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东平:我们的家长正在成为教育变革的阻力

杨东平:我们的家长正在成为教育变革的阻力

中国从应试教育突围的难度比西方国家更大。西方国家改变的是“教育工厂”的传统,而中国有70年历史、移植于苏联模式的高度集中的教育管理体制,这是我们的教育难以改变的关键。

因此,中国教育要从应试教育突围,首先要恢复正常的教育,遵循和尊重教育规律,正本清源,恢复常识,以学生为本。学校像学校(而不是像官场、像军营),老师像老师(而不是像办事员、打工者),学生像学生(而不是像学奴、童工)。其次,我们还要认识到什么是好的教育、理想的教育,以及为了实现它,我们正在现实中面临哪些挑战和阻力。

什么才是好的教育?

我个人崇尚低竞争、低控制、低评价的教育生态,教师和学生都有充分的学习自由,没有评价,没有特级教师,没有高级职称。

有人要问,这些评价都没有,老师能好好干活吗?芬兰就创造了世界上最好的教育。到底好在什么地方?第一,高幸福感;第二,高创造力。那在一个有尊严的、文明的、没有压力的、没有竞争的生活环境,人会变得更懒还是更有创造力?北欧国家已经用事实回答了这个问题。

丹麦为人类贡献了不少著名科学家,如量子力学的奠基人尼尔斯·玻尔,电流的磁效应发现者奥斯特,第一个发现并测定光速的奥勒·罗默,第一台磁性录音机的发明者波尔森,发现原子核结构理论的本·莫特森,等等。玻尔创办的理论物理研究所,使哥本哈根成为世界物理学研究的圣地。

现在风靡世界的以问题为导向的PBL教学模式(Problem-based Learning),是70年代在丹麦的奥尔堡大学形成的,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奥尔堡方法”向全世界推广。

这并不是全部。丹麦的科技创新、企业创新的能力同样十分突出,为世界贡献了诸多著名品牌,如蓝罐曲奇饼干、嘉士伯啤酒、维斯塔斯的风力发电,航运巨头马士基船运公司、诺和诺德集团生产的胰岛素、乐高玩具、杰克琼斯(JACK & JONES)服装、爱步鞋(ECCO)等等。

北欧诸国的经济社会、教育、科技发展等十分相似,在创造力上紧随甚至超越美国的趋势十分明显。

杨东平:我们的家长正在成为教育变革的阻力

在丹麦的幼儿园,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课程,除了玩还是玩。通过游戏、活动和玩乐来保护和涵养儿童的身体和心智,不用过早的知识教育透支儿童的智力。

小学同样是轻松快乐低难度的。我们参观的一所公立学校,每天的学习从全校学生的歌唱开始,是随时令、节庆选择的民歌。这既给孩子一个愉悦的感受,也给迟到的学生进入的机会。

与之相应的,是低评价甚至不评价的教育,完全不用竞争、考试、排名来评价和压迫儿童。

但在科技竞争越来越激烈的情况下,教育的方针是不是要调整?是不是要在儿童生活当中增加更多的科技成分?

任何国家国民教育的基本价值和功能,必定是面向大多数学生,培养未来社会的合格公民。一个民族的基本素质,健康、文明、有文化、有教养,才是国家进步的基础,这种国民素养是无法如精英人才那样可以花钱引进的。正是基于这种考量,2015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研究报告《反思教育:向“全球共同利益”的理念转变》,提出要重新定义知识、学习和教育,要超越狭隘的功利主义和经济主义。

教育应该以人文主义为基础,以尊重生命和人类尊严、权利平等、社会正义、文化多样性、国际团结和为可持续的未来承担共同责任。

“教育的经济功能无疑是重要的,但我们必须超越单纯的功利主义观点以及众多国际发展讨论体现出的人力资本理念。教育不仅关系到学习技能,还涉及尊重生命和人格尊严的价值观,而这在多样化世界中是实现社会和谐的必要条件。”

我去年访问丹麦时,丹麦的儿童和社会部为了回应这个问题,重新修订了幼儿园法案,他们的结论是:坚持以玩为主——Play is King。

学习是自己去做的事 而教育是别人对你做的事

关于未来学校、未来教育是什么样的?未来学校的基本价值、基本特点,就是以儿童为中心、追求真善美和幸福的人生、重视发展儿童的个性和创造性。这种学校必定是小班小校、是小规模的。

现在,对未来教育的创新尝试已经成为世界各国教育的热点和新常态。

美国的高中high tech high(HTH),是美国公立的特许学校,完全从社区当中招生,实行完全的项目制学习,没有分科教育,它的学生都受到研究型大学的高度欢迎。这个学校的学生从初一到高三都在做真实的项目,不断解决问题。学校里有工厂、实验室、车间,看不到正常的教室。

杨东平:我们的家长正在成为教育变革的阻力

全球化时代的大学,著名的MINERVA大学,在旧金山租了一栋公寓,所有的资源都是共享的。它的学习计划是第一年在旧金山学四门方法论的课程,每个学期到世界上一个不同的国家以社会为课堂进行深度学习。

最近,有很多学生进入了这个学校,它的竞争力比很多知名大学高得多,它在世界五大洲的国家和城市有了很广的人脉,在培养未来的世界领袖。

杨东平:我们的家长正在成为教育变革的阻力

Minerva大学成立只有短短五年,却被美国媒体誉为“颠覆常青藤的大学”,这也是一所不需要申请者提供SAT成绩,而录取率低于2%的美国最难进的大学之一。

比尔·盖茨基金会中国的首席代表李一诺创办了一土学校,她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我问她“为什么要办一土学校?”她说,第一,她不愿意孩子到公立学校接受残酷的应试教育;第二,她不愿意孩子到国际学校接受昂贵但是没有品质的教育。我说,为什么你看不上中国的国际学校?她说,第一,中文不过关,学习六年八年之后中文还是不过关;第二,培养了孩子“人上人”的优越感。

北大附中毕业生王熙乔办的探月学院,他们认为在公办学校里花一年的时间去刷题是对生命的浪费,是没有前途的。探月学院的课程结构分为三类:一类是个性化学习;一类是项目制学习,一类是深度学习;他们是中国第一所加入了美国的新高考模式NTC的学校。

我们一定要认识到:一个新的教育场景正在出现,新的教育范式正在形成,我们正在一个新旧交替的阶段。

问题是如何从现在走向未来?这里有一个方向。

未来学家、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的创办人兼执行总监尼葛洛庞帝对教育问题有一个表述:我要提醒大家,要把教育和学习区分开来,学习是自己去做的事,而教育是别人对你做的事。

这个概念非常重要,所以我们现在越来越多地用“学习”来取代教育,包括国际组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它们现在通常的提法是终身学习,强化学习(而不是教育)的概念。

接下来,我们要注意从现在走向未来中的四个挑战。

学生太听父母的话,将是教育变革的阻力

  • 第一个挑战是学习本身。

大家知道有一个著名的墙洞实验。著名的TED演讲的作者苏卡塔教授,他在印度一个少数民族不懂英语的社区墙上安放一台可以触摸、可以互动的电脑,过了三个月以后去看,这些学生不仅已经熟练地掌握了电脑的使用,掌握了基本的英语,而且对一些学科的知识,比如生物学达到了相当的深度。

苏卡塔教授的这个实验在印度各地都做了,这说明了学习是如何发生的,不是只有在课堂上讲课发生,学生的自主学习和交流学习是最基本的学习方式,也是最有效的学习方式。

所以,我们要树立正确的儿童观、学生观,相信每一个儿童都是天生的学习者。

有一个调查,5岁的儿童每年要提出4043个问题,但是当他到六年级的时候一个问题都没有了,九年级的时候已经披头散发、眼光黯淡。

要无限相信学生的学习潜力,这个口号是山东杜郎口中学提出来的,他们没有大专以上的老师,只有把课堂还给学生,把时间还给学生,让学生自己学习,最后成为最好的学校。

杨东平:我们的家长正在成为教育变革的阻力

山东杜郎口中学的学生在走廊自己学习

我们最近去了韩国一趟,韩国的教育创新已经远远超过了中国,和我们想象当中完全不一样。

韩国整体性地提出了国家的教育观——幸福教育。幸福教育的抓手是初一的一整个学年叫“自由学年”,不以学科教学为主,以自我认知为主。

每个班上都会有的不爱学习的学生,他们就有一个项目叫“梦想学校”,鼓励学生发展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滑板、说唱、烹饪、宠物、摄影、无人机、音乐剧,什么都有,两百来种。

关键在于“梦想学校”的费用是由教育厅来提供的,学生只要提供一个计划,完全是用周末和寒暑假的时间,由教育厅来提供机会和教育资源。

要充分认识到个体差异是教育学的起点。一个班总有学得好的,总有学得差的,我们的教育应该适应儿童,而不应该让儿童来适应我们。

加德纳的多元智能理论认为“人人可以成才”,这提供了一个非常强有力的理论支撑,我们传统的考试评价只考语言智能和逻辑数学智能,这两个能力不合格的都是差生、废物,都要被淘汰。

我们都很清楚,如果以这个标准,无论是姚明还是谁都是废物。但是如果我们用多元智能理论,人人都可以成才,这是我们面向每一个学生的学习观的基础。

还有就是我们的课程观。现代课程理论的前提是20世纪初美国的课程专家泰勒提出来的,完全按照工厂化的模式把学习组织成为有稳定性、精确性、可控性与可测量性,端正、准时、安静和勤奋。

我们把课程想象成知识的金字塔,每一个成功的人必须从小到大,史地生数理化一层层放上去,这是20世纪初的课程专家根据工厂化的理论,人为制定的。

生活中更通常的结构是网状结构,一个人通过学习就可以学习不同的知识点,带着问题学,即用即学,活学活用,离开学校之后,我们所学习到的知识不都是自己带着问题自学的吗?

其实,青少年学习过程也是这样一个过程,比如维基百科是去中心化的、不断更新的。混沌理论是建立在自组织结构之上,生物学的世界观,一个开放的系统,认知的革命,心灵的能力。

我们国内的教育创新者还提出了“教育3.0”的概念:学习在窗外,他人即老师,世界是教材。

  • 第二个重要的挑战来自于技术,因为我们现在是一个人工智能和物联网的时代,各种新技术层出不穷,怎么来应对?

有完全不同的两种观点:

一种认为应该让孩子从小接触这些东西,因为我们面对的00后,数字化时代的原住民,不让他们玩电脑就像不让石器时代的孩子玩飞镖一样;

另一种认为我们如何应对这一场有史以来最不受监管的社会实验,我们今天对网瘾束手无策,到底可控还是完全失控谁也不知道。

我们看到的人脸识别和大数据系统,已经用于监控每一个学生的实时表现,形成数据,来评价老师。大数据和人脸识别技术到底怎么来使用?不是用21世纪的技术去强化19世纪的教学。

当前很多教育技术究竟是在颠覆应试教育?还是在提供更加精致的技术强化应试教育,用大数据全方位地捆绑教师和学生?

家校通、微信群已经把家长全方位地绑架到学校教育当中,家庭教育空间不存在了,而且攀比和交流在微信群中不断地蔓延。我们有限的现代技术对教育造成的伤害可能不可低估。

这个情况在美国也是如此,美国最著名的加州Altschool,之前对很多大佬看好投了很多钱,现在很多实体学校关闭,现在他们认为计算机还是不能代替老师,尤其是儿童,他必须在人和人的接触当中获得学习,想用机器代替老师的想法是不现实的。

扎克伯格推的“巅峰学习”的项目被纽约时报长篇文章痛批“摧残美国的花朵”,还有一位大佬艾隆·马斯克走的是相反的道路,他让五个孩子退学,直接创办了一所学校(Ad Astra School)。

学校不分年级,没有教学计划,没有电子设备,一张纸一张笔提出问题交流讨论,最传统的学习方法,而且还不学外语。马斯克说,没有必要再花那么多时间去学习外语。

杨东平:我们的家长正在成为教育变革的阻力

艾隆·马斯克的Ad Astra School

所以,在机器和人的这场前所未有的对决当中,可能我们还是要主张人的尺度、人的立场、人的价值、人的温度。

上世纪50年代,维纳就写了一本书《人有人的用处》,他意识到人和机器的竞争就要出现了。苹果CEO库克说:我不担心机器会像人一样思考,我担心的是人会像机器一样思考。

我们今天的应试教育就是把人训练成考试机器,而且人考不过机器的时代马上就要到来。

前年,成都的第一款高考机器人用于实战,数学150分的考卷它考了105分,不算很高,最后总结原因是语文没学好,审题有困难。既然机器人也可以考试了,那我们还需要把学生训练成机器吗?这个问题非常尖锐。

日本教育家佐藤学对这个问题的表述最为清晰。他说:

我们探求的不是会使用计算机的教育,而是不被计算机所“使用”的教育;我们的目标要指向不被科技神话所支配的学校和社会,用新的技术去构建新的学习方式、新的社会关系。

这段话讲得非常好,我非常认同。

也就是说,我们的结论是——用人类智能驾驭人工智能,这也是今年5月在北京召开的世界人工智能大会通过的《北京共识》里的一个观点,人工智能的发展不能与人类的价值观相悖,要促进公平和包容等等,技术要服务于人的价值。

  • 第三个挑战,学习是不是最重要的?OECD组织2018年第一次把社会情感能力的培养纳入青少年的学习能力评价。

为什么社会情感能力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考试并不是一个最有效、最重要的评价,不是每一件有意义的事物都可以被量化,也不是每一件可量化的事情都有意义。我们的教育正在经历这样的进化,从灌输知识到培养能力到核心素养的养成,这是教学论进化的阶梯。

我们今天终于认识到,比数学、语文能力更重要的是非认知能力。一系列研究发现,考试成绩对人发展的影响只有18%,这已经成为学界的共识。而情商、社交能力、情绪是否稳定等因素,对未来幸福生活的影响要远远高于分数。

这就是我们熟悉的冰山模型,我们考察的是落在水面上的专业技能,我们今天需要看水面下决定水面高度的一些潜在的结构。这是社会情感能力的核心内容,外倾性、宜人性、尽责性、神经制和开放性。

在美国,社会情感能力的课程有很多,我相信这是引导中国素质教育新下一个非常重要的抓手,一旦OECD公布这个数据之后,评价的重要性就出来了。

  • 最后,是来自家长的挑战。

今天我们的家长正在成为教育变革的阻力、障碍、干扰。我问过一些日本的学校,他们说家长和学校要保持适当的距离,绝对不是亲密无间的,学校教育和家庭应该有清晰的界线,不应该越过这条界线。

家庭、学校、社会的因素缺一不可,但不要把所有的问题或者功劳都归于学校。

在豆瓣上,有一个著名的群叫做“父母皆祸害”,这些都是苦大仇深的多次自杀自残的。有的人说,教育老大的时候就按神童来培养,生了老二以后忽然就淡定了,因为发现老二完全不一样,这才知道小孩子生而不同,就让他自然成长。

国外优秀大学为什么不爱招中国学生?美国耶鲁大学教授陈志武举例回答说,有一个在国外读了好几年的博士,突然说准备回国了。导师说,你准备回去干什么?他说,他妈妈的朋友成立了一个基金,想让他回去管理。

陈志武说,这种事情在中国学生身上发生很多,美国的教师都被中国学生整怕了,培养了好几年,结果不做了。因为教授申请课题,耽误了课题计划和进度,会让教授蒙受很大的经济损失。

我们的很多家长并不是社会精英,却对自己的子女横加干涉,以自己的鼠目寸光去改变孩子的人生,而且不光是干涉他的学业,还要干涉他的职业,还要干涉他的婚姻,这是非常糟糕和可惜的。

陈志武教授说,中国学生的问题就是太乖了,太听妈妈的话了。而中国大多数的妈妈并不是那么合格的,所以以爱的名义绑架、干预、急功近利的价值观,这是我们今天教育的大敌。


作者 | 杨东平

来源 | 本文为杨东平在2019博鳌教育论坛“回归学习本质”的主题上的演讲,转自童书妈妈三川玲(ID:tongshuchubanmama),有编辑

责编 | 蒲公英教育智库 · 新校长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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