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陂方言散文——九安

黄陂方言散文——九安

文 | 周静 · 图 | 网络

博学的四爹是湾里德高望重的老教书先生,正襟危坐在甘婆堂屋的饭桌上方,铺纸研墨。眯缝的双眼作沉思状,颀长的手指伸伸缩缩,脸上露出喜色。“嘞伢,生在文昌贵人年,天德贵人月,天乙贵人日,日出神时,无冲无煞,好命啊!性聪,情善,长大后勤勉努力,将来必是福禄之人。”

一旁的甘婆听到刚出生的孙儿咧好的八字,干瘪的脸上笑出千沟万壑,对着四爹和乡邻不停地作揖打拱,嘴里不住地念叨:“托嗯啷嘎的福,托湾里老少尊卑的福”!

“天赐九子,嘞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个伢,九久谐音,平平安安,长长久久,小名就叫九安吧!”四爹的一席话极具权威,让前来道喜的乡邻点头称赞,特别是甘婆一家,就差喜在地上打滚儿啦。

嘞个九安是与我湾一路相隔的程yeye(黄陂音,此处指姑姑)的伢,他家和我家沾亲带故,具体是么亲,我也搞不抻敨,只晓得母亲与程yeye要好,她们经常在生产队一起出工,还爱凑一块儿做针线活儿顺带搭家常。

小时候的我有些“调”,被母亲带到九安家串门,小他三岁的我总是被母亲嘱咐:“跟安哥一路玩,莫痞脸,莫让他哒倒了哈”。我总是不长记性的答应着。

童年时候的九安长得排场、逗人疼,湾里人都爱逗他玩。他可是家里的贵馃子、撑天棍,因为他是家中唯一的男伢,所以在家里就显得格外金贵——衣裳袋里总有东西吃,身上总有匠衣裳穿,脚上的千层底布鞋总也穿不破……

只有在过年时才能穿上新衣服吃上饱饭的我总是问母亲,为么司九安长得刮气还总是穿得嘞排场?为么司他总有脚鱼汤喝?为么司他脑后要蓄一撮头发?为么司甘婆总是跟在他屁股后头……

黄陂方言散文——九安

后来稍稍大了,我才从母亲口中得知,原来九安的爹是独儿,和甘婆成亲后生了三个姑娘,却在中年得了大肚子病死了。此后,甘婆也冇找人,巴巴奔奔地将三个女伢拉扯大。为了不让程家断香火,就把二姑娘招了坐堂女婿。女婿是我们一个大队的,姓郭,人比较温和。

女婿招进来后,甘婆巴心巴肝地盼望女婿姑娘能为他们程家开枝散叶,添丁加口。可说来奇怪,九安妈一连生了三个哥哥都在人们糖水还冇喝下地,伢就丢了——有个是出生难产,有个是先天畸形,还有个说是被偷生娘娘偷走了。

看着一个个白白胖胖的男伢出生不多久就夭折,夫妻俩致命的伤心啊,特别是被破布片包裹着送去掩埋的滴滴伢,甘婆忘命的哀嚎像是漆黑夜晚的魑魅魍魉,凄惨、悲怆,让人心寒。

丈夫的沉默与叹长气喝闷酒,让程yeye常常怄哑气。倒是五个丫头片子,个个顺利过关,长得机灵古怪,甚至连喷嚏都不打一个。为了嘞五朵花,程yeye跟她母亲搞翻脸几次。

大集体时代都是凭工分分粮,家寒口阔的八口之家,工少人多粮食自然不够吃。几个女伢又都不“紫板”,不仅瞎拐,还舞滑、翻墙、上树,活像几个土匪,甘婆不免逢人就抱怨:“见鬼哟,哈是几个姑娘,一把年纪了还跟别个的养人,喔嘞死了是么样闭得了眼喽?”

女人的善良总是多于强悍,隐忍多于爆发,面对几个姑娘,母爱的本性使然,永远是护犊情深,有时也不免和母亲对擂翘气,更多的时候是暗自偷泣。听多了母亲的怨言嫌话心里憋屈,除了怨自己命不好就是打几个“女土匪”出气泄愤。

很多次,程yeye在三更半夜拉上(我的)母亲,陪她步行到甘棠求神拜佛,祈望菩萨保佑生一个长命百岁的儿子!

黄陂方言散文——九安

九安哥被程yeye怀上身的时候,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多张嘴意味着又得多要一份口粮,重要的是——不知道这一胎生个儿子还是姑娘?程yeye起早抹黑的出工,还一抹带十杂地操持着家务,直到快要生了才停止出工。

吃了几次亏的甘婆毕竟也是当母亲的人,这次下了血本,坚决不要湾里的土接生婆,硬是摸黑把队里的赤脚医生请到屋里来,把几个孙姑娘撵出门去,自己站在屋门口,逢人打拱作揖地叫喊——

“湾里的老少爷们,嗯啷嘎啫作福哈,黄土快埋我的身了,让我死了闭眼哈,闲恶(wu,大孙女的名)她妈快生了,嗯啫新媳妇避一哈哈,冇出阁的长头发女伢莫来哈,来了身上(生理期)的女将也莫近喔滴屋哈,咧哈是犯煞星的,喔跟嗯啷嗄啫阔头哈……”

一大早,屋外站满来关心的人,屋内只有被认为是好八字的韩婆和陈妈帮忙。甘婆吩咐女婿摆设香案焚烧纸钱,跪在地上叫应“神灵保佑”。也许是上天怜悯,也许是天不绝曹,在鬼门关上过了一遭的程yeye终于很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瘦弱的男婴。

“甘婆家得孙儿了,是个活的!”这个消息像枚炸弹把全湾人“炸”沸腾了。甘婆这回喜昏了头,只顾哦丝地泡茶和发烟,连红糖都忘记了准备。

四爹的本职是教书,业余爱好钻研算命卜卦,在我们大小湾是见多识广的“能人”,他给刚出生的毛毛查的八字,算的命,起的名字,让众人赞不绝口。喜得贵子的甘婆一家邀会敞开大门过客的同时,还请戏班子唱了三天大戏,搞得热闹流稀滴,盈门的喜气,持续了过把星期。

甘婆一家了却了一桩后继有人的伟大工程后,生活有了新的奔头,日子朝着预想的阳光方向前行。

黄陂方言散文——九安

幼年的九安是在甘婆怀里长大的,除了甘婆和父母的细心呵护,还有五个姐姐轮班照顾。因为抱的人多,听说他2岁多才让下地走路,主要是怕他碰着磕着,还怕地上的灰黏在身上搞孬瓜了衣裳。

从我记事起,九安屁股后面总跟着一群差不多大的“鼻涕虫”,不是因为他人缘有多好,而是欠他的东西吃。他有时也很大方地掰点苕片或糖果给我们解馋,于我们简直就是珍馐美馔。

少年的九安肤白眼大、乖巧听话,印证了四爹命卦里的“明眉皓齿,手足细腻,骨骼修长”。当我们在饥饿与贫穷中嬉戏童年时,当我们成天为扯猪草、铪柴、捡粪、放牛而苦恼时,九安却在他“撑天根”的专庞世界享受着生活的美好,他可以少做甚至不做——有五个慢慢长大的姐姐,还有正值盛年的父母和做生活后勤的婆。

分田到户吃闲饭的人少了,栽秧割谷干农活一家人齐上阵,尽管几个姐书读得少,可做农活个个都是把好手。九安成了家里唯一的读书人,并且是个讨人羡慕的读书人。他像是吃商品粮家里长大的孩子,不愁衣食只需好好读书。他干净整洁的穿着不晓得吸引了几多爱俏者的眼球……

九安脑子灵活读书聪明,小学优秀,中学也优秀,老师们都喜欢他,他的作文总是被老师当范文读。后来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长岭三中。他喜欢读书偏爱文科,尤其是爱写文章和诗。听说他是校文学社的骨干成员,经常在校刊和报纸上发表文章。

家里人都以他为荣,提起他个个笑眯了眼,认为九安上大学是板上钉钉的事。九安也成为湾里大人训斥孩子的典范,“哈怕不学九安呢?长得刮气读书又傲,将来屋里的人哈要享他的福滴”。

读书老犯浆糊的我,九安哥的优秀成了母亲指责我的教材。“作业揍完啵?莫成天白日只顾到玩记得疯就不晓得学哈九安”。“学九安”成了母亲说教我的口头禅,她一搬出九安在人前掉我的底子,我就发毛地回应她:“九安七得好穿得宁醒,出世的时候还唱三天大戏,我有啵?”母亲气得抄起墙角的扫帚撵着我打。

为这,我不再跟九安玩,情愿放牛情愿做农活情愿呆在屋里,有了羞耻感的我也不再欠他的东西吃,谁叫他学习咧傲还害得我驼打呢?

黄陂方言散文——九安

被四爹称作“多学少成,小有名气”的九安在那年高考意外失利,九安整整消沉了一个暑假,家人也闷闷不乐。四爹提议让他去三中复读,锐气与傲气十足的九安觉得无颜见原校老师,选择了回蔡店七中就读。

第二年,九安又一次无缘理想中的大学,只考上了黄陂的电大。这一年,甘婆离开了人世。

在向阳而生炽热追梦的年纪,读了快两年电大的九安却突然退学了,原因是精神上出现问题。也许,每一个嗜书的人,内心都是柔软孤傲的,纵然满腹经纶,一旦才华得不到承认,就在书的世界经历太多故事后,滋生出痛苦的妄想。

就像九安,总在别人的故事里看到流泪的自己,他喜欢写诗,以诗为生活的人,却不能像诗一样的生活。在象牙塔里呆久了,竞争学分和就业压力如影随形;锐气与傲气、家人的期望、众人的羡慕、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在他狭小的内心世界拥挤不堪。

世界是广袤的,然而九安总是把自己囿于一个有限的空间,背负着沉重,直到最后把自己带到一个崩溃的境地。有是,希望是个最大的灾难,因为它能把人带进坟墓!

再次见到九安,是在他的葬礼上。九安死了。遗像上的九安,清瘦,帅气!

自父母相继离世后,我极少回老家。至于九安,我几乎与他不相见已二十余年,关于他的记忆,我也只停留在少年的原地,从他细姐的口中我才知晓,九安这些年的生活,并非四爹算命中的大富大贵。

经历了三年的求医治病之路,病稍好后,家人托熟人让他学了个风不吹雨不洒的理发手艺,师成后,九安在汉口开了一间发廊,买了一个十多平米的小屋,谈了一个不受父母欢喜的女朋友结婚生子。如果日子照这个趋势发展,应该也不是个蛮坏的结果,然而,妻子对父母不恭的态度,让他心生愧疚。

黄陂方言散文——九安

因为身体不好,以前要好的同学建议他吃素断荤,性柔质朴无伪的九安,因长期吃素导致身体虚弱。父母的骤然离世,更让他痛苦不堪。他突然间四肢乏力,在儿子只有4岁的时候瘫痪了。命保住了,生意自然是不可能再做。

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只能靠老婆在超市打工赚家庭开支,手脚稍稍好转后,九安申请到一辆残疾人麻木车揽客补贴家用。十六年来,九安到医院去过无数回,急救无数回,家庭条件一般的五个姐姐,为了救弟弟出钱出力流汗流泪,苦不堪言。

三年前,九安的身体每况愈下,自理都难,妻子整日忙于工作还要照顾不能自理的他,牢骚越来越多,脸上写满了厌倦。因为有十多平方米的私房,申请到的低保,也被注销。

被家人嫌弃的九安,无生活来源的九安,孤傲的九安,断绝了所有亲朋好友的联系,谢绝了友人对他的怜悯。年初,为了不拖累家人,为了让自己列入低保对象,九安毅然决然与妻子离了婚,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艰难无奈的过活着。

当漫山遍野的乌桕叶红遍家乡的小山村时,当片片树叶独自飘落的时候,树叶辞离了树枝,也辞去了夏日的火热,那份热情耗尽了一个生命,那份热忱无所依偎,无所留恋,无所牵绊,壮志未酬的一颗心最终沉寂、灭亡。九安凄凉的病死在这个秋叶孤独、秋风寂寞的季节。

因为很多年没有回乡,(他)残破的老家早已坍塌一地,曾经宽敞的门前已是荒草丛生。出殡前在家门口只稍稍作了短暂停留,没有花圈,没有哀乐,一片树叶落在灵柩前,以未尽枯黄的面容,匍匐的姿势完成了它的旅程,几个渐已衰老的姐姐的哀嚎,伴着剌耳的鞭炮声,送他魂归故里入土为安。

生命的过程真的很短,短得来不及让我们感叹就已叶落归故土。在亲人的笑声中来,又在亲人的哭声中走,这个过程中糅合了多少希望、变故和身不由己的辛酸历程?如果甘婆、四爹、程yeye还在世,看到这一幕,悲凉也许会占据整个身心。他们祈望的九安,没有久久安安,他们期盼的九安,终年虚岁只有五十。

关于作者 周静,1972年腊月生。蔡店红苏村周家湾人(河棚);1998年嫁入蔡店鹿脚山村谢家田。现在黄陂区四季美从事园林绿化资材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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