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世光】東巴經故事和長調概析(下)


【楊世光】東巴經故事和長調概析(下)

東巴經故事和長調概析(下)

楊世光

長 調

(祝 禱 祭 祀 歌)

納西族的婚喪祭祀習俗,是納西族社會歷史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它們與歷史上納西族人民的生活環境、宗教信仰、心理狀態、思想感情密切相聯,併成為他們社會生活的一個重要內容。社會發展愈到後期,這種習俗愈益繁瑣、規範、程式化。這種習俗活動反映到東巴經文學中來,便形成了祝禱祭祀歌。通過東巴唸誦的媒介作用,習俗歌與習俗活動就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記載於東巴經的習俗歌,主要有《婚歌》、《輓歌》、《安鋪餘子咪》(《祭祖歌》)等,是東巴在婚禮、喪禮和祭祖儀式上吟誦的。一般都是頌祝,沒有故事情節,帶有較明顯的民歌色彩。這時期的祝禱歌與早期祝禱詞不同之處在於:一是與規範化的儀式結合而定型,二是篇幅長、文學性強,三是感情濃郁的歌詠風格。這是社會生活和人的思維發展的結果。


一、《婚歌》

《婚歌》,又稱《媒歌》、《白鶴吟》,是在婚禮儀式上誦唱的。

開頭部分,以“江水日夜流,條條有源頭,婚歌代代傳,古譜作開頭”為引子,引出遠古男神女神的婚姻。男神以神馬為信物送給女神,女神以神牛為信物回贈男神,男神女神成婚後,生下九個能幹男兒,七個聰明女兒。兒女們把天裝飾得星明鬥燦,把地打扮得樹碧泉清,建起九方村落,築成七地寨子,處處有人煙,四時飄歌聲。

第二部分,以蜜蜂作媒起興,描寫接新娘,新娘接回來後,鄰里親友來做客,敬酒,挑綵線編花,戴給新人,舉金銀酒碗祝願:“花兒並蒂開,快快結果來。”

第三部分主要描寫儀式和熱鬧氣氛:拿翠柏做結婚神柱,神弓神箭放柱旁,五彩絲線纏柱上——白線象徵晴空,星星永遠閃亮;黃線象徵大地,萬物興榮;綠線代表樹林,永遠長青;紅線代表火焰,照亮黑夜;黑線代表大海,永不枯竭。又搭起彩門,把幸福、吉祥迎進來。最後祝願新婚夫婦的日子“像星星一樣興旺,”“像蜂蜜一樣甜”。在吟唱這篇作品時,常因東巴經師水平高低的不同而有長短簡詳的差別。有的僅僅照本宣科,有的則能加葉添花,吟唱得有聲有色,更為豐富多彩,篇幅也就長了。

作品雖是描寫婚禮,其中還歌頌了勞動,表現了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如“不用珠寶做裝飾,不用綾羅做衣裳,姑娘就像花朵,滿堂滿屋都光彩。”“能幹的小夥來掌犁,巧手的姑娘來撒種,種子撒下一百石,收得大麥一千石;千石麥子釀甜酒,醉人的甜酒噴噴香!”

作品語言清新明快,多為直敘,但也有興比和烘襯,如:

楊樹長在河這邊,柳樹長在河那頭;

蜜蜂嗡嗡飛,給樹作媒人;

楊樹發千枝,柳樹生萬葉;

枝葉搭攏來,兩樹不分離。

高山頂上白雪堆,高山下面柏葉青;

太陽照白雪,白雪化成水;

清風吹柏葉,柏葉變成魚;

魚兒順水遊,魚水不分離。

這兩節富有民歌格調的詩句,以其優美生動的比喻和象徵,很好地表現了作品“祝婚”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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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輓歌》

《輓歌》是一首有五百多行的詩,納西語原名《孟章》,意思是“挽唱壽終”。按納西風俗,老人去世後要舉行三天的悼唁超薦活動。《輓歌》在第一、二天的晚上唱,由東巴經師領唱,鄉鄰老人及親族長輩和之。全詩內容可分六部分。

第一部分是“古譜歌”。主要敘唱天地、日月、山川、木石、黑白的來歷,與許多東巴經文學作品的開頭相似。不過這裡是整齊的五言句。

第二部分是“喪禮歌”。先交待喪儀的發源地:“治喪興蘇羅,喪儀出蘇羅。”(蘇羅古稱“鼠羅”,在今四川木里藏族自治縣境無量河邊。)再交待:“孝男領在前,孝女接在後,喪禮十二樣,樣樣要備全。”接著敘唱備辦窩左(拉薩)氆氆、丁給(四川甘孜州德格縣)氈絨、中甸白氌氌、蘇羅普星綢、俄又古褂、普米白麻布、京城綠緞、昆明紅棉帛,永昌細白綢、彌渡黑紗帕、大理綵線、劍川青土布等十二樣喪禮的經歷。

第三部分是“吟老歌”。先敘唱天地人的老和死:“不老天不老,玉籃天不老”,但是有三尊天神死在天后邊,“天也還會老”;“不老地不老,黃金地不老”,但是有三尊地神死在大地村,“地也還會老”;天和地中間有不朽的九代人,從美忍居到高勒趣,“九位也老了”,丁巴什羅、陽神米利東和陰神勒金瑟也都死了。接著敘唱各種動物的老和死:“生翅鳥一千,死在綠樹林;生斑獸一萬,死在白高原;生蹄有一億,死在大森林。”又一一列舉動物老的特徵:鷹鶴虎豹掉毛而老,鹿騾掉角而老,熊豬掉牙而老,雉雞掉尾而老。再敘唱有老又有生:天怕老而生雲,地怕老而生草,雪山怕倒而立岩石,金江怕涸而納九溪,人類怕老而養兒育女。最後敘唱三個民族的喪祭:藏族老者死在土屋,兒女拿氆氌搭肩,宰犛牛以祭;白族老者死在瓦房,兒女拿錦緞搭肩,宰白豬以祭;納西老者死在板房,兒女拿麻布搭肩,宰羊以祭。

第四部分是“送喪歌”。先是送喪的興比:鶴死送西天,“天是鶴故鄉,鶴不轉回來”;鴨死送海中,“海是鴨故鄉,鴨不轉回來”;人死“送到北方去”,“北方是故土,逝者不轉來”。接著敘唱送喪哭喪的情景:“男的唱輓歌”,“女的踏喪舞”,母族、父族和鄉鄰都來送喪,孝男孝女“眼淚流不斷”,眼睛看累了也不能再見逝者,聲音嘶啞了也不能把逝者喊回來。再是敘唱幾句勸慰話,講人死不能復生的道理。最後把逝者步步送入目的地:有祖父祖母披氈穿麻的木裡起鶴山、有先父先母獵獐牧羊的高地起鷹山、有配偶迎接的虎爪山、“從此不上送”的肥沃山,最後讓歡唱著的善男善女接到星繁山,送升福地。

第五部分是“喪舞詞”。敘唱“鶴要跳喪舞”、“鹿要跳喪舞”、“虎要跳喪舞”,以說明人也要跳喪舞,並描繪了人們戴著鶴羽孝帽、虎皮孝帽、紅犛尾孝帽,穿著鹿皮白底鞋,跳喪舞鎮鬼的情景。

第六部分是“迎福歌”,以鶴飛上去留鶴羽、鹿跳上去留鹿茸、虎縱上去留斑紋、犛牛奔上去留犛尾等設喻,表達了送逝者上去、“福澤降人間”的願望。

作品除了鋪敘喪禮程序,主要是言理勸慰,同時表達對逝者的感情,挽而不哀,哀而不傷,表現了古代納西族人民生死達觀的思想和著眼於未來的人生態度。

作品的思想,首先在於把老和死的現象作為一個普遍規律來理解、認識:陽神陰神也會死,九代神祖也會死,千禽萬獸無不死,天也因天神之死而顯其老,地也因地神之死而顯其老,那麼,凡人的老死也是正常的、必然的。這種認識顯然是建立在物質運動、滄桑變化的基礎上的,是從切身的觀察體驗中總結出來的。

其次,更有意義的是作品對老和死的認識不是凝固的,而是把死和生辯證地聯繫在一起觀察的。有生就有死,有死就有生,既有生的替代,死亦無哀,因為世界不斷會繼續下去:

高天恐其老,先自生白雲;

厚地恐其老,先自生青草;

雪山恐其崩,先自撐三崖;

金沙恐其涸,先自匯百川;

人生恐其老,先自育兒女!

儘管這種認識還非常樸素,但能把生與死的替代看作無盡止的鏈條,算得是了不起的。

《輓歌》還有科學研究方面的價值,如:“治喪興蘇羅”和到十二個地方備辦喪禮的描寫,三個民族喪儀的描寫,以及關於喪舞喪歌的描寫,對於研究納西族的分佈淵源、社會經濟交往、民族關係和民間習俗,都提供了研究的資料。

在藝術上,作品運用整齊的五言句,又有較多的排比對偶,音韻鏗鏘,琅琅上口。有的描寫具有格言的情調,如:

潑了這碗水,不能再舀回;

射了那支箭,不能再折回;

去世這個人,不能再復回。

樹長會倒腐,花開會凋謝;

人生大地上,人亦會老死!

有的詩句,把逝者比喻為飛禽,抒敘得很有感情:

梁間棲燕子,今夜棲家裡;

烏鴉歇枯樹,明晚歇何處?

有的排比段,連續設喻,反覆吟唱,生動而優美:

天際白雲間,鷹鶴不覺老,

白羽掉面前,方知自己老;

原林白山腳,虎豹不覺老,

威毛掉面前,方知自己老;

雪山白楊林,斑鹿不覺老,

白角掉面前,方知自己老;

羅東慄林中,熊豬不覺老,

獠牙掉面前,方知自己老;

蘇吉大山谷,雉雞不覺老,

翅尾掉面前,方知自己老。

形象的譬喻,包含著樸素而精妙的道理,啟迪著人們的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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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安鋪餘子咪》

這篇作品,有的簡稱《耳子命》,或譯為《飲食的來歷》,它是祭祖獻飯時念的經文,但並非歌頌祖先的功德,而是借祭祖儀式講述所獻的酒、飯等飲食的來歷。從開荒耙地、播種灌水、收割曬打、一直寫到釀出酒、做成飯。所以,它其實是一篇描寫生產勞動過程的散文詩式的作品。

開頭沒有天地日月出世的套子,一來就描繪春天的景象:

樹上鳴金蟬,石縫長綠草,

林中雉雞啼,布穀聲聲叫;

左山馬歡跳,嗨嗨叫著跑;

右山牛磨角,哦哦吼著跑。

然後寫一系列的生產過程:九十個小夥子帶著斧頭進山,砍慄木做犁架,砍楊木做牛軛,砍青藤做千斤索,鑄白鐵做犁鏵,砍竹做牛鞭,架起黑眼公牛,邊犁邊播麥,又用杜鵑木的耙來耙平,引水來灌溉。苗兒長出來,日日長高,直到成熱。沒有割具,請普米族鐵匠打製鐮刀。七十個姑娘來割麥,用快馬馱回莊裡。小夥子們砍來松樹做糧架,將麥把掛在架上曬,曬乾又做連枷打場,打完了又編簸箕、篩子來揚場,揚去空殼,用新做的鬥和升來量,裝進新做的大倉小櫃裡,又做碓來舂。要釀酒了,從山上採來酒麴花,摻上泉水來漚,裝入紅藤籮,做成甜曲;沒有煮酒具,請村鎮上的工匠做銅鍋、鐵三腳架;小夥子們砍杉樹做蒸酒甑板;剝白樺樹皮做甑筒;又請工匠捏土燒窯,燒出裝酒的甕、罐、瓶、壇;接著浸煮糧食,釀出了美酒。

作品後半節,另起一篇,敘述四個兄弟姐妹修閘分水,“一條引村前,引進白谷田,白米做稀飯,白米做鍋焙,白米做餌塊。一條引村後,引進紅麥田,麥面做油圈,麥面做饅頭,麥面做粑粑。”還射鹿射熊、做奶渣、取蜂蜜,摘核桃、紅柿,來祭祖先。

這裡,雖然多是生產環節的具體描述和勞動場面的如實再現,但也融合了勞動人民豐富的思想感情,把氣氛渲染得緊張而又愉快,洋溢著樂觀的情調。不少場面寫得有聲有色、生動精彩,如描寫耕地:

舉起綠竹鞭,架牛來拉犁;

小娃前頭牽,快走如狸奔。

左手掌犁把,右手播種籽;

左也翻三壟,右也翻三畦;

三畦成一墒,犁出九十塊。

又如描寫割麥:

穿著白長裙,帶著白鐮刀,

從左割三下,從右割三下,

三鐮有一束,三束成—把,

三把做一捆,快腳馬來馱;

三捆馱左邊,三捆馱右邊,

六捆成一馱,馱回家門前。

再如描寫打場、揚場:

左邊打三下,右邊打三下;

向左攏三下,向後攏三次;

三次一劈打,把草劈一邊。

……

口哨噓噓吹,哨音如馬叫;

左邊起白風,右邊刮黑風,

空殼揚飄去,飽粒留箕中。

句子樸實優美,散發出濃郁的農耕生活氣息。這是田園詩,也是勞動人民豐富的生產實踐經驗的總結。

在莊稼成長的藝術描寫中,更融注了勞動者關切和喜悅的心情,把勞動者的形象寫活了:

才過幾天天,就去看一下:

嫩芽白生生,好像豬獠牙;

又過幾天天,再去看一下:

葉子綠油油,好像碧玉針;

又過幾天天,再去看一下:

苗叢粗又壯,好像犛牛尾;

又過幾天天,再去看一下:

苗棵長節兒,好像青竹挺;

又過幾天天,再去看一下:

出穗長細芒,好像豹子尾;

又過幾天天,再去看一下:

穗頭縮又伸,好像雞頭垂;

又過幾天天,再去看一下:

穗頭黃燦燦,滿田鋪黃金。

作品已沒有更多的神話色彩,而且看得出當時的農業生產已有了相當的發展:鐵農具普遍化,農耕生產程序化,手工生產也已分化(出現了鐵匠、篾匠),釀酒術已專門化。篇末還出現了“粑粑”、“饅頭”、“餌塊”等詞彙,這都說明作品的產生並不早,是較後時期的成品。同時也說明:平時作為普通勞動者的東巴,已不再侷限於單純唸誦以往的經卷,而開始關注社會生產生活的日益發展,從中吸取鮮活的素材,進行新的經典的撰寫,東巴撰經的手法越來越靠近現實了。

【楊世光】東巴經故事和長調概析(下)

【作者簡介】楊世光,1940年出生,筆名陽關。納西族。雲南香格里拉人。中共黨員。1964年畢業於昆明農學院。歷任麗江《玉龍山》雜誌主編,雲南人民出版社副總,編審,《大家》雜誌主審。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常務理事,雲南省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雲南省詩詞學會副會長。現為雲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1986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散文集《神奇的玉龍山》《愛神在微笑》《孔雀樹》《親吻美麗》《享受風景》《滇西北遊歷》,詩集《金沙集》《放吟山海》《壯遊中華》《史詩與情歌》《山水秋波》《美情時空》,專著《麗江史話》《香格里拉史話》《學海釣珠》等30餘種。作品曾獲全國第一、二屆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獎一等獎,1991年全國報紙副刊好作品三等獎,全國首屆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優秀論文獎,雲南省社科優秀成果二、三等獎,雲南省文藝獎、優秀創作獎。2018年11月,《楊世光文集》11卷由晨光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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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行主編 和耀寰

文稿提供 楊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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