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任:令人瞠目的語言天才

生逢中國五百年未有之變局,趙元任被人讚譽為“文藝復興式的智者”,是不可多得的通才。他的祖輩中還出過文學家,清朝乾隆時期的詩人趙翼是其六世祖,“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的版權即歸屬其名下。滄海桑田,王朝更迭,皇家血統的重要性只有譜諜研究者才會津津樂道,爭氣的男兒,有出息的男兒,畢竟不靠它來裝飾門面。

博學多才,頗受友輩推崇

趙元任通曉十餘種外國語和三十多種中國方言,是語言學界公認的斫輪老手。“趙先生永遠不會錯”,美國語言學界對他有如是之崇信。對於趙元任的音樂才華,朋輩也讚不絕口,“曲有誤,周郎顧”固然是好功夫,度曲如度假就更是硬本事了。在哲學、心理學、數學和物理學等諸多學科,趙元任均有非凡造詣,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趙元任全集》皇皇二千萬言,其海量宏富真是不可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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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任畫像)

學者長期枯坐書齋,悶葫蘆居多,而趙元任是一個典型的例外,論性情活潑開朗,他比胡適、劉半農、錢玄同、徐志摩等一眾“化學分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別人尋釁滋事大打筆仗樂此不疲,他作詞、譜曲饒有興味,由他度曲的《教我如何不想他》《揚子江上撐船歌》風靡全國;別人哼哧哼哧搬弄這個主義那個主義,他卻樂顛顛地跑到民間去收集山歌水調,記錄方言俚語。他是一位純粹的學問家,在那個悲怨色彩濃得化不開的時代,他不願哀聲嘆氣地度日,不願在譴責謾罵中旋踵。他相信社會總得進步才行,曾勸告悲觀者:“現在不像從前,怎見得將來總像現在?”他與人為善,無論是誰,只要具備一技之長,他都樂觀其成。許多學者因為政見不合而反目成仇,他不會這樣,學問本身足供他安身立命。他有獨門秘訣,濾淨生活的苦澀滋味,你稱他為迦葉尊者轉世也不為過。

徐志摩是文人學者沙龍中有名有數的開心果,但他在趙元任面前仍屬小巫見大巫。我們不妨來看看這位“詩魔”的文章《趙元任是個天生快活人》,他不吝筆墨,字裡行間推崇備至,確實值得我們好好地玩味一番:

我第一次見識趙元任先生是在美國綺色佳地方的一個娛樂性質的集會上。趙先生站在臺上唱《九連環》,得兒得兒得兒的滾著他靈便的舌頭。聽的人全樂了。趙元任是個天生快活人——現代最難得的奇才。胡適之有一個雅號,叫做“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他的嘴唇上(有小鬍子時在小鬍子裡)永遠——用一個新字眼——“盪漾”著一種看了叫人忘憂的微笑。這已經是很難得了;但他還不算是天生快活人,趙先生才是的。趙先生的微笑比胡先生的“幽雅精緻”得多;新月式的微笑;但是你一見他笑你就看出他心坎裡不矯揉的快樂,活動的,新鮮的,像早上草瓣上的露水。

真快活的人沒有不愛音樂,不愛唱歌的。趙先生就愛唱蓮花落、山歌、道情、九連環、五更、外國調子,什麼都會。他是一隻八哥。

因此趙先生的臉子比較算是圓的。看現代的心理狀態,地支裡應加入一隻騾子。悲哀,憂愁,煩悶,結果我們年輕人的臉子全遭了騾化!因此趙先生在我們中間,就好比是一群騾子中間夾了一隻貓。

趙先生對這個時代負的責任不輕。我們悲,趙先生得替我們止;我們愁,趙先生得替我們澆;我們悶,趙先生得替我們解。

許多人都有萬斛愁,無處發售,無處傾吐,趙元任縱然是大慈大悲千手千眼觀音菩薩,也愛莫能助。真使人快活的社會是難尋的,真使人快活的時代從未見於前史,快活絕對不是外部世界給一個大集體空投的禮物,就跟煩惱多屬自尋的一樣,快活也是反躬自求的,但手法有高下,心思見淺深,此中訣竅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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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任(右二)與助手合影)

“愛有多深,怕有多深”

楊步偉是名門閨秀,祖父楊仁山先生是中國佛教協會和金陵刻經處創始人。她在大家族中長大,比諸位兄長更會讀書,也更頑皮。十六七歲時,楊步偉仗著祖父楊仁山的支持,毅然取消了與表弟的婚約,為此父女失和,兩人竟有八年之久不講半句話。楊步偉報考南京旅寧學堂,入學考試的作文題是《女子讀書之益》,她膽量極大,落筆就是石破天驚的句子:“女子者,國民之母也。”她原名蘭仙,後來祖父給她取學名韻卿,“步偉”這個名字,是她的同學、好友林貫虹看她抱負不凡專門為她量身定製的,後來林貫虹因病早逝,為了紀念她,楊步偉就讓韻卿這個名字永遠退出了各種名冊表格。

楊步偉留學日本帝國大學時主修的是醫科,她仁心仁術,回國後遵從父親的遺囑,與朋友李貫中在北京西城絨線衚衕創辦森仁醫院,只設兒科和婦產科,打算終身不嫁,以懸壺濟世為己任。但“己任”終究敵不過“元任”,再堅固的磐石也會因愛情而轉移,活力四射的青年才俊趙元任魅力無窮,使她欣然放棄事業,迴歸家庭,生下四個寶貝女兒,寫出《雜記趙家》和幾本食譜,其中一本食譜的作序者是胡適和美國女作家、193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賽珍珠,賽珍珠誇讚楊步偉的食譜廣受歡迎,好到了可以榮獲諾貝爾獎的程度,評價之高,溢美之過,實屬罕見。楊步偉比趙元任大三歲,正應了那句“女大三,抱金磚”的老話,他們的婚姻美滿幸福。

早在結婚之前,趙元任該交代的也都交代了,但還有一句話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他說:“你的脾氣和用錢我都能由你,只有一件事,將來你也許會失望的,那就是我打算一輩子不做官,不辦行政的事。”楊步偉從來就沒有非得做官太太不可的想法,甚至認為書生從政,受騙必多,上當必多,吃虧必多,她後來就反對過胡適短期踏上仕途。

1925年,趙元任夫婦接到清華聘書,從歐洲回國,在上海稍事逗留。其時,東南大學發生風潮,校長人選卡殼,巧的是,對壘雙方(楊杏佛和胡剛復)相持不下,卻又都是趙元任的朋友,因此趙元任若肯出掌東南大學,各方均能接受。但不管楊杏佛和胡剛復如何磨破嘴皮苦勸苦留,趙元任就是不肯應允,他不願蹚這趟渾水是一方面,當官有違初衷則是另一方面。他到清華國學研究院去當導師,那才是他愛乾的事情。

唯有輕鬆方能快活,趙元任的後天修為都是以“拿得起,放得下”六字為心法,他不想做柳宗元寓言中貪多務得的蝜蝂,把什麼東西都背在背上,壓得自己寸步難行。

婚姻的質量還得講究,夫妻有爭吵,未必就不妙。無論夫唱婦隨,還是河東獅吼,總有一方會遭受壓抑而氣悶胸脹。夫妻鬥嘴皮,通常會鬥得臉紅脖子粗,彼此大傷感情。趙元任與楊步偉鬥嘴皮,卻鬥得比煙花更璀璨,旁人看著喜歡,也羨慕,稱他們是神仙眷侶,多數友人會舉手贊同。有一次,胡適問楊步偉,平時在家裡誰說了算?楊步偉從容作答:“我在小家庭裡有權,可是大事情還是讓我丈夫決定。”但她隨即又補充道:“不過大事情很少就是了。我與他辯論起來,若是兩人理由不相上下,那總是我贏。”楊步偉的語言技巧不低,胡適聞言,忍俊不禁,猜想趙元任必有季常懼內之疾,哥兒倆理應同病相憐。對此,趙元任會不會照單認賬?關於懼內的質疑,他的太極推手四兩撥千斤,百分之百漂亮:“與其說怕,不如說愛;愛有多深,怕有多深。”這話倒也實誠,比辜鴻銘的那句瞪眼咋唬“不怕老婆,還有王法嗎”更低調。

曾有人稱讚趙元任做學問具有《西遊記》中唐僧玄奘的求實精神,但玄奘歷盡劫難,克成其功,絕對離不開觀世音菩薩的全程保護,楊步偉就是趙元任的觀世音菩薩。這話頗得趙元任的首肯。1973年4月,這對賢伉儷回到闊別已久的祖國,5月13日夜間,周恩來親切接見了趙家一行五人,請他們吃了別有風味的夜點——粽子、春捲、小燒餅、綠豆糕,趙元任的老友丁西林、黎錦熙、竺可楨、吳有訓在座,雙方暢談了文字改革和趙元任致力研究多年的《通字方案》。楊步偉的健朗給周恩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趙元任介紹夫人時出語詼諧:“她既是我的內務部長,又是我的外交部長。”楊步偉一身而二任,又豈止是二任,她勤勤懇懇,甘作賢內助和全職母親,丈夫著作等身和四個女兒悉數成才,這就是對她最好的肯定。

最出色的表現是,南京淪陷前,撤離的船票極其緊張,她讓生病的丈夫和大女兒先走,自己和三個小女兒留在後頭,千鈞一髮之際幸而脫險,否則她早就成為了南京萬人坑中的一堆白骨。在回憶錄《雜記趙家》中,楊步偉說過一句蠻好玩的大實話:“不管是哪一國,嫁了一個教授,都是吃不飽餓不死的。”真要調換角色,就該她來做教授了,也讓趙元任充當全職太太,洗衣漿衫,生育四個寶貝女兒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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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任全家福)

“好玩兒”

中國的儒家文化是一種恥感很深、憂患意識很強的文化,總是教你嚴肅更嚴肅,認真更認真,先憂後樂,先苦後甜,顏回身居陋巷,簞食瓢飲,而能樂道安貧,孔子擊節稱讚,因為這是儒生很難做到的事情。中國的道家精神與西方的酒神精神有幾分相似,但前者是消極的,後者是積極的,不僅感情上更熱烈,解憂的方法也更多,幽默感無疑是不可匱乏的救命心丹。蘇格拉底在牢獄中與弟子訣別,尚且能夠談笑風生,甚至不忘囑咐弟子幫他還願,將一隻雞獻祭給神廟,其定力源於內心的徹悟,也源於骨子裡的幽默。

幽默有冷幽默和熱幽默兩種,前者是刺激的,後者是揮發的,各有千秋,只要用得好,均能收到奇效。魯迅最拿手的是冷幽默,如《阿Q正傳》,能使人含淚而笑。趙元任最拿手的是熱幽默,能使人忍俊不禁。趙元任曾作格言體的《語條兒》,其中一則是這樣寫的:“笑話笑著說,只有自己笑。笑話板著臉說,或者人家發笑。正經話板著臉說,只有自己注意。正經話笑著說,或者人家也注意。”有一次,他給好友寫信,信尾特別強調:“要是你收不到這封信,請你趕快通知我,我好告訴你是什麼時候付郵的。”結果收信人笑得肚子疼,不由得感嘆道:“哈佛的博士果然名不虛傳!”趙元任是語言學家,偶爾技癢,他會編些幽默故事,令人大開眼界,拍案叫絕。請看他用一堆同聲同韻單音字創作的《施氏食獅史》:

石室詩士施氏,嗜獅,誓食十獅。氏時時適市視獅。十時,適十獅市。是時,適施氏適市。氏視是十獅,恃矢勢,使是十獅逝世。氏拾十獅屍,適石室。石室溼,氏使侍拭石室。石室拭,氏始試食十獅屍。食時,始識是十獅屍,實十石獅屍。

試釋是事。

趙元任要說明的是語言和文字具有相對的獨立性,有的東西看文字能會意,若只用口說,就沒人能夠聽懂它了。《施氏食獅史》短小精悍,笑料賅備而情節完整,懂古漢語的人一目瞭然,確實饒有趣味。此文收入了《大英不列顛百科全書》,成為漢學家們壓箱底的噱頭。就算趙元任是遊戲筆墨,把漢語同聲同韻單音字述事的極限能量展示出來,也是頂上功夫,漢字的魅力因此而彰顯。除了這篇《施氏食獅史》,趙元任還寫過《西溪犀》《唧唧雞》和《羿裔熠邑彝》,都是用同聲同韻單音字敘事的精妙短章。

“中國語言科學的創始人”,“中國語言學之父”,這兩個尊號趙元任當之無愧。他通曉三十三種中國方言和多種外國文字。凡是閱讀過其自傳《從家鄉到美國》的人都會留下深刻印象:趙元任喜歡寫純粹的白話文,口語化(尤其是兒化)傾向十分明顯,他不寫“開始”而寫“起頭兒”,他不寫“很可惜”而寫“怪可惜兒的”。曾有人以試探的口氣問他:“你到底懂得幾國語言,能使用幾國文字?”趙元任如實相告:“在應用文方面,英文、德文、法文沒有問題。至於一般用法,則日本、希臘、拉丁、俄羅斯等文字都不成問題。”正因為這樣,他能將各國的語彙信手拈來,編成笑話。其中有這樣一則:從前一個老太婆初次接觸外國人,聽他們說話,簡直稀奇得不敢置信。比如法國人說五個,讀音卻是三個;明明是十,日本人卻讀成九;好端端的水,英國人卻說它是窩頭。這類小笑話很別緻,而又相當好玩。

因為“好玩兒”,趙元任迷戀語言學,他不想譁眾取寵,也不為沽名釣譽,只求好玩兒。論語言天賦,趙元任甚至超過了前輩學人辜鴻銘。最具說服力的是,他曾在法國索邦用法語演講,發音標準而語言純粹,聽眾誇讚他的法國話講得太棒了,比法國人講得還要好。趙元任學語言,善於掌握規律,所以快捷而準確。他隨處留意,轉學多師,他向許多他教過的學生學方言,他請吳組緗到家中作客,一個多星期就學會了安徽涇縣話,其神速令人咋舌。趙元任與同桌諸人用不同的方言交談,那只是他的小把戲,他表演口技“全國旅行”,才真叫滑稽之雄,單憑方言“走動”,從北到南,從東到西,介紹各地的名勝古蹟和風土人情。他講起來滔滔不絕,比單口相聲更好聽也更傳神,觀眾都被他的語言才能和幽默感征服了,又是歡笑,又是欽佩。

趙元任曾說:“去國不久的人,不懂得思念故土的深情。”1981年,在大女兒趙如蘭、大女婿卞學鐄、四女兒趙小中的陪伴下,他拄杖歸國,去常州等地尋訪老親舊交。適逢清華大學校慶七十週年,他欣然前往母校,由現校長劉達和故校長梅貽琦先生的夫人韓詠華陪同,暢遊清華園。他站在自己曾經住過的院子外面,半個多世紀前的一幕幕情景在腦海裡彷彿放電影一般,還是那麼有聲有色。他動情地唱起了清華的校歌:“西山蒼蒼,東海茫茫。吾校莊嚴,屹立中央……”他有落葉歸根、重返清華的強烈意願,清華也有迎回這位國際著名學者的妥善安排,如果死神的腳步遲到一段時間,這樁美事或許能夠達成。

快活過一世,終有謝幕時。1981年3月1日,楊步偉在美國加州病逝,趙元任暮年失伴,平生最巨量的悲慟如海嘯般襲上心頭,幾乎擊垮他固若金湯的理性堤防。他致信友人,其中有這樣痛切的話語:“韻卿去世,一時精神混亂,借住小女如蘭處,暫不願回柏克萊,今後再也不能說回‘家’了。”1982年2月24日,這位九旬老人急匆匆前往天堂去與夫人聚首,他們曾有一個世間最簡單的婚禮,也有一個世間最簡單的葬禮——女兒們遵從父母的遺願,將二老的骨灰撒入太平洋。沒錯,天生的快活人就應該有一個灑脫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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