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親親”思想是中國溫情社會的根源
這個星球上,大概沒有哪個民族,哪個社會,像中國人這樣戀家顧家了。一個正統的中國人,不論在哪裡工作,不論離家多遠,到了特定的時候,總是將回家作為最優先的選擇。這個選擇,在每年的春節前後,會令整個國家都必須嚴陣以待,因為要回家的人太多了,以致於每年中國的春運,都會成為舉世矚目的奇蹟。當然,除了過年要回家,中國人年老了,往往也希望在家裡待著,不願意去養老院。生病了,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中國人也希望在家裡待著養病,和家人一起才能獲得最大的安全感。當一個老人感覺自己快要不行了,他往往哪也不會去,只想靜靜地呆在家裡,迎來人生最後的時刻。
在這些“家”的依賴背後,有一個重要的思想根源,那便是儒家“親親”思想。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而親親則是仁的基礎,“仁者人也。親親為大。(《中庸》)”,仁是做人的根本,而親親又是仁最重要的表現。儒家把“親親”作為人之為人最重要的感情,作為維繫社會存在的最重要的紐帶,“凡生乎天之間者,有血氣之屬必有知,有知之屬莫不愛其類……,故有血氣之屬莫知於人,故人之於其親也,至死無窮。”如果沒有親親之情,那麼人便連禽獸也不如了,“則彼朝死而夕忘之,然而縱之,則是曾鳥獸之不若也,彼安能相與群居而無亂乎(《荀子.禮論》)?”
基於親親理念,演化出許多禮儀,在千百年傳承過程中,逐漸成為中國社會道德倫理的重要內容。如孝敬長輩之禮,親人居家存問之禮,兄弟友愛之禮等。還有許多其他的道德要求,也從親親理念延伸出來,比如“父母在,不遠遊”,“親所好,力為具”等。這些基於親親原則形成的禮儀、道德體系,令得中國的家庭成為充滿溫情的地方,給每個成員提供了心靈的慰籍。
二、“親親”原則在親人病時的體現
當親人生病時,往往是親人最難受,最無助的時候,這時最需要親人的關懷。在儒家思想中,對侍候病中的親人,提出了許多具體的要求。這些要求,令得家庭成為古代病人獲得溫暖和照顧的最重要的場所,對於幫助病人戰勝疾病,恢復健康,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在儒家禮儀中,談得更多的,是父母病後,子女應有的態度。“(父母)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事父母,能竭其力”(《論語》)。在《論語》中,雖然直接談論父母疾病時,應如何對待的語句很少,但“事父母,竭其力”意味著如果父母病了,兒女應該想盡一切辦法幫助父母治病。在《禮記》中,父母生病時,要求就非常具體了,“父母有疾,冠者不櫛,行不翔,言不惰,琴瑟不御,食肉不至變味,飲酒不至變貌,笑不至矧,怒不至詈。疾止復故(《禮記.曲禮》”。也就是說,要因為心情憂慮,和忙於照顧父母,達到沒有心情和時間梳頭,不多說閒話,沒興趣彈琴鼓樂,食不甘味,不想喝酒的狀態。別人說笑話也笑不起來,別人惹怒你也沒精神罵他。在大家耳熟能詳的《弟子規》裡,儒家“親親”理念下的侍疾行動,就變成了“親有疾,藥先嚐。晝夜侍,不離床”。
為了讓親人侍疾不怠的理念深入人心,掌握古代話語權的儒家學者們,塑造了許多孝子孝女侍疾的故事,撰寫了不少詩歌文學來歌頌這些事。例如著名的“臥冰求鯉”成語故事主角,晉朝王祥,就是儒家學者塑造出來的典型,“(王祥)父母有疾,衣不解帶,湯藥必親嘗(《晉書.王祥王覽傳》”。很是懷疑,《弟子規》那幾句寫的就是王祥的事。到了唐朝,更出現了“謂人肉治羸疾,自是民間以父母疾,多刲股肉而進(《新唐書.孝友列傳》)”的極端現象。
詩文中,清人陳名發《題謝孝子東緯先生侍疾圖,用樂府體》,寫得尤其感人肺腑,特引全文: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酬答恩慈,百無一可。先生若曰,惟孝則頗。兒不願致千金富,兒不願覓萬戶侯,但願長侍父母之春秋。
風雨一廬,父老而病。兒與父母,相依為命。父病兒憂千種並。一方洞見兒能醫,祇為天親意轉疑。陳牲酒,禱神祇,血痕縷縷淚絲絲,回思心骨悲。
小人有母,又為造化小兒苦。手足拘攣兩不良,聲聲愁絕聽喔咻。兒手代母肱,兒足代母股。兒在母旁,母疾二分愈。
雞三號,更五鼓,藥鼎茶鐺終夜伍。人憐一十八年長,兒恨一十八年光陰箭去弩。人繪先生事,我繪先生心。先生有知,許我知音,此意還質吾江陰。
三、當親親遇到傳染病,麻煩便來了
溫情的“親親”原則,固然能給病中的親人帶來溫暖和關懷。可是,如果所侍之親,得的是傳染病,“親親”原則下的“親有疾,藥先嚐。晝夜侍,不離床”要求,便成為加重災難的重要導火索了。
儒家學者,面對傳染病,反對病人與家人分離的記載,最早出現在《論語》中,“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牗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這是孔子去探視自己弟子冉伯牛時的言語,冉伯牛是孔門弟子中,以“德行”著稱的人,所以孔子得知他生病後,非常痛心。這一段言行可以看出,冉伯牛得的病,肯定不是普通病,並且當時的人已經知道病人要與其他人適當“隔離”,然而冉伯牛卻是居家隔離,且孔子去了還和他握手問候。後世考證,冉伯牛得的病,是麻風病,只能說孔子命大,“聖人百毒不侵”,否則他這種握手行為,豈能不被傳染?
得了烈性傳染病,不離家隔離,家人照顧,老師探望,其風險可想而知。當然,我們就這樣指責孔子,指責冉伯牛,也不近人情。畢竟在那個時代,沒有醫院,沒有公共衛生服務,也沒有類似後來“癘人坊”一樣專門供麻風病人隔離的場所,除了在家等死,甚而拉著家人一起死之外,估計冉伯牛和孔子等人,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了。
儒家親親學說真正造成大問題,是在後世人們已經認識到將病人與所有人(包括家人)隔離,從而切斷傳染源,防止傳染病擴散的必要性之後,仍然要以“親親”之理念,阻止相關制度措施的出臺。其實,中國封建王朝統治者,很早就認識到發生傳染病時,應採取比較嚴厲的隔離措施,甚至對於未患病的人,也要隔離。例如東晉時,就有這種記載,“永和末,多疾疫,舊制朝臣家有時疫染易三人以上者,身雖無疾,百日不得入宮。”但這種做法,卻遭到儒家出生的官員的嚴厲批評,“國家且如此,況民間乎?此令一下,至今成風,不仁哉!(《晉書.王彪之傳》)”由於儒家學者在各朝代,皆掌控重要朝政大權和社會輿論,這種氛圍,導致在唐朝以前,中國缺乏由政府主導的,專門收冶病人的機構。產生於南北朝時期的癘人坊,早期更多是鄉紳和其他社會精英,自發建設的隔離麻風病場所。
唐朝以後,由於佛教勢力壯大,一些佛寺高僧在許多地方興建了一些專門收留流浪病人的“悲田養病坊”,引起了當時女皇武則天重視,武則天見悲田養病坊在收容病人方面作用明顯,下旨“置使專知(《續事始.病坊》)”,使得這種收留病人的機構,出現了官辦色彩。但武則天退位後,玄宗早期為是否保留這一機構開展討論,儒家色彩明顯的宰相宗璟,明確提出了反對意見,認為“此是僧尼職掌,不合定使專知(《唐會要.卷四十九》)”,即政府不應該介入。從唐朝這一階段關於病坊的爭議來看,當時唐朝應該是有實力興辦一定規模的專收病人的場所的,畢竟寺廟都能做,以國家之力應該不會做不到,且有人認真提出要興建這樣的機構。但最終,這種機構卻因為掌控大權,思維保守的儒家官員反對,一直未能貫徹落實,只在個別州府零星建了幾個。
官不辦公共衛生事業,士大夫信奉親有疾,藥親嘗,日夜侍,不離床的思想,民眾受儒家輿論宣傳,也因為“親親”思維支配,在親人得病後極力親自侍奉,這成為古代一旦發生傳染病,災難被迅速放大的重要原因。在我國史冊中,常常能看到,大疫來時,“闔門死絕,無人收葬(曹樹基《自鼠疫流行與華北社會變遷》)”的現象,疫病本身傳播是一個原因,親人缺乏隔離意願,也沒有隔離場所,是更重要的原因。
儒家思想在對待傳染病方面的這種保守思維,一直到晚清時期,才逐漸被打破。隨著西方醫學思想的引入,以及國人在科技、文化素養方面的提升,我們才慢慢意識到,面對傳染病,“親親”或許要換一種表現方式,而不是藥親嘗,不是日夜侍不離床。
後記
這次疫情,發生於舉國歡度春節之計,雖然經過近代以來一百多年的思想變遷,我們再也不會盲目遵循親有疾,藥親嘗,日夜侍,不離床這樣的儒家侍奉病中親人的思想。但與此同時,也要看到,還是有不少人,在知道自己患病,或知道自己有患病風險的時候,仍然要趕回家過年,要給長輩、親朋拜年,要與親人各種聚會。而一些病患,病毒攜帶者,或親人家屬,也幫著隱瞞病情,在這背後,其實也有“親親”思想的影子,是親親相隱在傳染病發生時期的體現。
對這樣的情況,再尖銳的指責,也無濟於事。更好的做法,是用科學知識和相當的耐心,勸說這些人,學科學,懂科學,全面瞭解疫情傳播知識,瞭解相關防控措施的意義。同時,也要尊重和理解中國人千百年來形成的親親思想,這是國人倫理道德的根本,不能因疫情而斬斷。要告訴他們,在傳染病來時,隔離不見,不聚會、不相互走訪,才是對親人最好的愛與尊重。在對一些人採取必要的隔離措施時,也要充分考慮人道主義精神,為親人之間相互聯繫,相互鼓勵提供條件。
只是,要做好這些工作,真的很難,確實有些難為各戰線上的抗疫戰士們了,向他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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