凍死路邊的流浪漢:帝國“美麗”風景線「日落帝國系列」

凍死路邊的流浪漢:帝國“美麗”風景線「日落帝國系列」

日落帝國系列(二)

流浪漢的存在與繁華的倫敦大都會格格不入,但其快速增長的數量和日益惡化的生存威脅,都暗示著日落帝國的社會存在系統性的無解


流浪漢:帝國街頭的風景線

倫敦的街頭風景永遠少不了時令鮮花,熙熙攘攘的全球遊客,以及琳琅滿目的消費品。除此之外,還有一道風景線格外醒目,那就是睡在商店櫥窗前、地鐵出入口或任何犄角空間的流浪漢。長時間行走倫敦街頭,你的視線便會輕易過濾掉其存在。

在這個聖誕將至的時節,緊緊抓住視線的是街上的彩燈,櫥窗裡琳琅滿目的商品,還有穿著美麗衣服的人兒。相反,流浪漢們躺下的地方,大多光線暗淡。他們一動不動,蜷縮在睡袋、毛毯、混合的覆蓋物或者帳篷中。偶爾,你能從覆蓋物的起伏和走勢判斷頭和腳的方位,但極少能看見他們的面部。他們在夜間一般都蜷縮著“睡覺”,而在早上都會“消失”。一說是去派對領取慈善機構分發的早飯。因此,一般上午是很少見到還在睡覺的流浪漢。

開始思考和關注流浪者這個議題,源於一次等公交車的經歷。當時得知下一班公交車要十多分鐘後才到。於是,我便視線開始遊離於公交車站的周遭:一個帶著頭巾的女人帶著一個女兒,推著一輛嬰兒車也在等車;車站背後有個咖啡店,裡面坐著幾個穿著得體的老人;Tesco超市的大卡車停靠在對面,兩個工人在卸貨;路上還是有不少路人經過....正常圖景。

緊挨著咖啡店旁邊一個門面前的平臺上,躺著一個流浪漢。依然看不到他的臉,但在我等車的這段時間內就一直在觀察他可能的一舉一動。直到我的車來,他竟然沒有任何姿勢變化,也看不到隨著呼吸覆蓋物有起伏的變化。我當時腦海中的第一反應是“他不會死了吧?”最終我也還是沒有勇氣上前去確認,希望他還活著。從那以後,每當我目光掃過任何一個“睡覺”的流浪漢,我都會下意識目光多停留幾秒,確認他們是否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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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袋中的流浪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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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蓋著混合覆蓋物的流浪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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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帳篷中的流浪漢

這也是關注流浪漢議題的動機,他們的生存狀況究竟有多惡劣,他們身上發生了什麼,以及帝國的社會是如何對待他們的。


帝國有多少流浪漢?生存狀態又如何?

流浪漢在帝國的語言中是“無家可歸者(Homeless People)”或“睡大街的人(Rough Sleeper)”,其代表了居無定所或者無處可居的人。技術上,現代英國劃定了五個複雜的標準來判定一個人是否是流浪漢,簡言之,就是具合法的停留英國的身份,的確是居無定所,又沒有親人可以投奔。依照這個標準,2017年全英國有30萬流浪漢,而倫敦更是擁有將近一半的英格蘭的流浪漢。下圖中顏色最深的部分,正顯示了大倫敦地區擁有超高的流浪漢聚集程度。而這一數字還在不斷增長,2010年在2007年的基礎上翻了4倍,而2015年在2010年的基礎上又再翻了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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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漢比例分佈(除蘇格蘭與北愛爾蘭)

另一個讓人震驚的數字是:每19小時,大街上就有一個流浪漢死去。因此,這也是讓我不停回憶那些際遇的流浪者哪些生,哪些死。流浪者的平均壽命非常低,男性平均44歲,女性平均42歲,相較英國男性平均壽命79.2歲,女性平均壽命82.9歲,

流浪漢的平均壽命比正常人整整少了45-50歲!何其悲劇!但這就是大英帝國的現實。

大部分的流浪漢都會在大街或者公園露宿數週,至數年。流浪的短期和直接原因可以歸納為四種:最多的是因為缺乏獨立生活或者工作能力,又沒有家屬能夠依靠或者家屬不願意提供住宿,這一類佔到57%;其次是因離異或分手喪失居住權,被迫流離,這一類佔19%;第三類是因為房產抵押,或者租約到期,佔6%;而剩下的屬於原因不明。其中,女性因為家庭暴力而主動流離失所的也佔到了非常高的比例。

流浪漢流落街頭的長期個人因素則主要因為三個原因:

  • 經濟貧困
  • 疾病或吸毒
  • 直接或間接違法(起因為流浪)

這三個方面是導致長期流浪的因素,無一例外,都能讓他們找不到新的工作,無法重新融入社會。貧困不難理解:因貧困而無法續租,無法找到住房而走上街頭,同時因無法支付高昂的交通費用,限制了自身的機會-可達性,因此陷入了流浪的惡性循環。吸毒或者疾病的後果就是致貧,同時可能還有親戚的疏離。而因流浪(直接或間接)違法卻經常發生於流浪者身上。他們可能因為在錯誤的時間和地點進行了乞討,或者有流浪伴隨盜竊的行為,導致他們的的個人記錄和信用讓潛在的用人單位望而卻步。因此,我們基本上可以看出,導致了流浪的惡性循環的因素包括流浪漢因為個人和家庭的因素。但這並不能撇清帝國在流浪這個問題上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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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通道里的流浪者


帝國機器的四個法令:從“清洗”流浪漢,到善良地“坐以待斃”

在帝國的歷史上,流浪漢成為一個嚴肅的社會話題,可以追溯到1824年,即帝國快完成第一次工業革命(1760-1830)的時期。我曾經在 中簡要介紹了這個工業革命的背景、內容和一系列的社會變革。其中最為重要的變化就是移民和城鎮化。從愛爾蘭和其他農村地區湧入的移民中的大部分都找到了一份工作,雖然他們不得不生存在狹窄的空間裡,但至少還有個落腳的地方。另一部分則因缺乏技術,或者健康因素無法工作,被這臺帝國的機器拋棄,而這一部分人不得不成為了大工業化末期的流浪漢。

另一個重要的流浪漢源頭來自於1803年-1815年的拿破崙戰爭。當時,英國領導的反法同盟對抗法國的“自由派”浪潮,戰事一直持續到1815年才結束。而戰後大量的傷病和退役軍人的待遇都無法算得上差強人意,因此,其中很多人也不幸地淪為了流浪者。

這個時期(19世紀20年左右)的帝國統治階級擔心由於工業進步和經濟發展,會出現威脅皇室統治的情況,特別是新資本家的出現。因此,他們加強了在思想、文化和社會上對世俗社會的控制,制定了一系列的法案規範思想和行為。這其中就包含了規範街頭面貌,關押流浪漢的內容。

最為著名的是1824年的《Vagrancy Act(流浪法)》這部法律強調了基於社會良俗和良好的生活秩序,街頭的流浪行為屬於犯罪行為。正是因為被定義為犯罪行為,統治者對流浪漢施以非人道的拘禁,甚至是直接進行物理性的摧殘。這一部法律遭受了來自新興勢力的質疑與反對,雖然在1871年,法令在蘇格蘭和愛爾蘭地區生效,但在1850年左右,就逐步停止了針對流浪者的大規模的清洗拘捕,轉而開闢了收容所,讓他們還能夠以較為人道的方式生活,只是不能出現在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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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6年倫敦的流浪漢收容所

1996年,另一部正式的法令嘗試干預街頭的流浪問題,那就是《Housing Act (住房法)》1996。這一部分法律在針對流浪者的部分明確提出了“臨時住所”的方案。臨時住所與收容所不同,其在自由度方面基本與一般住房無異。這一部法令相較於之前的法令體現了針對流浪者的關懷,特別是在臨時住房申請、安排以及相關社會保障措施方面,都有非常大的進步。

善意的釋放可能並不是穩定而持續的力量。2011年的《localism Act (本地法)》就出現了政策較大的轉向。這一部分法令給予本地社區更大的裁量權,特別是在臨時住房安排和其他社會救濟措施方面。法令產生的直接後果就是,地方社區會盡全力降低本社區對於流浪漢的寬容度,逼迫他們轉移到其他地方尋找臨時住所。這部具有爭議的法令基本上讓之前釋放的善意,和對流浪漢微弱的社會支持名存實亡。社會上當時甚至出現了一些聲音,認為其簡直就是一部“人口清洗”的法令。

近年,因為日益惡化的流浪漢問題,使得帝國政府不得不再一次重新思考相關政策的制定和法律的調整。2017年《Homelessness Reduction Act (降低流浪法)》規定臨時居住的行政審批流程需要進一步簡化和加速。其詳細規定了從流浪者提出申請開始,資格審查,到流浪者住進臨時住所,只能夠花56天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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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旨在減少流浪者的最新法令

一百多年以來,對待流浪者的態度從起初的“清洗”,到如今提供必要的社會援助,算是體現了帝國在社會治理,特別是流浪問題方面逐漸釋放的善意。但我們也可以比較清晰地看到政策的反覆,社會態度的起伏。無論是環境變得有利,或者不利於流浪者,他們似乎都沒有辦法在相關政策和法規制定上獲得話語權。


是社會“病態”,還是社會的“自我免疫”?

殘酷的現實(極短的流浪者壽命,不斷壯大的流浪群體)暗示著這些政策和法律工具可能並未奏效,因為帝國的社會可能缺少真正直面問題的勇氣,或善意。特別是,當整個大環境慢慢給予流浪者比以往更多的物質支持時,他們的處境還在不斷持續的惡化。不禁會問:是否有更加深層次的問題在作梗。

"The soil grows castes; the machine makes classes"

這片土壤(大英帝國)滋生了種姓,社會機器製造了階級

- Michael Young 1985

我們的目光投向了帝國的社會機器,這個還在不斷固化階級,限制流動的資本主義體制。英國社會在工業化和資本化後,並沒有像其歐洲同伴一樣,在社會階級平等化以及增加社會階級流動性方面取得很好的成績。這體現在諸多方面,小的來看,人們的衣著與談吐的差異;從大處來看,生活環境與就業都存在著嚴重的社會隔離。而社會隔離其實就是社會階級區隔的一個現實寫照。

英國的社會學家通過長時間的跟蹤調查,將社會等級分為6級。最上級的是精英階級,他們主要來自上等家庭。這些人大多出生貴族家庭,能夠上私校,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和撫養,並通過優質的推薦系統進到世界一流的名校,從此進入富貴俱樂部。而這一部分人僅佔整個社會的6%。精英階級以下是傳統的中產階級,佔25%,他們擁有非常好的經濟條件,學歷和社會網絡,從事著如金融,高科技等高回報工作。而一般大家認為不錯的技術性崗位、高校教師等只構成了社會的6%,稱作技術中產階級。在此之下是工人階級,佔29%,再之下是低收入服務業階級19%,最後是無固定職業階級,佔15%。流浪者能夠觸及到的最多也是最後一個階級。

但即便是傳統或新興的中產階級,也無法逾越其與精英階級之間的鴻溝。他們可能很少有機會進到著名的私校,也很少能夠讓子子孫孫世襲皇家賜予的榮耀,名譽和社會關係。階級間的鴻溝往往代表了財富,社會關係的可達範圍,因此,希望從一個階級跨越到另一個階級,可能需要幾代人的努力。

凍死路邊的流浪漢:帝國“美麗”風景線「日落帝國系列」

大英帝國固化的社會流動現狀

對於流浪者而言,一個固化的階級,簡直就是致命的災難流浪者由於自身或者家庭因素致貧,生病而加入流浪群體,卻因為階級固化無法通過階級流動而獲得重新回到原有階級的機會。從另一個角度,那些天生就在最下一層階級的人,可能他們從天生就比高階級的人有更大的變為流浪者的風險,因為他們在任何外在作用力面前,都顯得太脆弱。

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 杜甫 (712~770)

除了階級固化,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們基本是活在平行的世界。精英階級很少與中產階級在這個城市碰面,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有更好的全球移動能力;另一方面,他們棲居的環境一般都是靜謐的小鎮,而非擁擠的倫敦。中產階級大部分會盡量擁有自己的小汽車,降低了與其他階級共用公共交通的機會。而每一個階級的眼睛都望著上一個階級,很少會存有對下一個階級的關懷。這也正像上圖所展示的,

階級越高,人顯得越大,階級越低,人越小,高階級的人是看不清下面人的疾苦。雖然,你會說這個社會還有慈善系統、救助系統,但這些都只能有限地解決流浪的問題,是消極的,且不可持續的,特別是在帝國這個特殊環境下。而另一個更嚴峻的問題是,當流浪者與仇恨合體時,一個暴力的階級誕生了: the underclass.

行文至此,很想知道大家針對流浪問題的看法,特別是想了解你如何看待帝國面對流浪者的一系列政策工具。以下是一個簡單的投票,歡迎踴躍投票,並在留言區留下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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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求學於倫敦,曾居米蘭,相信“每個城市都有故事”

日落帝國系列(一):


[1] https://thebarnetgroup.org/2018/02/28/are-you-concerned-about-rough-sleepers-heres-you-can-help/

[2] https://www.insidehousing.co.uk/news/news/morning-briefing-thousands-of-rough-sleepers-not-being-counted-59194

[3] http://theconversation.com/why-britains-class-system-will-have-to-change-58188

[4] Shah, A. M. "Caste in the 21st century: From system to elements."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2007): 109-116.

[5] https://en.wikipedia.org/wiki/Napoleonic_Wars

[6] https://www.ons.gov.uk/peoplepopulationandcommunity/birthsdeathsandmarriages/lifeexpectancies/bulletins/nationallifetablesunitedkingdom/2015to2017

[7] https://england.shelter.org.uk/media/press_releases/articles/320,000_people_in_britain_are_now_homeless,_as_numbers_keep_ris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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