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是唐代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在詩壇享有極高的地位。
他一生的沉浮和身後譭譽與他的詩作緊密相連。
他生於官宦人家,但出生之後不久,家鄉河南新鄭便陷入了戰亂之中。
當時,自領平盧淄青節度使的李正己與田承嗣、薛嵩、李寶臣、梁崇義相互勾連,趁著汴州李靈曜反叛,發兵佔領曹濮徐兗鄆等五州,下轄十五州之地,搞得民不聊生。
白居易的父親白季庚先由宋州司戶參軍授徐州彭城縣縣令,不久,與徐州刺史李洧堅守徐州有功,升任徐州別駕。
為避徐州戰亂,白季庚家屬送往宿州符離安居。
因此,白居易在宿州符離度過了他的童年時光。
白居易自小聰穎過人,讀書又異常刻苦,年紀輕輕,就已經頭髮泛白。
白居易詩名很響,在仕途上升遷很快。
在左拾遺任上,他頻繁上書言事,寫了大量反映社會現實的詩作,希望以此補察時政。唐憲宗不勝其煩,曾向人抱怨:“白居易的名位,全賴朕破格拔擢,卻屢屢無禮於朕,朕實難奈。”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白居易的母親看花墜井去世,白居易的詩作裡出有大量“賞花”、 “新井”之類的詩,被認作“大逆不道”,貶黜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馬。
白居易從此以妓樂詩酒放縱自娛,低調做人,獨善其身,與世無爭。
不過,也因此傳出了不少風流逸事。
比如,白居易蓄養有大量家妓,其中名字進入他的詩作的,就有十幾個。
這其中,最出名的是小蠻和樊素。
白居易曾作詩稱:“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
端的是風流妍盡,豔福無邊,
不過,白居易晚年得了風疾,半身麻痺,不忍耽誤眾家妓的下半生,大量發放遣散費,讓她們各奔前程。
樊素和小蠻走後,白居易曾寫詩懷念:
兩枝楊柳小樓中,嫋娜多年伴醉翁。
明日放歸歸去後,世間應不要春風。
五年三月今朝盡,客散筵空掩獨扉;
病與樂天相共住,春同樊素一時歸。
總體上來說,白居易這一生過得還是不錯的,尤其是晚年。
但也因為其晚年如此幸福美滿,就頗受人非議。
其中,最飽受詬病的,是他“詩殺”名伎關盼盼的一樁公案。
關盼盼既不姓關,名字也不是叫盼盼,其人其事,僅見於《白氏長慶集》三卷十五《燕子樓三首並序》的序言。
序言大意說的是:徐州已故的張尚書家有一個名叫眄眄的愛伎,善歌舞,優雅大方,風姿楚楚。我在擔任校書郎時,曾在徐州、泗州一帶交遊,有幸到張尚書家作客。宴飲當中,張尚書讓眄眄跳舞助興,主賓歡飲,其樂融融。當時我還作了首詩相贈,其中兩句為“醉嬌勝不得,風嫋牡丹花。”酒散別去,再不相聞,迄今已經有十二年了。昨日,宿州符離人司勳員外郎張仲素(字繪之)來訪,自稱作有《燕子樓》三首新詩,詞句非常婉麗。我細詢詩中深意,原來,詩是為眄眄作也。繪之跟隨武寧軍節度使多年,頗知眄眄始末。他說:張尚書既歿,歸葬東洛,其彭城有張氏舊第,舊第中有一座小樓,名為燕子樓。眄眄感念舊主之恩,拒不嫁人,在小樓中獨居了將近十年,孤獨幽冷,如今仍是如此。我既愛繪之的新詩,又感念當年在彭城交遊的時光,因同其題,作三絕句。
補充一下,張仲素這三首詩為:
其一: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其二:
北邙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中思悄然。
自理劍履歌塵絕,紅袖香消一十年。
其三:
適看鴻雁岳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
瑤琴玉簫無愁緒,任從蛛網任從灰。
不難看出,詩是站在關盼盼的角度,以關盼盼的口吻寫成的。
白居易的三首和詩為:
其一:
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臥床。
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
其一:
鈿暈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著即潸然。
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十一年。
其一: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
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憑良心說,我們看白居易這三首詩,根本看不出有什麼催逼或引誘著盼盼去死的元素,純粹只是為感慨盼盼的遭遇而寫,對盼盼念舊愛而不嫁的深情充滿憐憫和感傷。
有趣的是,唐五代人韋轂不知從哪兒得到了張仲素三首《燕子樓》的一首,收入了他所著的《才調集》,卻把詩的作者說成了“盼盼”。
北宋張君房讀了《才調集》中“盼盼”的大作,大加讚賞,他把張仲素的三首《燕子樓》都蒐羅到了一起,腦洞大開,給“盼盼”加上“關”姓,稱之為“關盼盼”。然後,在自己著作的《麗情集》中,把關盼盼說成是作“有詩近三百首”的才女。
還睜著眼睛說瞎話,說關盼盼出了本詩集,名《燕子樓集》。
但對於這本詩集裡的詩,他只列出了三首作品,即張仲素的三首《燕子樓》。
好傢伙,張仲素的三首《燕子樓》全被他說成了是關盼盼的作品。
然後又源源本本地把白居易那三首和詩放上,再加上了一首白居易寫作年代更早的《感故張僕射諸妓》,全部說成是白居易寫給盼盼的詩。
這首《感故張僕射諸妓》的內容為:“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
意思是:張僕射花了這麼多金銀買歌伎嬌娥,但一日身死,一個也帶不走,可惜、可嘆。
不過,張君房的《麗情集》裡還沒有提到關盼盼的最後結局。
而且,文章一出頭就出錯了——“張建封僕射節制武寧,舞妓盼盼,公納之燕子樓。”
顯然,張君房是把《燕子樓三首並序》序言裡提到的“張尚書”說成是唐朝中期名臣、詩人張建封了。
張建封在貞元四年(788年)授徐泗節度使,累加檢校尚書右僕射,即稱張建封為“張尚書”是可以的。
但是,白居易說,他在擔任校書郎時曾到張尚書家作客。查史書可知,白居易做校書郎的時間是貞元十九年到元和元年(803-806),而張建封卻於貞元十六年(800年)去世了。
所以,白居易說的“張尚書”不應該是張建封,而是張建封之子張愔。
張愔早年以蔭補虢州參軍事,後被授為右驍衛將軍、徐州刺史,知留後。不久又拜武寧軍節度使、檢校工部尚書。
從這裡也可以看出,白居易提到的張仲素跟隨武寧軍節度使多年的“武寧軍節度使”,就是張愔。
張愔治理徐州七年,頗有政績,後又徵為兵部尚書,沒有到任就死了,卒贈尚書右僕射。
白居易寫的《感故張僕射諸妓》收錄在《白氏長慶集》二卷十三律詩,既不是寫給關盼盼的,也不是寫給張愔的——這裡的“張僕射”,指的就是張建封。
在張君寶講述的故事裡,關盼盼通過張懷素看到了白居易的《燕子樓三首並序》後,又和了一首詩,詩云:
自守空樓斂恨眉,形同春後牡丹枝。
舍人不會人深意,剛道泉臺不去隨。
這首詩,一看就知是張君寶自己編的。
“舍人不會人深意,剛道泉臺不去隨”這兩句,就是大白話,全無詩味。
而且,白居易雖被後世稱為“白舍人”,但白居易擔任“中書舍人”是在唐穆宗長慶元年(821年)以後的事,關盼盼不可能在唐憲宗元和十年(815年)這樣稱呼白居易。
另外,“舍人”在宋元時期多用來稱呼權貴子弟,但在唐朝並不通行。
明擺著,是張君寶不辨時間背景,胡編一氣。
南宋人計有功不察其錯,在自己著作的《唐詩紀事》中,給《麗情集》續了段結尾:關盼盼寫“舍人不會人深意,剛道泉臺不去隨”應和了白居易後,旬日不食而卒。嚥氣時,又留下了半首殘詩:兒童不識沖天物,謾把青泥汙雪毫。
這半首殘詩更加荒謬不堪——“兒童不識沖天物”,即關盼盼指稱白居易為“兒童”,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但不管如何,張君寶和計有功兩人合編的故事迅速在民間流傳。
到了元明兩代,出現了雜劇《關盼盼春風燕子樓》、小說《錢舍人題詩燕子樓》,即“白居易以詩逼殺關盼盼”之說,幾成定論。
清代的《御製全唐詩》裡,有兩處收載了張仲素的《燕子樓詩三首》,分別歸在張仲素、關盼盼名下:在卷三百六十七張仲素條外,標識為“《燕子樓詩三首》,一作關盼盼詩”;在卷八百二關盼盼條處,標識為:“關盼盼,徐州妓也, 張建封納之。張歿,獨居彭城故燕子樓,歷十餘年, 白居易贈詩諷其死。盼盼得詩,泣曰: 妾非不能死, 恐我公有從死之妾, 站清範耳, 乃和白詩,旬日不食而卒。”存《燕子樓三首》
後來沿用了《御定全唐詩》這個說法,“白居易以詩逼殺關盼盼”之說,竟然成為了“歷史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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