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英雄的戈壁母親

致敬,英雄的戈壁母親

插圖:郭紅松

【中國故事】

歷史足音

2019年,新中國成立70週年,也是新疆和平解放70年。8月中旬,我不遠萬里從山東來到新疆——為了多年的夙願,也為了追尋一段關於新中國第一代邊疆建設者的記憶。

歲月和英雄的名字如一粒粒珍珠,用時間的銀線串起寶貴的項鍊,掛在歷史和祖國胸前。

山東把守祖國東大門,每天迎接太陽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新疆地處祖國西大門,每天戀戀不捨地送走太陽餘暉。泰山天山根連根,魯疆人民血脈相連。 20世紀50年代初,2萬多名山東年輕女性,從齊魯大地來到祖國西北邊陲新疆,成為新中國第一代邊疆建設者和守衛者。

憶往昔,崢嶸歲月稠。1949年剛剛解放的新疆,穩疆固邊任務嚴峻。1952年2月,為了祖國領土的完整和安寧,遵照毛澤東主席發佈的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命令,人民解放軍十萬官兵成建制地分批轉入生產建設,一手拿槍,一手拿鎬,不穿軍裝、不拿軍餉,自給自足,鋪展開一幅屯墾戍邊的英雄畫卷。

山東是革命老區、抗日根據地,1948年就是解放區了,婦女和姑娘們做軍裝、備軍糧、支援前線,早早接受了革命思想的薰陶。1952年春,抗美援朝在招兵,建設新疆也在招兵。新疆軍區到山東招收女兵的消息一傳出,山東姑娘報名踴躍。親朋好友都說:“這些丫頭們都瘋了,非去新疆不可。”有的身高不夠,往鞋裡加鞋墊;有的年齡小,就虛報年齡;有的怕爹孃不同意,瞞著父母趕往招兵點……

1952年參軍的山東女兵,先後分四批從山東的青島、濟南、濰縣、兗州等地乘火車,到西安或蘭州改乘汽車,經萬里之遙,大都一個多月才趕到新疆境內。沉寂了幾個世紀的絲綢古道,湧來滾滾的車隊和鬥志昂揚的士兵,篝火燒焦了久遠的沉寂。

據統計,1952至1954年間,先後有2萬多名山東女青年進新疆,其中相當部分有軍籍。不久,她們陸續脫下軍裝,轉業到新疆各地的團場和縣市。這些女兵們和男兵一樣,克服了難以想象的困難,無論春夏秋冬,住地窩子、喝澇壩水、扛著農具開荒生產。這是既不屬於農民、也不屬於部隊,卻肩負軍人職責的農墾職業,這裡是看不見硝煙的屯墾戍邊戰場。

紮根荒漠

“滾滾黃沙遮住天,茫茫鹽鹼連成片;滿目荒涼雜草生,野獸出沒無人煙。”這是當年兵團戰士留下的順口溜。

那天我們驅車跑了兩個多小時,趕到兵團12師222團軍墾遺址,那裡還保留著當年的地窩子原貌。四周是茫茫沙漠和稀疏低矮的野柳,鑽進去,地窩子裡邊一人高,五六個平方米,四壁是乾裂的黃土,透過窩頂的柳草能看到天空。驕陽似火,地面溫度有四十多度,酷熱難耐。難以想象,我們的前輩就長年累月地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

新疆乾旱少雨,到處是茫茫荒野,戈壁鹼灘上搖曳著稀疏的紅柳、梭梭、鹼蒿子。當時自然條件惡劣,生產力低下,生活極其艱苦。茫茫戈壁灘,沒有路,沒有樹,沒有人煙。一燒荒,狼和野生動物四處亂竄。沒有房子住,就在戈壁灘上搭帳篷,或挖窯洞、挖地窩。經常睡到半夜帳篷被大風颳跑,只好四處尋找被颳走的衣被和盆盆罐罐。

地窩子,說白了就是一人多深的大土坑,像山東的地窖,在平地上斜挖下去,再平掏出一個大洞,在洞底留出當床、做桌的土墩和行走的過道,用木頭拱住屋頂,上面蓋上胡楊木、紅柳條、蘆葦和泥漿、溼土,留出門窗,就是居住、生活的場所。窩頂基本與地面持平,時常有羊和孩子掉進地窩子。晚上睡覺,躺在床上可以看見天上的星星,冬天凍得睡不著覺,早上起來嘴上結滿冰霜。遇到颳風天,睡覺時臉上得蒙塊擋塵土的布!

當年最愁人的,是夏天的蚊子、冬天的雪。蚊子成群結隊,瘋狂咬人,用手在臉上一抹就是一把。為防蚊子叮咬,只好跳著腳步吃飯,或者在臉上手上塗上草木灰,有些人乾脆洗泥水澡,全身糊上一層厚黃泥。大雪天,刺骨的冷,風又大,走路直不起腰、邁不開腿,手掌、鼻子和耳朵會迅速被凍麻木。地窩子隨時都會被大雪掩埋、封掉,需要外面的人幫助掏開門。孩子上學時怕被風雪刮跑,得在書包裡放上大石頭。

面對惡劣環境和重重困難,女兵們絲毫沒有退卻。參加過克拉瑪依石油大會戰的宋香蓮說:“那時候的人都講榮譽,上進心特別強,不管幹什麼只想跑在前頭,就怕落在別人後頭!”開荒造田、攔河築壩、修渠引水、打坯蓋房,女兵們一點也不比男兵遜色。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可因為沒日沒夜的勞動,青年男女難得有機會接觸,沒有時間談戀愛。兵團創業初期有個順口溜:“粗糧吃細糧賣,颳風下雨當禮拜,兵團姑娘不對外,衣服沒領子和口袋。”其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頒佈不久,男女婚戀自由,可空曠的戈壁灘人煙稀少,很多夫妻都是靠組織介紹、領導牽線認識的,自願組成了中國屯墾戍邊史上的第一批家庭。婚禮也都很簡單,大多是集體婚禮,分包喜糖了事。當時,沒有空閒的平房和地窩子,洞房也是集體公用,輪流住,平時夫妻都住在各自的集體宿舍。有的連隊沒有婚房,只好指派年輕夫婦去睡草垛。

荒原上燃起鮮活而真實的人間煙火。嬰兒清脆的啼哭聲,成為戈壁荒原上最動聽、最令人振奮和激動的樂曲!

屯墾戍邊的解放軍成了家,誕生了第一代“軍墾母親”,有了孩子、留下血脈真的紮下了根,結束了屯疆戍邊一代而終的歷史。這種景象讓當地的少數民族老鄉吃了“定心丸”,他們相信解放軍不走了,軍民關係牢固了,就像石榴籽那樣緊緊地相互依靠,發展也打長譜了。

女兵們付出了雙倍的辛勞。她們白天和男兵一樣早出晚歸,勞動一天下來,累得頭昏腦脹。打理家、照顧孩子、洗洗涮涮、縫縫補補只好留在晚上或雨雪天干,長年累月,身心疲憊。

中央電視臺曾熱播過一部電視劇《戈壁母親》,劇中戈壁母親就是新疆第一代兵團母親的縮影。新疆這片特殊的土地,部隊這座大熔爐,把女兵們鍛造成了有信仰、有追求、有主見的鋼鐵戰士。雖說有些女兵的婚姻不盡如人意,但因為都是從艱苦的歲月裡滾爬過來的,最懂同甘共苦的含義,最珍惜相依為命的扶持。歲月驗證一切,這批老兵婚姻都比較穩定。

兩個故鄉

85歲的金茂芳,是山東進疆女兵的優秀代表。我們趕到她家時,滿頭銀髮、滿面紅光的她早已換上了紅上衣,切好了紅瓤西瓜。她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鄉音未改,性格開朗。客廳正面掛滿了各種照片和獎狀,右側是她年輕時開拖拉機的大幅照片。她拿出來一大摞老照片,一張張地給我們介紹:“我老家在濟寧,我是1952年8月1日坐上去西安的火車的,9月3日到了新疆石河子。”1955年,她和丈夫隨大軍就地轉業,成了第一代軍墾職工。不久,她成為“新中國第一代女拖拉機手”。她用軍人的執著、女性的細膩養護著機車,7年幹了22年的活。“十大戈壁母親”推選委員會在頒獎辭中這樣評價金茂芳:她是兵團第一代女拖拉機手,是拓荒歲月裡最傑出的女性!國家給予金茂芳至高無上的榮譽。1960年我國發行第三套人民幣時,金茂芳成為1元紙幣正面人物“女拖拉機手”的原型,另一面是新疆風光。她駕駛過的那臺蘇聯產的拖拉機,就存放在石河子軍墾博物館裡,是國家一級革命文物。

見到家鄉人,她打開了話匣子。談起那段輝煌歷史,金茂芳特別囑咐:“千萬別說人民幣上這個拖拉機手是我,她是全疆女拖拉機手的集體形象、群體榮譽。”我端詳比對人民幣上女拖拉機手的形象與金茂芳當年的照片,真是太像了。“我們這輩子就一門心思,給兵團爭光,給山東爭氣”,當問及她如何評價當初的人生選擇時,她毫不猶豫:“我無怨無悔!”

山東女兵如紅柳、胡楊、沙拐棗等沙生植物,靠群體瘦弱的生命綠色構築了戈壁的生命屏障和生態系統。

當年以參軍或支邊名義在甘肅、湖南、山東、上海、廣西、四川、河南等省份招收的進疆軍墾女兵約五六萬人,山東數量最多,佔1/3強。這些女兵大多被評為各級勞模或先進,還出現了新中國第一代女醫生、女教師、女拖拉機手等。

與這批山東女兵聊“故鄉”這個概念,答案竟然高度一致。“一個是生我養我的故鄉山東,一個是奮鬥生活了一生的新疆。”“忠孝不能兩全,心中最愧疚的,是沒在父母身旁盡女兒之孝。”話還沒說完,淚水早已流到了腮邊。

想不到,看一眼故鄉的風景,喝一口家鄉的水,嘗一口家鄉的飯,真就成了一種奢望。

她們用一生悟出了一個樸實的道理:有國,才有家。保家衛國,責無旁貸。強大的祖國,是邊疆安定、生活安寧的堅強後盾。

兵團第二師鐵門關市有座“十八團渠紀念碑”。當年為把孔雀河的水引到吾瓦鎮的軍墾農場,開挖了這條引水渠。修渠用石量很大,又沒有運輸工具,全靠戰士去5公里以外的天山腳下背,一天要背七八趟。一位叫吳素梅的女戰士,繩子磨斷了,情急之下,剪下自己心愛的辮子,結好了背石頭的繩子。美麗的麻花辮攬起稜角銳利的石頭。這是一個美麗得讓人落淚的真實故事,流傳至今。60多年來,十八團渠奔流不息,澆灌著庫爾勒墾區的30多萬畝農田,成為當地農業發展的命脈。

1957年,為了解決南北疆之間的交通障礙,王震將軍親自籌劃,修築一條翻越天山的公路,這就是著名的烏庫公路。在那支修路大軍中,姜同雲、田桂芬、劉君淑、陳桂英、王明珠5位山東女兵,不畏艱難困苦,和男同志一樣在海拔4280米的冰峰雪山上掄錘打釺、點火放炮、開山修路,休息時還幫男同志洗衣服、縫被子,被譽為“冰峰五姑娘”,當選“新中國屯墾戍邊100位感動兵團人物”。

這些當年不足二十歲的姑娘,一生不攀附、不矯情,捂熱心靈,修煉內心,如今都是老奶奶級別的人物,樂享天倫。品味她們的一生,生動耐讀、催人淚下。

山東省文登縣馬石波村的都桂松,死纏硬磨進了疆——那年她13歲。提起當年參軍進新疆的事,總是樂呵呵地說:“我可來對了!”

立志“幹不出成績,見不到毛主席”不結婚的江桂芳,1961年10月1日站在天安門第三觀禮臺上參加國慶大典,接著在懷仁堂見到了毛主席,這位“鐵姑娘”激動得熱淚盈眶,鼓掌鼓得手疼。1964年,她才如約結婚。

來自山東文登宋村區集西村的周昌花說:“我是個窮孩子。16歲跨入部隊大門,我好好幹活,是為了報答共產黨和毛主席”,“我四個孩子都當過兵,都是黨員,都很孝順。”

來自山東省萊陽縣萬里原河馬崖村的薛德芬,1947年10月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1952年全村十多名女青年報名參軍,她第一個帶的頭。“聽黨的話,跟黨走!”

還有許多家庭,因女兵進疆,結下新疆情緣。1952年趙錫琴光榮入伍,歷經一兩個月的顛簸到達新疆烏蘇;1954年,在父母的支持下,她的姐姐來到新疆,弟弟也在新疆參軍入伍。1978年,她深明大義的父母毅然舉家到新疆投靠子女,最終長眠於天山腳下。

來自山東榮成的女兵李成蘭,1952年進疆。1988年6月,李成蘭臨終前囑咐她的孩子們:“你們一定找機會回山東老家看看,骨肉親情不能斷呀!”

她們是一座山,一座寶藏,一面鏡子,讓我讚歎,又讓我慚愧。

傳奇永存

我行走在新疆大地上,悄然憶起“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豪邁和“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的感嘆。疆土千萬裡,國人有骨氣。這些山東女兵,當之無愧的新中國第一代“軍墾母親”,她們平凡的名字已鐫刻進共和國的英雄史詩。

西山農牧場的王蓓麗,其父母都是山東人,父親1947年參軍,參加瞭解放大西北的戰鬥,母親1952年15歲參軍做護士工作,1954年經組織介紹結婚,1955年共同轉業到兵團。她說:“我的父親、母親解放新疆、建設新疆,我的女兒也在農場,我們一家三代紮根新疆、守衛新疆,新疆就是我們全家的命呀!”

曾經風華正茂、身姿曼妙的山東女兵,與來自全國各地的老一輩兵團人一道,譜寫了維穩戍邊的人間傳奇;經過歲月錘鍊,已成為白髮蒼蒼的老人。截至2019年7月底,健在的還有近3100人,平均年齡85歲左右,最大的近100歲。而更多的人,已長眠在天山南北。這些健在的老人始終保持軍人神態與風采,對每一次聚會、見面、電話,或者某一次邂逅,都很珍惜,總是在尋找著,辨認著,絮叨著,笑著,鬧著,淚水流個不停。行動雖有些遲緩,但很可親;語言雖然簡單,但很精誠;目光雖顯昏蒙,但很可敬……

歷史沒有忘記,祖國沒有忘記,人民沒有忘記,後人沒有忘記。山東省委、省政府和山東人民一直牽掛著這批女兵。1988年開展了“兵團山東女兵”公益活動,2017年山東女兵進疆65週年,開展了系列關愛“軍墾母親”活動,尋找“兵團山東女兵”。2019年,以慶祝新中國成立70週年為契機,家鄉人帶著慰問信和《論語》、魯班鎖、老粗布等飽含山東味的紀念品,逐一進家走訪慰問全疆健在的山東女兵。老兵們手捧慰問信,笑裡亦含淚:“老家來人了……”“山東沒忘我!”“我這輩子知足啦!”

當初在計劃走訪慰問時,曾有人疑慮,也有人擔心,假如這些老同志提出不合理的訴求怎麼辦?然而,這些年輕時心懷信仰和責任的女兵,步入杖朝之年,更是心淨如水,無慾無求,向組織伸手好像汙辱她們的人格和品德,功名、富貴、得失皆為過眼風沙。“尊重歷史,方可榮耀”。這段記憶,屬於軍史,屬於國史,屬於黨史,屬於子孫後代。

據瞭解,山東正在濟南市長清區建設“山東老戰士紀念廣場”,進疆女兵擬單列一個部分,讓子孫後代記住這段非凡的歷史和功績。

新疆早已舊貌換新顏,走出了荒茫大漠和羌笛、胡笳的悽美,城市和村鎮星羅棋佈,道路四通八達,“大美新疆”名副其實。新疆與山東,一西一東,兩地人民血脈相連,交流交往源遠流長。目前山東有大批援疆幹部、人才在新疆工作,書寫融入“一帶一路”倡議的新篇章。

伴隨國家“西部大開發”計劃,挺進大西北已成為多少有志青年的夢想,山東女兵的後代紮根新疆這片土地,匯入了建設美麗大西北的滾滾洪流,正在上演著更雄偉、豪邁的英雄傳奇……

致敬,新中國成立初期進疆的山東女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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