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玫瑰》
如今,我老了,應該去看一看屋後的玫瑰
說我心裡有刺,生長了很多年
說我要讓那些刺保持尖利,保持月光裡提煉的冷
我去看玫瑰了,你可以讓爐火不熄
你可以讓故事在一張稿紙上再拐一個彎
我去看玫瑰了,它繁華與凋謝與我無關
我不用雨傘
手心有一團時隱時現的火焰
《我的十畝田地》
秧苗封行了暗紅的慾望,海開始在內陸行雲部雨
我的十畝田地,我需要你養活莊稼,養活雜草
養活誤入平原的狐狸,兔子,野雞,羊......
我也需要你養活一個星座,教會它我的方言
讓它聽懂我含糊的語言,懂得修飾我的病語
我才能為你心裡的每一個月亮寫一首詩歌
當然詩歌無關緊要
或者,我愛你的方式笨拙
只能在這樣下雨的時候,為每一塊田開一個口子
流出去多餘的災難,或傷悲
《俗爛的春天需要無端地熱愛》
你說草木為什麼總要發芽,一棵樹綠一百次還不夠
你說一條青蛇為什麼攔在路上,危險本身成為危險
你說獄中的人為什麼急切地寫信,急切地喊媽媽
火車開著開著就綠了,海呼嘯著就藍了
一個人一覺醒來彷彿就被故鄉拎回去了
我們愛著愛著就忘記了
有人在花叢裡誕生,有人在香氣裡死去
有人無端地愛了另外一個人,有人無端老去
--------哦,善良的人,在春天老去、
那時候女子涉江而來,說:公子,前世之約
斷不可忘
斷不可忘啊。而她沒有丟下鑰匙就走了
而你告訴我,一個叫餘秀華的女子
已經不為所有的愛情所動
為什麼還在春天濃稠的夜色裡寫詩
《在香漫湖最後一個晚上》
我的哭泣持續到黃昏。院子裡的花香都泥濘不堪
隱匿的豹子又出來撕咬我的骨
我一邊後退,一邊回頭。把你的名字擰成繩
40歲了,我居然還幹這樣的傻事:
如此忘情地痛哭
------我愛你。我在人世裡迷路
你肯定說這是影子的哲學,倒映在陌生的水域
而豹子的到來是不可避免的
-------全身心的交託是荒謬的
有時候,破壞比讚美更深情
而我把讚美當成藥,給每一個無辜的地名
人名,花名
“你就是個花花公子”,你在與別人耳語的時候
我恥於取出她的一部分
而把我的三分之一交給了她
《何須多言》
至於我們的相遇,我有多種比喻
比如大火席捲麥田
------我把所有收成抵擋給一場虛妄
此刻,一對瓷鶴審視著我:這從我身體出逃的
它們背道而馳
這異鄉的夜晚,只有你的名字砸了我的腳跟
我幻想和你重逢,幻想你抱我
卻不願在你的懷抱裡重塑金身
我幻想塵世裡一百個男人都是你的分身
一個棄我而去
我僅有百分之一的疼
我有耐心疼一百次
直到所有的疼驕傲地站進夜晚,把月光反回半空
你看,我對這虛妄都極盡熱愛
對你的愛,何須多言
此刻,窗外蛙聲一片
彷彿人間又一個不會欠收之年
《被一個院子囚禁著》
有時候我想被一塊小地方囚禁
而且不斷囚禁下去,直到消失了求救的願望
我對什麼都沒有了想法
包括性,包括新鮮的咖喱
國際戰爭和國家興亡早就是遙遠的事情了
時間對我來說也沒有了用武之地
這個院子從來不設鏡子
什麼東西都看不到自己或者自己的對立面
美也取消了相對論
那時候我允許舊星宿砸下來
這如果也不能讓我獲得最後的意義
怎麼辦呢,我想
院子裡也沒有一塊石頭
為了避免一個無用的女人自殺
除了不停研究一根鐵鏈上不斷長出來的鏽斑
不停地懷疑下去
而懷疑如一個個無力養活地孩子
被不停掐死
怎麼辦呢,我想
《見到同學張本華》
你躲在生活的船底,頭向上
嘲笑我十年來把紅豆種滿漢江的每一個渡口
見到你的時候
青春的記憶倒出一片菱形分明的生活的苦
我們迎風行走
你的清瘦一次次隔阻了我的目光
而你的眼睛還保留著當時的光
如同我,對你我之間懷抱著最初的信仰
來不及問你的兒女,你的妻
我成了一個膽小的逃犯,在你轉身的時候
匆匆離去
可是你門前的芭蕉如此燦爛
那是我十年前
隨手寄給你的種子
《若我死去》
就讓靈魂分成三分
一份給鍾祥,一份給土地,一份給流水
如你熱愛故鄉一樣,我頻頻說到鍾祥
如果鍾祥還有花開
我就是蝴蝶
如果鍾祥還有春天
我就是愛情
我一直希望自己身體上長出樹
長出鳥巢和雲朵
或者長出一棵小小的草,藏一條蚯蚓
願我得到寬恕
在泥土裡得到安寧
可是,允許我以流水的姿勢撫摸遠方
聽一聽我曾經說出的愛戀
在哪一個夜晚裡得到過回應
《雨從午後開始下》
到這個時候,有些冷了
屋後的一塊麥地註定失眠
還有布穀的叫聲甩開綠色的袖子反覆重複泥土的消息
如果踩著潮汐抵達花瓣飄零的月亮
我的夢囈和鄉音也會在你的懷裡落地生根
到這個時候,的確是冷了
直接的抒情可以溫暖我嗎,你冷冷的眼神被我注視
一張油畫之外,漲高的河流奔出村莊
摸索進你的省份
最終陷入你田頭沒有融化的雪
北方是一副水墨畫,包括去年未黃的麥子
一路接近你的名字,山一程水一程
想你今夜收起詩稿,點燃炭火
我們借一壺濁酒暖身
只看五穀,不看風月
《關於北方,一閃而過的夢影》
我的膚淺和你一樣,來自於感官的喜悅
我的深沉也和你一樣
害怕住進另一個靈魂
關於麥子,沒有一個地方能與鄂中平原相比
我們喜歡在熱愛家鄉上虛偽致辭
而遠方,對你的引誘大於任何一個女人
對你的愛,是一種方言的相遇
如果多一個人說話
我就無力判別你語調的高低
我想過,病重以後就去看你
而先生掐指一算
火車在那一天一定錯軌,落進黃河
《連衣裙》
傍晚的時候,我把裙子都找出來
白的,黑的,紅的,花的
黑的我穿的最多
------夏天的黑蝴蝶都是有毒的
其它的我是想穿個一個人看
卻,來不及了
我穿上白色的
那時候我的愛是一朵棉花
現在,我是一朵雲,風吹起我的群擺
我看不到我的根
我穿上紅色的
我的盛開多麼含蓄,你沒有體會
而花的
我多麼想在你面前撒嬌一回
-----我愛你的時候永遠年輕
然後我一件件脫了下來
天黑了下來
我來不及聽到自己的哭聲,就冷了
《意外》
他在詩歌裡愛上了一個離婚的女人
在他20歲的夏天裡
他在QQ裡對一個殘疾女人動了心
在他桃花紛飛的河山裡
他玩的魔方有7個面
還原是容易的,打亂卻要大智慧
那個女人在院子裡種菜
抹不平一臉皺紋,抹掉一把寂寞
那個女人寫詩歌,然後住進去
她不聽他的呼喚,不梳妝打扮
她想著7年以後
他的愛情也會落水
一朵花在廢墟里長出來是罪惡的
她犯的錯
如果被原諒就是可恥的
她寫這些句子的時候,他在整理舊作
說準備出版詩集
她終於沒有忍住,說了一個字:操
《西北望長安》
怕聽笳聲,怕填斷腸詞
怕一霎風雨洩漏了內心的炎涼
怕一襲紅裙割裂我殷紅的思念
我還是背光而坐吧,看綠蘿搖碎的黃昏
想問你呵,那一年贈你的梨花
還留著怎樣的白
我要牽過那匹紅馬,把你的名字拴成鈴鐺
在漫天風沙裡
對白空無一人的紅塵
九十九隻手,你能否扳開我緊握的拳頭
當我口吐玫瑰
你可會閉上眼,找出含淚的那一朵
《你可曾留下天的藍》
一直想為你寫點什麼,用流水的姿勢
從那次相見,從你的眼睛裡,我以為曾留下天的藍
一直怕給你寫點什麼,就算用流雲的輕
怕落筆太輕,抵不過一朵花的綻開
更怕落筆過重
驚醒河流兩岸萬物的纏綿
從不曾問你,現在何方
冷暖自知,我信任的步伐必定最接近泥土和光陰
如你一樣,習慣於夜色
習慣把人間冷暖一筆帶過
我們浮在流水之下,石頭之上
淚是水的一種形式,酸甜苦辣還是用心把玩
在夜色濃稠的時候點一支蠟燭
模仿前朝人,讓衣襟在月色裡掀起風聲
我想寄給你新谷,讓你自己釀酒
醉幾分,在人間之上
醒幾分,在紅塵之外
------都由你自己掌握
《開在么弦上的花》
拔開黃昏,拔開流雲的倒影
你臉上最初的那一團紅還藏在形容詞的中央
那個早晨,你從一顆露水裡醒來
我們相互對了個眼神
向對面的山坡奔去
我們的木吉他是從雲朵上摘下來
你唱著淺綠的年華,在風裡的浮光
憂傷是一座神秘的花園,時隱時現
你伸出小指
勾住我年華里的一節白蓮耦
花兒從四面八方往回起
誰掙脫大片的枯萎,舉起鵝黃的約定
把一段音符放進風裡
你現在還好嗎,你在哪裡開呀
我要你保管的年華
落進了多少塵土,而打不開
《沒半點風聲命運卻留下指紋》
若你看出我那無形的傷痕
你該懂我不光是好勝
亦邪亦正我會是誰的替身
真作假時假當真
說來遺憾就算我有多堅忍
若有似無有什麼憑證
半喜半悲愛本來是兩面刃
是非任他們議論
沒半點風聲命運卻留下指紋
愛你卻不能過問
別走漏風聲愛我比敵對殘忍
燦爛卻是近黃昏
若你看出我那無形的傷痕
你該懂我看你的眼神
亦邪亦正我會是誰的替身
真作假時假當真
沒半點風聲命運卻留下指紋
愛你卻不能過問
別走漏風聲愛我比敵對殘忍
燦爛卻是近黃昏
沒半點風聲命運卻留下指紋
愛你卻不能過問
別走漏風聲愛我比敵對殘忍
燦爛卻是近黃昏
別走漏風聲愛你卻比死更冷
燦爛卻是近黃昏
- 餘秀華,1976年生於湖北省鍾祥市石牌鎮橫店村,詩人。餘秀華因出生時倒產、缺氧而造成腦癱,使其行動不便,說起話來口齒不清。高中畢業後,餘秀華賦閒在家;2009年,餘秀華正式開始寫詩;2014年11月,《詩刊》發表其詩作;2015年1月,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為其出版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同年2月,湖南文藝出版社為其出版詩集《搖搖晃晃的人間》。 2015年1月28日,餘秀華當選湖北省鍾祥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2016年5月15日,餘秀華的第三本詩集《我們愛過又忘記》在北京單向空間首發。2016年11月1日,在湘陰縣舉行的我國第三屆"農民文學獎"頒獎典禮上,餘秀華獲得了"農民文學獎"特別獎,並獲得了10萬元獎金和詩一樣的頒獎詞。 1998年,餘秀華寫下了第一首詩《印痕》,截至2015年1月,餘秀華已寫了2000多首詩。詩歌主題多關於愛情、親情、生活感悟,以及她的殘疾和無法擺脫的封閉村子。人生的疼痛和殘缺成為她創作的心靈之源。
閱讀更多 青蔥物語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