靖康之變前後,不同詩人詩作風格區別

經黃庭堅開創,由陳師道、陳與義等為首的人加以發揚,北宋文人突然發現,雖然他們學不來天縱奇才的蘇東坡,但可以學黃庭堅呀!雖然這樣寫詩不敢說一定能與唐詩並肩,但至少其下限有保障,再不濟也比天天拾唐人牙慧或者無病呻吟的西昆體好得多,於是許多人開始爭相效仿,江西詩派的詩風頓時蔚然成風。但就在江西詩派開始席捲整個北宋詩壇的時候,靖康之變發生了,這一重大歷史事件,對江西詩派詩風轉變的影響非常巨大

,我們先來看一看靖康之變前的江西詩派詩人和靖康之變後的江西詩派詩人作詩風格。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

想見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寄黃幾復》——黃庭堅


史載黃庭堅卒於1105年,在靖康之變發生20多年前就去世了,這首《寄黃幾復》是他的代表作,也非常能體現他的作詩理論和風格。首句便用《左傳》:“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之典故,後面更是連用寄雁傳書、家徒四壁、三折肱而為良醫等多個典故,正應了他“奪胎換骨”的理論。

論靖康之變對江西詩派詩風轉變的影響

黃庭堅雕像

這首詩構思精巧,擁有極高的語言文字藝術造詣,尤其是頷聯歷來被奉為名篇佳句,有一種清麗脫俗的韻味。但這首詩整體上看依然人一種拗峭峻拔之感,尤其是尾聯和頸聯,模仿杜甫風格的痕跡非常明顯,雖已有杜詩的八成韻味,卻略顯晦澀。總體而言,這首詩更多的體現了詩人的“學識”而非“才華”。這也正是江西詩派乃至整個宋詩有別於唐詩的地方:學識有餘而才華略遜。我們再來看另一首江西詩派詩人在靖康之變之後所寫的詩:

相對真成泣楚囚,遂無末策到神州。

但知繞樹如飛鵲,不解營巢似拙鳩。

江北江南猶斷絕,秋風秋雨敢淹留?

低迴又作荊州夢,落日孤雲始欲愁。

《寓居吳興》—— 曾幾

曾幾是南宋著名愛國詩人陸游之師,亦是江西詩派代表詩人之一,此詩作于靖康之變發生後、詩人寄居於浙江湖州之時。與前文的《寄黃幾復》類似,開篇第一句變用到了《左傳》中楚囚之典,第二句又引《世說新語》中王導“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之語。頷聯、頸聯、尾聯亦各有出處,是很典型的按照黃庭堅那套理論所寫出來的詩。

但同時,這首詩又與黃庭堅不同,缺少了黃庭堅刻意追求“奇崛”的味道,顯得更加平淡、自然,仔細品讀,不再給人冷峻、峭拔之感,平鋪直述,道盡了鄉愁和哀思。仔細品味兩首詩的差別,可以很明顯體會到,經歷了靖康之變這一重大變故,雖然同樣是採用“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的作詩方式,但詩人作詩時少了那麼一點一定要在字句先聲奪人的感覺,更傾向於通過平淡的語句讓人耳目一新。

論靖康之變對江西詩派詩風轉變的影響

黃庭堅書法作品

同一詩人在靖康之變前後詩風的變化

比較了江西詩派內不同詩人在靖康之變前後所作之詩的風格差異,我們不妨再來看看同一位詩人在靖康之變之前和之後所寫之詩的風格變化。先來看這一首:

二十九年知已非,今年依舊壯心違。

黃塵滿面人猶去,紅葉無言秋又歸。

萬里天寒鴻雁瘦,千村歲暮鳥烏微。

往來屑屑君應笑,要就南池照客衣。

《以事走郊外示友》——陳與義

陳與義是江西詩派“一祖三宗”的三宗之一,生活於兩宋之交。錢鍾書先生《宋詩選注》認為不應該將他劃為江西詩派,但亦承認陳與義非常推崇蘇軾、黃庭堅與陳師道,可見,陳與義位列江西詩派“一祖三宗”還是有一定道理。陳與義生於公元1090年,此詩當作於1119年,離靖康之變發生尚有將近十年時間。

論靖康之變對江西詩派詩風轉變的影響

錢鍾書先生與《宋詩選注》

此詩與前文黃庭堅《寄黃幾復》風格類似,首聯與頷聯偏於平淡清麗,至頸聯則突然轉向峭拔冷峻,頗有一種崎嶇不平的質感。但這也正好與此詩想表達的意思相貼合,抒發了詩人懷才不遇、抱負難酬的悵惘憤然。此詩也先後化用了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令狐楚《塞下曲》、杜甫《太平寺泉眼》、《後漢書·王良傳》等多個典故,綜合來看,是一首典型的受了江西詩派法度影響寫出來的詩。我們再來看另一首:

廟堂無計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峰。

初怪上都聞戰馬,豈知窮海看飛龍。

孤臣霜發三千丈,每歲煙花一萬重。

稍喜長沙向延閣,疲兵敢犯犬羊鋒。

《傷春》——陳與義

此詩作於建炎年間,彼時宋人已將長江以北拱手讓於金人,宋金交戰正酣。此詩幾乎句句用典,正應了黃庭堅“無一字無來處”之言,但整首詩的風格卻顯得慷慨悲涼、雄闊壯渾,讀起來更加大氣磅礴,不再有江西詩派那種晦澀硬拙的小家子氣。陳與義雖是學江西詩派之詩,但此詩已經有了一絲唐詩的韻味。

概而言之,像陳與義這樣的江西詩派詩人,在經歷了靖康之變以後,其作詩方法仍然沒有脫離江西詩派理論的藩籬,但在風格上,已經開始“去奇”“去崛”,轉而追求“平淡”和“自然”,因此也就少了一份矯揉造作,多了一絲真情實感。

論靖康之變對江西詩派詩風轉變的影響

陳與義作詩

結語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這是我國古代許多文人所揹負的一種使命感,同時也體現了一定的客觀規律。國家動盪、山河破碎之時,詩人身處亂世,其詩作不可避免會受到影響,靖康之變作為我國宋代最重大的歷史事件之一,對整個漢文化都造成了巨大的衝擊。“有唐詩作榜樣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此言不假,唐人造就了詩文化的萬千氣象,為後世提供了一個最佳模板,卻也逼得所有後世詩人向唐詩低頭。

宋人不甘俯首,於是有了宋詞,有了江西詩派。可以說,江西詩派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能不落唐詩窠臼的作詩思路,但也因此留下了“學識有餘而才華不足”的弊病。靖康之變的到來,一定程度上給江西詩派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但江西詩派終究還是被人所拋棄,於是出現了四靈詩派、江湖詩派等。但江西詩派對兩宋詩壇、對中國古代詩歌以及藝術審美都做出了巨大的貢獻,這一點是值得肯定的。




參考文獻:

錢鍾書《宋詩選注》

張百山《宋詩散論》

袁行霈《中國古代文學史》

朱東潤《中國曆代文學作品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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