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蘇軾說起北宋,讀書人在“守道”與“附勢”中掙扎的時代


宋真宗曾做勵學篇闡述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些話令多少讀書人迷醉,十年寒窗,只為東華門唱名。時至今日,許多人都認為宋朝是“知識分子”的好時代,因為它善待讀書人,不殺士大夫……事實上也正是這些優待催生出了帝制時代空前絕後的鼎盛文名,湧現出一大批思想家、文學家。

其中尤以蘇軾最具代表性,宋仁宗和韓琦都曾給予其極高的評價,認為他是宰相之才,將來必定成為匡扶社稷的棟樑。如果蘇軾的人生軌跡按照皇帝和宰執們的期望發展,這勢必將為文名盛世添上濃墨重彩的註腳。可惜歷史沒有假設,蘇軾非但沒能一展抱負,反而屢遭謫貶,流落天涯。

從蘇軾說起北宋,讀書人在“守道”與“附勢”中掙扎的時代


如此問題就產生了,為什麼在一個“知識分子”的好時代,“文星曠世”的蘇軾反而成了不合時宜的存在?很多人會將原因歸結於他性格的不合時宜,但這就是事實的全部嗎?我們不妨換個角度,在重新審視蘇軾的同時也細看那個時代,北宋真是“知識分子”的好時代嗎?


一個不畏強權、不惟朋黨且有良知的讀書人


北宋英宗治平二年,年輕的蘇軾在鳳翔府任官滿三年,按制磨堪轉官為殿中丞,從皇帝到宰執都對他寄予厚望,但厄運接踵而至,髮妻與父親先後離世,他不得不暫且離開京師,回蜀守喪。

直到三年後的二月,蘇軾正式除喪返京,開封已經風雲突變,英宗皇帝駕崩,神宗繼位,王安石拜參知政事。一場變法正如火如荼的展開,就像當年的春風,即將吹遍神州大地。躊躇滿志的蘇軾應該很難想象,這場春風的初衷雖然是富國強兵,但卻遭到了一眾士大夫的堅決抵制。

早在仁宗時期,范仲淹的變法就因為黨爭出現而不了了之。年輕的宋神宗顯然比祖父更具決心,克服重重阻力,支持王安石推行新政。於是,變法派與守舊派必然因為新法而矛盾激化。

從蘇軾說起北宋,讀書人在“守道”與“附勢”中掙扎的時代

蘇軾畫像


蘇軾在熙豐時期堅定的反對新法,卻又在元祐時期轉而反對司馬光盡廢新法,這種前後矛盾的行為,看起來是不合時宜的性格所致,可我們只要稍加了解支持其政治立場的動機,就會發現,這恰恰證明了他是一個不畏強權、不惟朋黨且有良知的讀書人。

實際上,與很多舊黨為了反對新法而反對不同,蘇軾的反對往往落在實處。他所針對的,多是那些折騰百姓、與民爭利的新法。

僱役法,以錢代役的做法雖然可以充實國庫,有效增加財政收入,但助役錢、免役錢、免役寬剩錢等名目過甚,再者政策制定倉促,具體執行標準因此而難以統一,這就導致了地方胥吏在執行時經常重複徵收。

即成“兩稅之外,別出科名”的“勞民”、“害民”之法。

又如

“均輸法”與漢武帝時期,桑弘羊用以斂財的“徙貴就賤”之法如出一轍。所謂徙貴就賤,就是官府在受災歉收的高物價地區折價徵收錢幣,到豐收低物價地區採買糧食,以賺取鉅額差價。

這種創收方式,今天被我們稱為“投機倒把”與民爭利過甚。蘇軾在上書中明言反對此類新法,顯然是出於愛民與公心。能夠在新黨的報復和反擊中頂住壓力,坦然面對逆境,堅守底線,不畏強權,這也是新、舊兩黨中士大夫普遍具備的優良品質。

直到元祐年間,舊黨上臺,蘇軾並沒有因為自身的得勢,而忘卻堅守底線。當司馬光提出盡廢新法時,他這個舊黨中人立即站出來,竟“不合時宜”的加以反對。

對此,蘇軾還明確指出,新法雖有“僱役法”“均輸法”這樣的“弊法”,但同樣也有於國於民有利的“益法”。所以,為政者應該去弊存益

而不是盡數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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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光畫像


司馬光等舊黨中堅對蘇軾有援手之恩,他最終還是選擇堅守良知,不顧情面的據理力爭,這在黨爭激烈的大背景下,自然很不合時宜。

所以,今天的我們在評價蘇軾時,可以認為他不是個遊刃有餘的“官僚”,但卻是“不畏強權、不惟朋黨且有良知的讀書人”

“黨爭”之禍,自宋初開始就已經初見端倪,名臣如寇準、范仲淹無一能夠倖免其中。而在這場曠日持久的“黨禍”中,除了各派你死我活的鬥爭,還有在“守道”與“附勢”中掙扎的讀書人。


“守道”與“附勢”中掙扎的讀書人


北宋名臣范仲淹在人生低谷時,友人梅堯臣曾作詩,規勸其學做報喜鳥,而少報凶訊,避免“招唾罵於里閭”

范仲淹如是回應: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這既是范仲淹表明心跡,同時也佐證了讀書人在“守道”與“附勢”中掙扎之艱難。到了北宋時期,士大夫中普遍形成了“立於道,忠於義”的價值觀。如果宋廷能夠在寬鬆和諧的政治氛圍中持續發展,堅守這種價值觀將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從蘇軾說起北宋,讀書人在“守道”與“附勢”中掙扎的時代

范仲淹塑像


然而,事實恰恰相反,北宋的政治氛圍在鬥爭中愈加敗壞,黨派間的攻訐也逐漸演變為“為了支持而支持,為了反對而反對”這種罔顧道義,你死我活的無腦紛爭。

而有宋一代的讀書人往往倡導積極入世,一旦進入仕途,勢必要面對愈演愈烈的政治漩渦。在這種情況下,若想“守道”,也必然要付出相當的代價。

蘇軾就在守道中差點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元豐二年,蘇軾知湖州,在上書朝廷的謝表中有“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收養小民”等語,新黨便藉此發揮,進行彈劾,並於當年七月底將其鎖拿進京。

這就是歷史上臭名昭著的“烏臺詩案”。在其後議罪時,神宗一度因是否殺掉蘇軾而舉棋不定。其時,謫居金陵的王安石上書:

“安有盛世而殺才士乎?”

正是這舉足輕重的一句話,避免了北宋殺士的先河。

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蘇軾並沒有因此而嚇破膽,依舊保持著他的良知,在“守道”中堅持己見。也因為此,他才會在元祐年間反對司馬光盡廢新法,不顧及司馬光曾在“烏臺詩案”中施以援手的情面。

當宋哲宗親政以後,舊黨悉數遭到清洗,蘇軾不可避免的牽涉其中,再遭貶謫。

從蘇軾說起北宋,讀書人在“守道”與“附勢”中掙扎的時代

宋哲宗畫像


實際上,黨爭激化時,在“守道”中掙扎的讀書人遠不止蘇軾一人。

熙寧三年,山陰知縣陳舜俞因不奉青苗法遭謫貶,甚至在謝表中仍舊不顧後果,堅持己見。

“若乃懷異議而奉行,張空文而佈告,諷止民利,欺周朝廷,人或有然,臣則不敢”

限於篇幅有限,本文並不過多討論新法是非,新法中固然有於國於民有利的有益之法,也如前文所述,有許多“勞民”、“害民”的弊端。所以,陳舜俞的立場傾向於舊黨,與蘇軾一樣,根源在於愛民的“公心”。

《宋史·范仲淹傳》中記載,范仲淹“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一時士大夫矯厲尚風節,自仲淹倡之。”

在這種“正道直行”風範的引領下,士人“守道”雖然要經受身體和精神的折磨,卻更激起了他們的勇氣和決心,在痛苦中多了一分難以磨滅的榮耀。

一如呂陶詩中所言:

“壯心摧更激,高節困尤堅。”

當然,北宋士人中,既有“守道”者,就必有“附勢”者,而成就“附勢”者的,恰恰是宋朝皇帝。


“黃金屋”和“顏如玉”成就的究竟是誰?


宋朝皇帝一直以“黃金屋”和“顏如玉”鼓勵臣民讀書入仕,而在古代中國傳統的價值觀中,“利”和“義”往往是相互對立的,如“重利而輕義”此類說法不一而是。當皇帝一面以“利”誘人讀書入仕,一面又倡導“忠義”時,這種看似矛盾的做法就為“附勢”者提供了優良的滋生土壤,

宋末宰相蔡京就是“附勢”集大成者。

熙寧三年,蔡京進士及第,彼時正是變法初期,新黨當政,這位日後的大宋宰相自然而然的加入了新黨。不可否認的是,他的確有宰相之才,也是新舊兩黨都曾看重的人物。

之所以說蔡京是“附勢”集大成者,最典型的一件事便是他在“差役法”和“僱役法”兩者間的首鼠兩端。

當新黨得勢時,朝廷議定役法,蔡京堅定的支持時任宰相章惇,推行“僱役法”。當舊黨得勢,司馬光盡廢新法,恢復差役法,限期五日,又是蔡京率先改易,如約推行“差役法”。

即便如此,蔡京還是沒能擺脫被舊黨清洗的命運,被貶地方。直到徽宗即位,他才重新被啟用,並對舊党進行了最後一次清算,立“元祐黨籍碑”,將司馬光、蘇軾、黃庭堅等三百零九人打為奸黨,刻於石碑之上。

從蘇軾說起北宋,讀書人在“守道”與“附勢”中掙扎的時代

蔡京畫像


今天的我們與其稱蔡京為奸臣,倒不如將他歸於“知識型官僚”一類。這是一群以自身利益決定立場的讀書人,“附勢”便是他們立身的根本。

宋朝皇帝以利誘臣民讀書入仕來穩固江山,但泥沙俱下,最終成就的卻是蔡京這種適應能力極強的“知識型官僚”。當宰執不再以國家為念,只憑一己私利而任意改弦更張,豈非事與願違?


帝制王朝的彀中之物,“知識型官僚”永遠無法擺脫人格上的從屬地位


唐太宗曾偷偷到端門,見到新科進士魚貫而出時,曾不無得意的說道:

“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看起來這是網羅天下才俊後的志得意滿,但“入吾彀中”此語從一代聖君口中說出來,總讓人感覺透著說不清的彆扭。說到底,“才俊”們盡入帝王彀中,並非僅僅指代身在彀中,而是他們的思想言行將徹底為王朝歌功頌德而服務。

換言之,所謂讀書入仕,帝王聖君們希望讀書人最終只成為帝制王朝統治天下的工具,而不是一個常常指手畫腳的有良知的讀書人。按照這種規劃,在科舉制積極推動下,大批量產出的只能是“知識型官僚”。

而北宋讀書人同樣面臨這種窘境,他們一方面積極入世,一方面又在向“知識型官僚”轉型的同時,經受良知的拷問。這也是他們在“守道”與“附勢”中艱難掙扎的肇因之一。

回到最初的話題,北宋究竟是否我們口中“知識分子”的好時代?我覺得有必要先弄清楚究竟什麼才是知識分子。

受西方人影響,我們將知識分子從知識階層(腦力勞動者)中區分出來,它最大的特點就是擁有獨立思考能力和批判精神。

這與宋真宗的勵學篇風馬牛不相及,很難想象一個孜孜追求東華門唱名的讀書人,會具有批判精神,更遑論獨立思考的能力了。可即便如此,北宋一代仍舊產生了范仲淹、蘇軾這樣有良知的讀書人,他們堪稱北宋“知識分子”的典範。

但能夠堅守底線和良知的讀書人畢竟只是少數,絕大多數人為了各種各樣的客觀原因,而甘心入帝制王朝彀中,成為一名合格的知識型官僚,卻永遠無法擺脫人格上的附庸地位,

所以,我們只能說,北宋是知識型官僚的好時代,並非知識分子的好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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