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的《遲桂花》並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它同他的其他作品一樣,仍舊以情緒為軸,截取的是主人公生活中的一段時光。相較於郁達夫的其他小說,《遲桂花》一掃頹廢、陰鬱的氣質,轉而流露出清麗與樸素的情韻。
頹廢的氣息,陰暗的色調,情與欲的抗爭,個人在社會面前的無能為力,這些似乎已經成了郁達夫的標籤。 他的《沉淪》、《秋柳》、《過去》、《茫茫夜》、《她是一個弱女子》………都在向讀者訴說著人的情慾的合理性。但是他的這些小說中的主人公是苦悶的,他們一邊在放縱慾望,一邊又在接受精神譴責。《遲桂花》的出現是郁達夫思想上的一個轉變,在對情慾問題的處理上,進入了一種更為率直平和的境界。
人對異性的渴望是人的生理本能
《遲桂花》的主人公"老鬱",人至中年,重情重義。他在接到十幾年毫無聯繫的老朋友的書信後,立即動身從上海趕到杭州參加朋友的婚禮。朋友翁則生有一個妹妹,年紀二十八歲,是個住在孃家的寡婦。這個妹妹小名叫"蓮",天真活潑,善良無害。
為了幫助蓮化解開心中煩憂,翁則生和老鬱計劃著讓她出門散心。老鬱作為客人,他要上五雲山遊玩卻不知路,蓮極善心的願意當嚮導。幽靜的山,茂密的林,獨行的二人,這樣的環境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
蓮一進山就釋放本性。她熟悉這片林子,認識所有的植物,說話頭頭是道,有理有據。她有著旺盛的精力,紅紅的臉頰,水汪汪的眼睛,發育完好的身材。在與世隔絕的山林,沒了人與人之間道德的束縛,老鬱面對著這樣一個健康、活潑、美麗、善良的姑娘,他心中起了慾念。
老鬱並不是一個羞於提性慾的人,相反,他很樂意讓別人知道他的這方面的衝動。老鬱在同翁則生見面的第一個晚上,翁則生問他聞到遲桂花的香味是什麼感覺,老鬱這樣回答:
我,我聞了,似乎要起性慾衝動的樣子。
翁則生聽了之後,馬上就大笑起來。他們同為留學過日本的學生,都受過五四的洗禮,思想深處已經不再被傳統禮教束縛。也正是因為老鬱深知性慾是人的生理本能,所以他後面能夠坦誠的向蓮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郁達夫的這些描寫,並不是對性衝動的無意識的展示,而是一種自我解剖與自我認識。他讓老鬱對蓮坦誠相告,正是因為他嚮往純真,不屑齷齪。他這樣做的目的也只是為了說明:
人的情慾,人的天性本能,人對異性的渴望要求,原本是自然的、正常的、應予以肯定,而絕不是卑鄙的、可恥的、罪惡的。
不受節制的生理本能可能墮落為罪惡
老鬱對天真活潑的蓮起了慾念,但是他並沒有讓這股慾念控制他的身體。老鬱之所以會這樣做,主要有兩點原因:
- 其一,老鬱面對的是一個心思單純、善良天真的姑娘,這個姑娘信任他。
翁則生說過,他的妹妹天真活潑,她不懂得掩藏情緒,因而所有的心事都表現在臉上。在老鬱被慾念迷惑,突然拉住她的手時,蓮並沒有往壞處想,她的微笑同平時一樣,沒有絲毫羞懼興奮。
老鬱面對著她全然信任的神情,他的道德感讓他感覺到羞愧。然而這樣還不足夠顯示蓮的單純,最重要的是這樣一段對話:
先放開那隻被我捏在那的她的手,然後乾咳了兩聲,最後我就鼓起了勇氣,發了一聲如同被絞出來似的答語:
"我………我在這兒想你!"
"是在想我的將來如何的同他們同住麼?"
她的這句反問,又是非常的率真而自然,滿以為我是在為他設想的樣子。我只好沉默著把頭點了點,而眼睛裡卻酸溜溜的覺得有點熱起來了。
對於一個已經成過親的女性來說,聽到這樣一句充滿挑逗意味的話,蓮的思想難以想象的單純,這份單純在郁達夫看來趨向聖潔。因此,蓮的聖潔的光芒才會使老鬱的心開朗了,欲情也淨化了。
- 其二,老鬱本身是一位有道德感的人,他知道自己此時的衝動是一種生理本能。
老鬱受過現代教育,他本身重情重義。在日本留學期間,因為擔心翁則生,他一路跟隨,最後阻止了翁則生自殺。十幾年間,他與翁則生音信全斷,只因突然收到一封信,他就立馬從上海趕來了杭州。為了讓翁則生的婚禮順利一些,也為了讓蓮開心一些,他爽快答應幫朋友演一齣戲。
老鬱與翁則生是坦誠相待的朋友,他知道翁則生有多在乎這個妹妹,老鬱從心裡也把蓮當妹妹。但蓮在成為老鬱的"妹妹"之前,她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充滿魅力的女人。對蓮,老鬱看到她便回憶起了自己的青春,在與世隔絕的深山密林,他的身體釋放出了一種原始野性——無束縛的、自由的、本能的衝動。
是蓮的信任和純潔淨化了老鬱心中的邪念。
對於一個純潔的同白紙似的天真小孩,而加以玷汙,是不可赦免的罪惡。我剛才的一念邪心,幾乎要使我犯下大罪了。幸虧是你那顆純潔的心,那顆同高山上的深雪似的心,卻救我出了這一個險。
我們常說"衝動是魔鬼",這話是不全對的,無法控制衝動的人才會做出罪惡的事,真正的錯誤並不是衝動本身。老鬱自認為自己那股性衝動是一股邪念,是因為他清楚自己對蓮的感覺不是愛戀,是一種男人對女人本能的生理衝動。
蓮的純潔加上老鬱的道德感,這才阻止了老鬱身體躥出的那股生理衝動,也才沒有做下罪惡的事。正是老鬱的"情",而不是"欲",守住了他的道德底線。
老鬱在離別時說:
"則生!蓮!再見!再見!但願得我們都是遲桂花!"
"遲桂花"是小說的名字,在作品中,它也有著自己的寓意。
則生這樣向老鬱介紹遲桂花:
"桂花嗎?這茶葉裡的還是第一次開的早桂,現在在開的遲桂花,才有味哩!因為開得遲,所以日子也經得久。
"因為開得遲,所以日子也經得久",這話形容的是桂花,也可以用來形容人生。
大器晚成是一種結果;功夫不負苦心人是一種回報;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是一種得償。或許有人天生被命運偏愛,但是遲來的燦爛所散發出的芳香更加持久。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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