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0萬醫生照護14億人 中青報:如此醫患比很難兼顧

原標題:解決醫患關係,不能只靠醫和患

450万医生照护14亿人 中青报:如此医患比很难兼顾

在廣西柳州市鹿寨縣四排鎮江南村,一位村醫在給村民量血壓。新華社記者 黃孝邦/攝

這些年,我不是在醫院,就是在去醫院的路上,多數是採訪,偶然作為患者或家屬去看病。

採訪時,我看到的是醫生的忙碌與沉重。看著醫生在4個小時的門診裡不敢喝水,因為怕上廁所耽誤久等的患者;看著醫生為一個治療方案爭論數小時,門外的家屬卻在猜想“為啥還不給手術,是不是沒有關係”;看著年輕的住院醫生拖著疲憊的身軀日夜連班,三餐起居被切成了碎渣;看著八旬老專家被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沒有喘氣兒的縫隙……那時,誰罵醫生,我“拉黑”誰。

看病時,我感到的又是患者的辛苦無奈。還記得,半夜抱著孩子匆匆奔進急診大廳,眼前黑壓壓的人群,壓得我幾乎窒息;還記得,高燒的老父親好容易住進醫院,蜷縮在牆角窄窄的加床,還得連聲說“理解理解,感謝感謝”;還記得,在北京知名醫院周邊,看到那些風餐露宿的患者和家屬,一次次強忍住的淚水;還記得,外地親人因小病“被住院”,與醫生討論,才知背後的推手竟然是當地荒謬的醫保政策……那時,我想罵人,卻不知該罵誰。

關於醫患關係,我其實很少說什麼,因為怕破窗效應——一個窗戶打破了,被旁人看到,於是也有人舉起了石頭。但後來我發現,無論說還是不說,窗戶都一再被打破。醫生苦,患者難,本該是目標一致的戰友,卻矛盾重重,哪兒出了問題?

第一次觀摩手術時,一位外科醫生帶著我走入手術室。他一瘸一拐走在前邊,唸叨著髖關節痛又發作了。要命的是,手術操作中,有個動作似乎就是要經常踩腳下某個機關,我在旁邊暗自替他的髖關節感到痛。除了中間扒拉了幾口冷盒飯,那位老哥在手術檯上站十幾個小時。手術結束,老哥重啟瘸腿模式,急匆匆趕回病房查看病人,而我,早被他忘到了腦後。

不久,好友生病,請這位外科老哥主刀。這一次,我站到了手術室外,陪同家屬等候。時間漫長,內心焦灼,此時,才知手術室的門隔開了兩個世界,門裡的醫生緊張投入到忘了腿痛忘了晨昏忘了朋友,門外的親屬卻百爪撓心,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看到了門裡,也看到了門外,困惑卻有增無減。多年之後,我才明白,原來醫療根本就不是一扇只有醫和患兩面的門,它是一艘航行在大海上的巨輪,只靠船員和乘客,無法保障航程順暢和諧。

10年前,我第一次登上巨型遊輪,驚歎於其龐大卻高效、周密的管理系統——數千遊客吃喝玩樂、上上下下,皆井然有序。

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船務人員們散發出的熱情。碰到第一位熱情洋溢的船員時,我以為有幸碰到了好人,等發現從船長到廚師,從DJ到保潔員,他們個個如此時,就明白支持那熱情的並不是某個體獨特原因,而是背後看不見的高明系統。這系統不僅讓他們訓練有素,待客真誠,也讓他們視船如家,在漫長的航行中保有不懈的熱忱。

然而,風平浪靜下難免暗潮湧動。幾天後,我們遭遇特大臺風,船長通知出於安全考慮遊輪繞道而行,原定登陸的一個美麗海港將無緣停靠。小有遺憾,但人們都知道這個時候尊重專業人士的決定是最明智的選擇,況且合同中有明確條款,無需理論。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能保持情緒穩定。一位男士因為太太暈船,要求從高層換到低層,而與客服發生爭吵。客服主管解釋:“客艙確實滿了,也無法讓別的客人調換,暈船藥一會兒就會起效,而且我們正在繞過風浪區域,很快浪就會小下來。”但那男人似乎已聽不見他人的言語,完全被自己的情緒包裹,他高聲叫道:“沒空房?我不相信!而且某某港不停靠,孩子氣哭了,我們的損失誰賠?!”男人越說越氣,忽然指向旁邊一位年輕人:“我要投訴你!”

那小夥子應該是他的客服,看上去很溫和,但表情有點無奈。

男人的火氣倒也可理解。人家攜家帶口吃著火鍋唱著歌來度假,卻遭遇颱風,太太暈頭轉向,孩子哭鬧不已,大自然系統失衡,遊輪系統也有瑕疵,這一切,讓他的系統也失控,於是他把躁動和怨憤全部洩向年輕的客服,也把他對系統的不信任轉換成了對個人的不信任。

而我,由於幾天的體驗,建立起對遊輪管理系統的信任,也因此相信客服應該沒出什麼大錯,只是此時被當成出氣筒,替整個系統承受失衡的壓力。

幸好,他的夥伴站在一起和他分擔這壓力,而沒有輕描淡寫地說一句“注意安全”,然後把問題丟給孤獨的他。

風平浪靜後,我與我的客服聊起此事:“如果那個客服被投訴,會被處罰嗎?”他說:“如果他沒有做錯事,為什麼要處罰他?”問起低層是否完全沒有空餘客艙時,他說:“確實沒有了,況且這次風浪巨大,暈船的人很多,要是大家都因為暈船換艙,我們該怎麼辦?”

很多年過去了,這個寒冬,我想起了那艘大船。

醫療,不也是一條日夜航行的巨輪?巨輪航行,需要三個要素:硬件、軟件和人。有人說,人也是軟件的一部分,但由於人是航途中最關鍵最核心最寶貴的要素,我覺得他值得被獨立對待。

回到中國醫療這艘“巨輪”。首先是硬件。託改革開放之福,絕大多數二級以上醫院的設備都可用“先進”二字形容,但為什麼困窘卻看上去有增無減?原因錯綜複雜,但一定與另外兩個要素關係密切——軟件和人。

軟件——系統架構和運行機制,所謂體制。近些年,醫療這艘大船最核心的詞是“改革”,改革的原因是舊系統設計走偏,導致無序失衡,怪象叢生,羈絆暗礁縱橫交錯,繼續下去,隨時可能讓巨輪擱淺或沉沒。

“醫療改革”是一次系統的殺毒重裝。醫療的特殊性在於很多事不能停下來再做,它無法像船那樣停泊後檢修,也無法如電腦般關機重啟。看病,手術不能讓人體熄火再開刀;辦醫院,一旦開門就不能輕易打烊;而醫療系統改革也只能邊走邊改。加之醫療大船比現實巨輪要龐大複雜萬千倍,且盤根錯節,醫改只能是在探索中穩步推進。

儘管如此,由於此輪醫改的大航向和框架(推進分級診療制度建設,形成科學有序就醫格局)明朗科學,我個人對系統的宏觀設計抱有期待。

當然,航途還會顛簸,甚至可能遭遇颱風,重裝後的系統依然難完美,但畢竟比在暗礁叢生處更有希望。

再看第三要素——人。在這場聲勢浩大的升級換代中,硬件走得很快,軟件蹣跚前行,但人呢?或許我們把太多目光投向了搶眼的硬件和燒腦的軟件,卻忽略了對人的呵護,就像這個時代的很多領域一樣——見事不見人。

但任何時候,在人類世界所有系統中,只有人,才是核心價值。

人——才是巨輪上最寶貴的資源,才是軟硬件的連接者、航行的掌舵人、航途中一切事務的執行者。沒有人,再奢華的巨輪也不過是大鐵殼;沒有醫生,醫院就是空樓;沒有醫院,人類沒有希望。

遊輪之行讓我看到好系統真正的價值和力量在於用人機制。好系統會愛護系統中的人,提升他們的能力,激發他們的熱情,呵護他們原初的善意;好系統會把系統中的人當作生命尊重,而不僅僅視其為系統運行中的螺絲。

退一萬步講,即使是螺絲,一艘巨輪掉一個螺絲無傷大局,但一個螺絲又一個螺絲脫落,系統就應該開始檢視自己,否則危險就會在不遠處恭候。

中國進入慢病時代,中國的醫療系統也是在帶著慢病負重前行,而且和多數人體慢病一樣,這個慢病也是日月累積、多因素共同作用導致,也與系統長期失衡有關。

450萬醫生,照護14億人的健康,這是體量上的失衡。如此醫患比,加之沒有完成分級診療體系構建和特殊的國情,很難效率、質量、費用兼顧。

另一個相對隱形的系統失衡,是整個系統的痼疾新傷最終都會在臨床這一個支點上發病。所謂醫患矛盾一詞並不準確,矛盾不過是醫療系統諸多問題的外化與聚焦。

首先,是醫療體系自身的問題:長期重治輕防的傾向貽害深廣,醫學教育體系薄弱偏頗,醫療公益性與市場化的糾葛沒有理清,醫療運營、管理、考評、分配體系整體存在扭曲、粗糙與不合理,醫療均質化差、資源分佈失衡,醫保制度參差不齊,醫院空間環境龐雜、就醫流程繁複,轉型期各種錯位脫節難以避免,藥品監管體系的舊疾餘毒未消,問題累累,最終都在臨床一線暴露。

其次,是社會對醫療的認知與現實錯位:健康知識的傳播滿天飛,但科學性不足,理念導向堪憂,以至於很多百姓不瞭解“基本醫療並非最好的醫療”,對醫學的複雜性、侷限性和不確定性缺乏認識,且我國公眾生死教育長期缺位,很多人難接受疾病、衰老與死亡,對醫療與醫生抱有過高期望。

此外,疾病本身就是不良情緒的開關,醫院是不良情緒的匯聚地。社會的焦躁,個人因健康、經濟、工作、家庭累積的壓力都可能在醫院環境下被觸發,甚至就醫途中堵車、找不到車位、掛號建卡手忙腳亂一路攢下的闇火都可能憋到診室。

凡此種種,各種醫療內、醫療外、現實的、心理的、舊的、新的碰撞,最終都如亂麻般纏成一團,繩結擰在了一線醫生身上。

昨夜加班,歸途路過一家常去的醫院。寒夜裡四周暗寂,唯有醫院大樓燈火明亮,那場景,像極了茫茫海上夜航的巨輪。

其實,醫院就是人類生命的諾亞方舟,醫生是生命的守護人,巨輪平安航行,人類才有希望,但前提是守護者自身被守護。

(作者系北京人民廣播電臺健康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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