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遠艦和林永升流傳在沉沒之地的民間記憶


經遠艦和林永升流傳在沉沒之地的民間記憶

就是這張經遠艦最後的照片,破解了他的沉沒之地。

在甲午戰爭的歷史中,莊河是一個特殊的地理位置。莊河花園口,這是日本第二軍登陸之地;莊河黑島鎮前的老人石海域,是黃海海戰中經遠艦的沉沒地點。

莊河,清乾隆時屬岫巖廳。光緒二年(1876年),岫巖廳改為州,隸鳳凰直隸廳。

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從岫巖劃出,始設莊河廳,民國二年(1913)年設縣,後屬東邊道。

當時莊河廳轄地甚廣,今天的今天的大洋河以西以及出海口的大鹿島,都曾為莊河管轄。因此黃海海戰的戰場大鹿島海域,當時也屬莊河。

縣誌中有載“獐鹿二島(今丹東獐島、大鹿島)相與對峙,中有漁船往來,帆檣上下,時令人生羨魚之情。甲午之役黃海之戰,即在於此,實為沿海重鎮。”

在大鹿島以西大約40公里,就到了莊河黑島鎮。

黑島其實是一座半島,南大山山勢最高的一處突出在海里。

在黑島山頂,一尊林永升的漢白玉雕像矗立山頭,目光堅毅。站在經遠艦管帶林永升塑像前,向東面海上遠遠望去,就是大鹿島和甲午海戰戰場,正前方老人石海域,就是當年經遠艦沉沒的位置。

這尊塑像是1994年9月17日,甲午海戰100週年當天樹立的。

老人石在當地也被叫做蝦老石,距岸邊大約5海里。滿潮時,尚有頂部露出水面。2014年8月,遼寧省相關部門在礁石上立碑,命名為老人石。

經遠艦和林永升流傳在沉沒之地的民間記憶

經遠艦沉沒地點的重要座標——老人石。

這是,有關經遠艦的一處重要座標。

1921年,第一部《莊河縣誌》編定完成,志中收錄了一首黑島當地文人冷慶椿的詩作《煙波石老》,石老即老人石,是這一段歷史的見證,正所謂:

不識何年此老生,巖巖骨格最多情。

曾經浪過眉須白,不見塵飛面目清。

砥柱將軍欣作友,垂綸釣客拜呼兄。

有時如近復如遠,堪卜今朝雨與晴。

“我海軍軍艦退至縣屬海中”

黃海海戰時,經遠艦曾發起過對日艦的猛烈攻擊。北洋海軍陣形左翼崩潰後,經遠艦遭日本艦隊第一遊擊隊圍攻,苦戰數小時後沉沒。

在黑島,一直流傳著經遠艦的各種傳說,這已成為當地百年來幾代人口耳相傳的共同記憶。

在《莊河縣誌》的“兵事”欄下,第一項就是甲午之役,文中有:“是時,艦在蝦老石東八里許,士卒皆請林(永升)就岸,林不肯,躬親炮彈,督戰未幾,左臂中彈,艦突亦被擊碎,林知事去,返身入內,扁(遍)鎖倉門,危坐以殉。”

與縣誌上記載的不同,清廷官方認定是中林永升是頭部中彈陣亡的。在黃海海戰後的1894年10月5日,直隸總督李鴻章根據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的彙報,向清廷上了“為大東溝接仗經遠管帶林永升等員死事慘烈請旨優恤事奏摺”,奏摺裡寫有:“經遠先隨致遠駛出,管帶林永升奮勇督戰,突中敵彈,腦裂陣亡。”

不過縣誌中所寫的這些細節,來源很可能是黑島當地的村民,而這些村民的信息則來自當時倖存士兵的某些口述。

在該版縣誌的開篇序言裡寫的很清楚,莊河此前無志書,是在1919年初開始編撰,“召集耆碩或司採訪、或任纂述”,至1921年末編纂完成,此時距離甲午海戰結束至多不過27年。

這些原始口述資料在縣誌的這篇文章中也留有痕跡。

比如“我海軍軍艦自鴨綠江之敗,退至縣屬海中獐鹿島前,共有四艘而沉者二,一艦為方謙統帥沿海西逃,餘一為靖遠艦,林鐘卿所統帥”。

甲午海戰時,北洋海軍的超勇、揚威兩艘老舊軍艦沉沒在大鹿島附近海域,致遠艦沉沒在今天丹東海洋紅海域,經遠艦沉在老石人海域。 

管帶方伯謙則指揮濟遠艦,沿著遼東半島海岸線西逃回旅順。 

由於當時海戰正酣,各船相距較遠,水兵無法掌準確的海戰信息,再加上莊河當地人不熟悉內情,水兵的講述再加上村民的記憶,於是形成了一段真相混雜的文字。

“鍾卿”是林永升的字,縣誌中將其管帶的軍艦名字寫為“靖遠艦”,這很有可能是因為莊河土語的發音造成的,莊河話中“經”“靖”的發音幾乎是一樣的。

對於倖存的士兵,縣誌中也留下一段話:“該艦軍士約五百人,泅而逃出者僅五十人云。”

另在當地流傳一種說法,在海戰次日,黑島漁民在老人石處救出16名倖存官兵。

根據是《北洋海軍章程》規定,經遠艦上的額定編制是202人。另據戰後李鴻章的請恤名單以及民初海軍部的再次統計,經遠艦上可考的陣亡以及“臨陣受傷病故”共有71人,是北洋各軍艦在甲午海戰中死亡人數最多的。

從這一數據看,縣誌中倖存“五十人”的說法可信度很高。

由此也可對《莊河縣誌》中關於經遠艦的記載進行推論:在致遠艦沉沒後,同組的經遠艦遭遇日本海軍第一遊擊隊四艦圍攻,在林永升、陳京瑩等艦上高級將領先後戰死後,其他官兵一路航行試圖突圍,在航行至老人石附近海域沉沒,船上部分士兵鳧水逃生,也有部分將士攀附在老石人上獲救,上岸後獲得當地村民或官方救助,並講起了海戰的情形,於是在當地留下了如此記載。

此前,關於經遠艦沉沒在老人石海域的記載,一直未受相關學者的重視。隨著2018年的考古確認,再去反推這一歷史,可以發現《莊河縣誌》中的這一記載是極為珍貴的。

而尋找經遠艦沉沒地的關鍵之一,就是沉沒前日軍拍攝的那張照片:經遠艦前方的黑島山脈走勢,至今未變。

經遠艦和林永升流傳在沉沒之地的民間記憶

經遠艦工作現場航拍照(右前方為老人石,遠處為黑島山脈)。

夕陽宮下永升祠

如今在黑島山腳下不遠處有一座養老院,養老院所在位置原來有一座“夕陽宮”,這是《莊河縣誌》裡記載的一處古蹟:“城東沈家屯西,距縣四十里,明萬曆四年建,祀天后聖母,住持道士一。”

夕陽宮在青龍山西坡,依山勢而建,坐西朝東,每當太陽西下時,才有陽光照射,故得此名。後來宮的名字演變為“西陽宮”,所在的村落,也因此得名“西陽宮村”。

對於永升祠的來歷,從《莊河縣誌》裡收錄的《鎮海侯林公祭文》裡可以找到線索。

根據這篇祭文記述,在1917年—1918年前後,當地有人試圖去拆經遠艦,因為林永升曾“顯靈”,大家不敢妄動,因此“集資為公建祠,招公及士卒之魂以祭之”。

關於夕陽宮和永升祠,2018年11月4日,在當地文史工作者白千魁和趙克豪的帶領下,我們訪問到一位見證者——史憲文老人。

史憲文生於1940年,家住夕陽宮附近,從小就跟家裡人到夕陽宮裡燒香祈福。

在他的記憶中,夕陽西下時,整個夕陽宮被照耀得金碧輝煌,幻化生輝。

老人介紹,夕陽宮整體上由三部分組成。


經遠艦和林永升流傳在沉沒之地的民間記憶

史憲文老人生前手繪的夕陽宮建築群,畫面最下方的就是林公祠。

在最高處半山腰的平臺上,是建造最早的夕陽宮,當地人俗稱大殿,坐東朝西。夕陽宮為五間制格局,正中三間供奉海神娘娘,背側是“十八隻手”,推測來看有可能是千手觀音像。

在大殿兩側有兩位類似哼哈二將的大型神塑。

大殿最南側一間,為關帝祠,塑有端坐的關公像,兩側是周倉和關平塑像;最北側一間,供奉有龍王、送子娘娘、“十不全”等多路神仙。

在新中國成立前,夕陽宮由一位鄧姓道士主持,後來這位道長搬到縣城居住。

在大殿山下,又起一處平臺,為如來佛殿,被稱為小殿,殿內供奉如來佛一尊,兩側是哼哈二將。該殿從外看是三間格局,內部其實只有一座大間,坐北朝南。佛殿前有一做設計精巧的門樓,東側有一塊捐建佛殿的功德碑,史憲文的爺爺當年因為捐了錢名字也刻在上。佛殿最早的建造時間不可考,但肯定晚於夕陽宮,最後修整的時間是應是功德碑上記錄的偽滿時期。在這座佛殿院外,是用花崗岩砌成的一圈圍牆。

當時,佛殿也有一位和尚主持。

史憲文說,這兩座建築,依山勢錯落而建,木工、瓦工和雕刻都相當精美,內部還有壁畫,畫的西遊記第八十一難。

再往山下,就是“林公祠”。

史憲文介紹,林公祠的整座祠堂由五塊花崗岩大石板組合而成,四周山牆一共四塊,屋頂一整塊雕刻成房瓦樣式。

整個祠堂有一人多高,寬近兩米,在正面的石牆頂部刻有“林公祠”三個字,字的大小至少10釐米長寬。祠堂建在石基之上,面積是祠的兩倍,臺基有三層臺階。

在祠內中央,有一方林永升的牌位,史憲文記憶牌位上寫著:“供奉北洋水師經遠艦管帶林諱仲卿大人之位”,其中“供奉”和“之位”兩個字分別在牌位的天頭、地腳橫排書寫。


經遠艦和林永升流傳在沉沒之地的民間記憶

雖然在縣誌的“兵事”以及建祠祭文中都寫的是“靖遠”,但史憲文明確表示,牌位上面寫的是“經遠艦”。另外,林永升的字是“鍾卿”,縣誌上的寫法是正確的,但牌位上寫的是“鍾卿”還是“仲卿”,老人更傾向於後者。

據老人描述,林永升牌位寬在40釐米左右,高在70釐米左右,牌位頂部刻有云紋,做工精細。

在林公祠內有一個小香碗,祠外有一個大香碗,由石頭打成。

從縣誌上的記載和史憲文老人的描述,可以發現夕陽宮建築群內,包含了至少三個層次的歷史:

最頂層,是建於明代萬曆年間的天后廟,這是中國本土海洋海文化的代表,代表了時人對於海洋的敬畏,而夕陽宮和同在《莊河縣誌》裡出現的大孤山天后廟等,幾乎是中國地理空間上最北方的媽祖文化信仰。

中間一層,如來佛殿,代表了禪宗文化的信仰。佛教和道教同在一處,這體現了中國人包容的文化性格,也是宗教融合的軌跡。

最下一層,是林公祠,既見證了那段驚心動魄的海戰歷史,也見證了莊河人、黑島人的質樸、厚道的民風,這是來自鄉民最樸素的信仰習慣。

《莊河縣誌》中,稱林永升“詔封鎮海侯”,而史料記載,戰後清政府下詔對林永升照提督例優恤,追贈太子少保,並無詔封鎮海侯一說。因此,這是當地百姓將其奉若神明,稱其為“鎮海侯”,而編志者不察,將此說寫入縣誌。天后娘娘和林公,一同成為黑島這片海域的守護神,這也說明了鄉民對林永升的敬仰。

當時建祠者不知道的是,將林公祠置與夕陽宮下,一方面這裡是林永升殉國的海域,另一方面無形中也暗合了北洋海軍的傳統,當時北洋海軍的軍艦上,都會擺放一方媽祖的神龕。

夕陽宮和林公祠,無形中構建了一部中國的海洋歷史,也承載了一段從古老的海洋信仰到現代海權觀念轉變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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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憲文老人生前手繪的林公祠。

東來紫氣誰迎座?

新中國成立之後,夕陽宮的建築群被闢為學校。

1950年,史憲文也在此上小學,此時夕陽宮已經遭到破壞,大殿也根據上課的需要進行了整改。

到1960年,夕陽宮建築群基本被全部損壞。夕陽宮和佛殿以及附屬建築,都被改成小學的教室以及教工宿舍,殿內的神像也全部被清理出去。

林公祠因為空間較小,未做學校,但當時祠的頂蓋已經不見了,四周山牆也傾倒了。據史憲文說,前幾年他曾在附近某處看到過這方頂蓋。

1964年,此時史憲文已經在這所學校擔任老師。大約在這年的春夏之際,兩位海軍幹部來到夕陽宮,史憲文進行了接待。

“兩人帶著大蓋帽,白制服,藍褲子,”史憲文說,兩人出示了證件,並表示要把林永升的牌位拿走。

當時史憲文堅持要留下字據,但對方沒有回應這一要求。

史憲文看到海軍人員拿起林永升的牌位時,雖然經過四年的風吹雨打,但一點都沒有腐爛,上面的漆都保存的相當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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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憲文老人生前手繪的林永升牌位樣式。

“林公祠雖然遭到破壞,但有老百姓把牌位放到了傾倒的石板下,這樣起到了一定的保護作用。”史憲文說。

這兩位海軍幹部是如何得知關於永升祠的消息,如今已無從得知。

後來在1968年,史憲文去旅順博物館參觀時,在展品中看到過林永升的牌位,因為這段機緣,他還多看了幾眼。

1970年,史憲文擔任這所小學的負責人。因廟殿等建築破損,他向上級申請修繕。因經費緊缺,上級政府指示史憲文拆除廟殿一切建築,用拆下的材料在異地另建新校舍。

史憲文帶領工人一共拆了三天,用夕陽宮建築群的石材蓋了21間了教室,木頭做了八套辦公桌椅,其中主殿上的一根大梁被分切出四根學校的大梁還有餘。

佛殿前的那座功德碑,後來在附近修橋時使用了,填了涵洞。

施工時,工人門還在主殿的牆基下挖出一塊奠基的石碑,史憲文記得上面寫有“咸豐x年重建”字樣。這說明,當時的夕陽宮,極有可能是在咸豐年間重建後的樣式,從建材的使用情況也可見其規模之大和用料之好。

這次施工後,夕陽宮建築群徹底泯滅,但建成了現在的“西陽宮小學”,也是功德一件。

採訪時,史憲文老人,一再說“罪過,罪過啊”,對當年拆廟之事的愧疚之情溢於言表。

採訪結束後,老人帶我們到自己院前,指著一方大花崗岩石塊說,當時蓋完學校還剩下很多石頭,他拉了一車蓋了現在的房子,這塊石頭就是當時剩下的。


經遠艦和林永升流傳在沉沒之地的民間記憶

史憲文老人說,這塊石頭就是當年從夕陽宮建築群處拆下來的。

就在著我們採訪結束的這個冬天,2019年初,史憲文老人因病去世,在黑島最瞭解夕陽宮和永升祠歷史的老人走了。

老人生前留下關於夕陽宮建築群的兩份材料,一篇回憶文章和一份手繪圖畫。這讓我們在今天有機會可以看到這座古剎的一些形象。老人生前還有一個最大的心願,復建夕陽宮。

在文章中老人寫下這樣一段話:“該祠之所以和神、佛廟建在一處,意為林大人的愛國抗敵精神可與日月同輝、與神佛相媲美,他就是活在人們心中的活海神。”

作為一段後話,1985年,當地動議建設養老院。因此處正好有空地,環境也好,便將養老院定址此處,史憲文也參與了這座養老院的建設。

養老院現在的院長,小時候也在夕陽宮的小學裡讀書。當年的夕陽宮已變成養老院的一片菜地,永升祠所在的位置則在養老院的院牆內。

如今,暮靄籠罩中,夕陽依舊會照到夕陽宮舊址。

最後,錄一首《莊河縣誌》裡收錄黑島當地文人冷慶椿的另一首詩《夕陽仙宮》,以此惆望這處匯聚了諸多歷史的古蹟:

林深路曲碧陰繁,層疊仙宮萬古存。

白鶴情驕低佛閣,青牛性懶臥雲門。

東來紫氣誰迎座,西望瑤池恰對軒。

閒坐禪床談未已,簾間落日側金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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