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寧:關於治學之道——在上海交通大學對大學生的演講

楊振寧:關於治學之道——在上海交通大學對大學生的演講

楊振寧

(物理學家)

做學問,許多事情要慢慢的來。你當時對有些事情聽了沒有完全懂,不要緊。慢慢地,它對你的整個價值觀,會發生影響。

今天,我很高興和大家談談,我個人學習上的一些歷史及經驗。我是在安徽合肥出生的。1929年,我7歲時,全家搬到清華園,前後八年。小學是在清華教職員子弟學校唸的書,成績還可以,但沒有特別的好。1933年,我小學畢業,進了北平崇德中學。當時,有一件事情對我是很重要的。我父親是教數學的,他發現我在數學方面有一些天才。1934年夏天,父親決定請一個人來給我補習,但他不是來補習我的數學,而是給我講習《孟子》;第二年,又唸了半個夏天,我可以把《孟子》從頭到尾地背誦出來了。現在想起,這是我父親做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一個父親發現自己的孩子在某一方向有才能時,最容易發生的事情,是極力把孩子朝這個方向推。但當時我的父親沒有這樣做。他卻要我補《孟子》,使我學到了許多歷史知識,是教科書上沒有的。這對我有很大意義。

  

崇德中學對我比較有影響的,是圖書館裡的書籍。譬如,當時有一本雜誌,叫《中學生》,每個月厚厚一本,我每期都看。從文學、歷史、社會到自然科學,都有些文章。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有一篇文章,講排列與組合。我第一次接觸到排列與組合這個概念,就是在這本雜誌上。另外,那時是30年代,1925-1927年,是20世紀物理學發生革命性變革時期,產生了量子力學,這是人類歷史上最高的智慧革命之一。今天我們看到的半導體、計算機、激光,如沒有量子力學,就不可能產生。當時,有一些物理學家寫了一些科普書,國內有人翻譯成中文,我從圖書館裡借來,這些書給了我很大的營養,儘管有些內容,我不能完全理解,但對我很有幫助。我對其中所描述的科學上新的發展、許多奇妙的幾乎不可置信的知識,產生了嚮往的感覺,這對於我以後學物理,不是沒有幫助的。

  

抗戰爆發後,我們全家到了昆明,我考入了西南聯大。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學府,儘管條件很差,鐵皮和茅草房子,但師生士氣很高。我在那裡六年,是我一生做研究工作奠定基礎的年代。那時,學習空氣非常濃厚,物理系舉辦了一系列講座,其中有一個關於麥克斯韋方程的講座。麥克斯韋寫了一個著名的方程式,這是19世紀物理學的最高峰。這個方程式,到了20世紀,大家大大地瞭解了。今天的無線電、電話……,凡與電、磁有關的,都基於麥克斯韋方程式。當時我才大學一年級,還不可能完全瞭解這個重要性,但聽了這些演講,吸收到當時的那種空氣,還是很有好處的。另一個講座,對我更有直接影響的,是王竹溪教授講的“相變”。過了十幾年,50年代我做博士後時,我因為當時聽過“相變”的演講,一直有興趣,就環繞著相變,做了一些自己的工作,成績還是相當好的。我講這一些的意思,是要大家知道:做學問,許多事情要慢慢的來。你當時對有些事情聽了沒有完全懂,不要緊。慢慢地,它對你的整個價值觀,會發生影響。

  

我接觸過許多學生,他們都很聰明,但後來的興趣、發展方向、成就,很不一樣,這裡很重要的是價值觀。我父親在我小學四年級時,就教過我等差級數,我一直記著。後來,我對自己的三個孩子,也都教過等差級數,但過了一年,他們就都忘了。這裡,很重要的一點是,孩子若對某一方面特別注意,能激起興趣,覺得學起來特別妙,能在腦子裡生根,他或許就能在這個方向上發展。對一個年輕人將來有決定性影響的,還有一個就是選擇研究方向。我在美國,看到過幾千個博士生,唸書時都很好,但過了20年,他們的成就相差懸殊,有的很成功,有的默默無聞。這不在於他們的天分、學歷。在於有的路越走越窄,有的越走越寬。如果他選擇的方向,五至十年後大有發展,他就能有所成就,如他所選擇的方向,是強弩之末,就不能發展了。那麼,怎麼才能看清方向呢?具體的很難說,關鍵是要把握住整個趨勢,不要只是一頭鑽進去,眼光太短淺。

  

中國現在的教學方法,同我在西南聯大時仍是一樣的,要求學生樣樣學,而且教得很多、很細,是一種“填鴨式”的學習方法。這種方法教出來的學生,到美國去,考試時一比較,馬上能讓美國學生輸得一塌糊塗。但是,這種教學方法的最大弊病在於,它把一個年輕人維持在小孩子的狀態,老師要他怎麼學,他就怎麼學。他不能對整個物理學,有更高超的看法。我到北大、清華去,他們告訴我,物理課本有四大厚本,學生喘不過氣來。一個喘不過氣的學生,今後不可能做得很好。他必須是一個活生生的學生,將來才行。

  

整個東亞教育的哲學,太使一個人受拘束。如果要使每一個人學得有自己想法。怎麼辦呢?譬如物理學,美國有一本雜誌,頭五頁是報道各方面的最新動態,我就建議留學生每期都去看看。即使不懂,也要看看。這種學習方法,我叫它為“滲透法”。中國傳統的學習方法是一種“透徹法”。懂得透徹很重要,但若對不能透徹瞭解的東西,就抗拒,這不好。“滲透法”學習的好處,一是可以吸收更多知識;二是對整個的動態,有所掌握。不是在小縫裡,一點一點地學習。一個做學問的人,除了學習知識外,還要有“taste”,這個詞不太好翻,有的翻譯成品味、喜愛。一個人要有大的成就,就要有相當清楚的taste。就像做文學一樣,每個詩人,都有自己的風格,各個科學家,也有自己的風格。我在西南聯大七年,對我一生最重要的影響,是我對整個物理學的判斷,已有我的“taste”。

  

後來到美國,我在芝加哥大學當研究生,那裡有世界上最好的物理系。我在中國學習的研究方法,是“演繹法”,從牛頓三大定律,熱力學第一、第二定律出發,然後推演出一些結果。我發現,這完全不是費米、泰勒等的研究方法,他們是從實際試驗的結果中,歸納出原理,是“歸納法”。我很幸運,這兩種研究方法的好處,都吸收了。這對我的研究工作,有很大影響。

  

21世紀的中國,科學技術繼續要有很大的發展。這裡,除了研究工作外,很重要的是把科學技術介紹給年輕人,以及大眾。這需要教育,也需要科學技術普及。科普,是相當複雜的事情。因為一個做傳播媒介的人,不可能完全專業於一門科學,但他又必須瞭解各門科學。我不知道,中國的大學,有沒有特別設立專門訓練報道科技知識的新聞記者的專業。如果沒有的話,應該儘快辦起來。

本文來源:《楊振寧文集:傳記、演講、隨筆》(下冊),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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