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是我的一個本家瘸叔的故事。
瘸叔乳名柱子，左鄰右舍也管他叫瘸柱子，長得個頭不高，其貌不揚，屬掉進人堆就再也找不出的普通類型。
不過，在28歲之前，瘸叔並不瘸。一雙腿粗壯有力，善跑，趕上下雪，在雪地裡能攆死野兔子。
所以，他撒丫子去追一抬花轎，那都不叫事兒。
那天，也下著雪。山路彎彎，白雪皚皚，當一頂披紅掛綠的接親大花轎出現在嶺上時，遠遠的，一個黑點，一陣風似的捲了過來。
是瘸叔。
片刻光景，瘸叔就杵在山路中間，攔下了花轎。
“大冷的天跑山上討喜，你也夠拼的。”新郎官姓陳，肚子滾圓，像極了東北人家醃酸菜的水缸。臉也大，肥肉堆疊出了三下頜，以致說話發悶，甕聲甕氣，“給他盒煙，抓把喜糖。趕緊打發走，別誤了吉時。”
“我不要糖，也不要煙。”瘸叔說。
“哪你想要啥？”大臉陳撇嘴打趣，“總不能把新娘子給你吧？”
嘿，瘸叔也真夠乾脆的，居然回了聲：“謝謝”！
謝謝？大臉陳一聽，懵了圈：“你真要啊？可這是我娶的媳婦，彩禮花了10萬呢。再說，我腦瓜子也沒被冰溜子砸過，憑啥半路讓給你？”
而就在他愣神之際，瘸叔動手了。肩膀一頂，就撞得他趔趔趄趄，一屁股跌坐進了雪堆。緊接著他扯開轎簾，去拽蒙著大紅蓋頭的新娘子。
“這都啥年代了，還敢搶親？削他。打死了記我賬上！”
02
當時，見瘸叔來真的，新郎官大臉陳惱羞成怒，招呼眾人一擁而上，摁倒他好一通拳打腳踢。
是真打，毫不手軟。頃刻，瘸叔的腦門破了，眼眶青了，嘴角汩汩流血，染紅了身下白雪。
“陳哥，他翻白眼了。該不會出人命吧？”一個轎伕膽突突說。
“死不了。哼，膽敢攔路搶新娘，若非老子今兒個辦喜事，就給你辦喪事！”
大臉陳氣鼓鼓罵著，再次抬腳踹向瘸叔的頭。瘸叔頓覺腦中一陣眩暈，昏厥過去。
但，天黑時分，瘸叔竟又搖搖晃晃，摸到了大臉陳家的院前。血汙斑斑的腦袋上，扣著一隻也不知從哪兒撿來的長毛狗皮帽。
躲進牆角，等喝完喜酒的街鄰親朋一撥撥散去，瘸叔終於捱到了新娘子露面。
“英子，是我。跟我走。”
“我，不認識你。” 新娘子倉皇打開瘸叔的手，發音含糊混亂，“你走，走，別碰我。”
“你怎能不認識我？我是你老公，你是我媳婦啊！”
瘸叔急聲一喊，很快引來了大臉陳。這傢伙喝得醉眼迷瞪，硬著舌根比比劃劃：“你說啥？你，是她老公，那我是誰？過路的，賣呆的？”
事實是，不管他信不信，確如瘸叔所言，就在兩個月前，他剛和新娘子入了洞房，成了親。
但，沒領證。
當然，大臉陳也沒敢去鎮上民政，登記領證。原因很簡單，左鄰右舍亦心照不宣：新娘子姓樸，樸慧英，壓根沒戶籍，是通過fei/法/入/境/的。國際上，通常把她們稱作——朝/鮮/新/娘。
03
在瘸叔6歲那年，老爹就歿了，染病走的，錢沒少花，幾乎拖垮了家。轉過年，母親將他往奶奶家一送，也頭也不回地遠走他鄉。
從此，瘸叔與奶奶相依為命，漸漸長大。前些日子，奶奶正為他的婚事犯愁呢，一個瘦若麻桿、臉如刀條的中年男子，躲躲閃閃進了門。
“大娘，你瞧我這身子骨。唉，肺癌，肝癌，大腸癌，活不幾天了。”
“你啥意思？”奶奶不解，問。
“實不相瞞，我是從那邊來的。帶過一個女兒，叫樸慧英，22了。”說著，麻桿男突發一陣劇烈咳嗽，恨不得將肺給咳出來。“我打聽過，你有個孫子，本分老實，善良厚道，我就想啊，把女兒託付給你們。”
真是老天開眼，想啥來啥。再搭眼瞧看樸慧英，眉清目秀，忸怩羞赧，是個好女子。奶奶高興壞了，就問，要多少彩禮？
在這座名不見經傳的東北小鎮上，時不時會遇著迫於生計而遠嫁來此的朝籍女子。憑心說，她們大都很勤快，肯吃苦，把小家打理得像模像樣。儘管，可能一輩子都落不了戶，且時時擔有遭檢舉、被遣返的風險。
不過，鄉里鄉親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若無深仇，極少有人會去做那等拆家毀婚找捱罵的損事兒。
正因如此，能給柱子娶個朝籍新娘，奶奶自是求之不得。
“嗐，要啥錢？你們能好好待她，我也就知足了。”麻桿男說。
“那不行，得入鄉隨俗。”奶奶說，“我家是不富裕，可也不能差了禮數。5萬，行不？”
就這樣，奶奶敲定了親事。為防夜長夢多，擇日不如撞日，兩天後，樸慧英進了門。新婚次日，她便下廚做飯，收拾家務，儼然一副女主人模樣。奶奶瞧在眼裡，樂在心裡，正盤算著啥時能抱上重孫子呢，出事了。
僅僅過了半月，一天深夜，孫媳樸慧英突然跑了路，蹤影全無！
04
“等等。你說她今年22？你們還入了洞房，睡了半月？”
站於院外，在大紅燈籠的映照下，新郎官大臉陳的那張臉開始變形，愈發難看。當瞅到瘸叔點了頭，新娘子樸慧英也沒反駁，他頓時炸了，啪，還拍了腦門。用力夠大，差點將自己給拍坐地上。
“爹啊娘啊，那老王八犢子忽悠死我了。他說我媳婦剛19，是黃花大閨女。可她都成兩次親，嫁兩回人了！”
“兒子，你幹啥去？”
“我去找那老犢子算賬，你們看住她。要不回錢，我就把她賣給山裡的老光棍。敢耍我？哼！”
看得出，大臉陳絕非善茬，帶著一身酒氣和三四個哥們，咬牙切齒找麻桿男追討彩禮去了。而這面，瘸叔和樸慧英則被搡進倉房，上了鎖。
東北人家的倉房，是用來儲放雜物和凍魚凍肉的，類似於天然冰櫃，寒徹筋骨。短短片刻，樸慧英就凍得瑟瑟發抖，顫著嗓音怯怯說：“柱子哥，我冷。”
瘸叔沒遲疑，三下兩下脫掉棉襖，裹住了樸慧英的身子。想想，他又摘下狗皮帽，戴上了她的頭。
“我還冷。”樸慧英淚汪汪說。
瘸叔一探手，就將她拽進懷裡，抱得緊緊的。樸慧英再難自抑，嗚嗚哭出了聲。
“柱子哥，我，不該騙你。”
“奶奶說了，你有難處。”
“他是個惡棍，不是我父親。我要不聽他的，他會害我媽媽，我妹妹！”
05
自樸慧英離家消失，在翻山越嶺、四處找她的這段日子，瘸叔越琢磨越覺蹊蹺。奶奶也說，這女子瞧著面善，不該是詭詐有心計、騙婚謀財的主兒啊。
也難怪，成親後，奶奶把家傳數代的玉鐲，很值些錢呢，戴上了樸慧英的手腕。樸慧英走時，卻摘下來放到了枕頭下，還給奶奶拆洗了被褥，並將屋裡屋外，院裡院外，拾掇得乾乾淨淨，利利索索。
若真是騙婚，能給你收拾屋子？倒不如點把火燒了，趁亂跑！
果不其然，趴在瘸叔懷裡，樸慧英哽咽失聲，說她家裡很困難，爸爸出車禍，死了；媽媽常年有病，幹不了重活，妹妹也面臨輟學。為幫媽媽減輕壓力，她到處打零工。也便是在這時候，她遇上了頗有能耐的老鄉麻桿男。
麻桿男信誓旦旦，說只要跟他走，定能賺大錢，活兒還輕巧。樸慧英信了。哪知一路輾轉，她竟/越/境來了東北。簡單學了些漢語，她便開始幹活。但樸慧英萬沒想到，所謂輕巧賺錢的活兒，居然是騙婚。
如果不幹，馬上打電話回去，告發她/偷/渡，誣她在做/齷/齪/勾/當。那她媽媽和妹妹，丟人不說，很可能會遭受牽連。要不，就讓同夥把她未滿16歲的妹妹也哄騙過來。嘖嘖，一出手，準保好價錢。
“夠了！你就是個畜生！”
樸慧英又氣又恨，但無奈已身陷困境，只能忍辱聽從。而他們騙的第一個人，恰是瘸叔。這廂剛成家，麻桿男便忙著物色下一個倒黴鬼。
於是，家在鄰鎮的大臉陳上了套。聽麻桿男說女兒年方19，人長得秀氣俊俏，大臉陳美夠嗆，樂顛顛奉上了10萬彩禮。
眼下，情知遭耍，大臉陳豈會善罷甘休？顯然，樸慧英也想到了這些，哇，她哭成了淚人。
“他沒得癌，但心肝肺都爛了。他是個賭鬼，還吸/du，那錢早該被他揮霍沒了。”
瘸叔聽得不由皺緊了眉頭。
這下，麻煩大了。
06
瘸叔猜得絲毫不差。
天亮時分，大臉陳找著了正在參/賭/的麻桿男。廢話少說，先打。打到他鼻青臉腫，再要錢。結果，10萬彩禮已輸了大半。
沒錢，是吧？好。等老子睡上十天半月，就把那小娘們/賣/進/深山溝。開價8萬，不虧還能賺。
大臉陳說得出，也做得出。可他回了家，開了鎖，一眼就瞄到倉房的木板頂棚被拆出了個窟窿。瘸叔和新娘子樸慧英跑了！
雪地上有腳印，追。大臉陳氣急敗壞，招呼人一路追進了山窪。
那年，那些日子，東北雪紛紛揚揚，一場接一場地下。白毛風呼呼啦啦，一場接一場地刮，冷得能凍掉下巴。而循跡找個人，並非難事。大約追到中午，大臉陳瞄見了山野裡，兩行腳印盡頭，卻只有一個人。
是瘸叔。
瘸叔手拄著一根木棍。著地一端，綁著只棉鞋。走一步，戳一下，雪地上便出現了兩行腳印。
又被耍了？！大臉陳撲倒瘸叔，狠叨叨逼問：“那小娘們呢？她去哪兒了？”
“不知道。”瘸叔說，“走散了。”
“還他麼嘴硬。信不信老子打死你，喂狼？”
“打死我，我也不知道。”
見人財兩空，大臉陳被徹底激怒。也便是在那天，瘸叔的左腿遭受重創，又嚴重凍傷，從此落下殘疾，成了直腿瘸子。
堪稱萬幸，瘸叔昏死之際，瘦削如風乾在秋日枝頭的山核桃般的奶奶居然踉蹌趕來，張開懷抱護住了他，並將單薄佝僂的腰身挺得直直的，高高的，宛若山樑。
“打啊。有種，你把我這把老骨頭也給拆巴了！”
07
奶奶很了不起，且在來時，就報了警。
大臉陳涉嫌傷害，外逃沒多久便落了網。麻桿男也因詐/騙、聚/賭、非/法/越/境等罪名被收押。至於新娘樸慧英，卻似人間蒸發般杳無音訊。警方詢問瘸叔，瘸叔說，敲開倉房頂棚逃出去後，兩人就一南一北，分頭走了。很可能，她翻過山，回國回家了。
警方又問奶奶，你是咋知道瘸叔在雪野裡的？是不是樸慧英回來，告訴你的？
奶奶回得嘎嘣溜脆：“柱子是我孫子，心頭肉，有感應呢。”
幾番調查尋訪，始終無果。漸漸的，這事兒也便擱置起來，再無人過問。
那麼，越/境/新娘樸慧英，究竟去了哪兒？
一轉眼，冬去春來，殘雪將融。
這天，奶奶走到院落一角，清了積雪，掀開了窖蓋：“英子，出來吧。他們都判了，再沒人會為難你。你要想回家，柱子已幫你找好了人，也湊了路費。”
原來，那天，還真是樸慧英回來報的信。奶奶把她藏進地窖，蓋上厚厚積雪，才報了警。
樸慧英聽得眼圈發熱，一出來就擁住了奶奶。
“奶奶，我不走了。真心想給柱子當媳婦，一起孝敬你。”
08
這個發生於7年前的故事，其實是一樁真事。
後來，瘸柱子和樸慧英相親相愛，相互扶持，將小日子打理得分外紅火。每到年底，樸慧英都會給老家寄些錢。跟媽媽和妹妹說，她找到了一個好男人，還有個好奶奶，過得很幸福。
再後來，奶奶如願以償，在有生之年抱上了重孫子。天天癟著沒牙的嘴角，含飴弄孫，笑得滿額頭的核桃紋都開了花……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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