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三轮车夫的故事

李庆洪

题记:周村的三轮车与其它地方的似有不同,车斗在前面,车夫坐在后面蹬车,人称“倒骑驴”。存在了多少年,好像难以考证了,古城街巷随处可见。我觉得,它最大的好处是车夫可以与乘客可以边走边交流,感到很亲切;如果乘客坐在后面,看着车夫的后背,感觉大不相同了。周村地盘不大,过去没有出租车,从事这个行业的人不少,见了面都很亲切,从没有低人一等或被人歧视的感觉。小时候,见了胡师傅就像见到自己长辈一样。


〖纪实〗三轮车夫的故事

▲60年代住过的梅家胡同,仅剩一半了,不久也将消失

1963年春节前夕,四岁半的我跟着姥爷,挤汽车、转火车,顶风冒雪赶往周村父母家。由于火车晚点,在济南车站等了大半天,到周村时已是夜间10点多钟。走出车站,已经疲惫不堪,风雪袭来,更觉寒气刺骨。从车站到父母家住的石油公司宿舍约有四五公里,当时唯一的办法就是乘人力三轮车。父母搬来周村后,姥爷带我第一次探家。姥爷拿着写有父母居住地址的信封,问了几个车夫,一听已出了城区,都不愿意;姥爷以多付车费央求车夫,均以夜黑路滑为由婉拒。姥爷只有站在风雪中,再等车子到来。过了一会儿,见有两辆车一前一后载客赶来,姥爷忙上前探问。前面的车夫说要下班回家,后面的车夫抬头看了看大雪弥漫的夜空,稍有犹豫,但还是边调转车子边说:“走!上车吧。”这种三轮车,两轮在前,承载木制的车厢;一轮在后,上坐车夫。姥爷坐进车厢,再把我揽进怀里,车夫把我们的行李放在两边的车轮挡板上,然后一手握住车把,一手抓住车座,躬身推动车子。这时,不远处几位车夫高声喊道:“胡师傅,当心啊!”胡师傅一边跳上车子,一边应声答道:“好唻!”便闯进了茫茫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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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周村火车站,拍摄时间不详(选自网络)

车子走出不太远,就被凝重的夜幕罩住,附近几乎看不到灯光;风呼啸着,刮得路两旁高大的树枝吱吱作响;雪越下越大,风裹挟着雪花扑打着脸庞,像刀割针刺般疼痛,我把头埋进老爷的怀里,姥爷也把浑身颤栗的我搂得更紧。车子越走越慢,车轮在厚厚的积雪中挪动着,发出哧哧的声响。忽然,车子一歪停了下来,右车轮陷进雪窝里,姥爷抱起我放在一边,便去帮着推车。这时,忽然听到轰隆隆的声音由远而近,一列火车疾驶过来,强烈的光柱照得人睁不开眼,汽笛声在雪夜里更显得惊人心魄,我“哇”地一声号哭起来,胡师傅边道歉边对姥爷说:“我自己来,自己来,您老快去照管孩子。”等我们重新坐好,胡师傅脱下雨衣,罩在我身上,姥爷过意不去地推辞着,胡师傅一边把雨衣掖牢,一边说:“我不冷,别冻坏了孩子!”车子继续沿着铁道边的公路由东向西行驶,走到路尽头需要转弯时,胡师傅跳下车,使上车闸,小心翼翼地往下滑。又走出不远,看到了闪闪烁烁的灯光,终于到家了。

当敲开家门时,父母惊讶地望着我们,激动的声音有些颤抖:“去车站接过好几趟了,还以为今天不来啦。这么大的雪,怎么找到的?”姥爷赶忙说:“先让胡师傅到屋里暖和暖和,多亏了人家啊!”父亲出门来请胡师傅,胡师傅却一再推辞;母亲端了一碗热水递过来,又把车费塞进胡师傅的衣袋;胡师傅一口气把水喝下,然后掏出钱来数,把多出的钱还给母亲;推让再三,钱掉到地上,趁父亲弯腰去拣时,胡师傅骗上车去,边走边转身对我父母说:“快回屋吧,外面冷哩。”这时,姥爷从行李包里拿出一袋花生果追出来:“胡师傅,等一等,带上吧!”胡师傅大声说:“谢谢啦——”姥爷望着胡师傅渐渐模糊的背影,喃喃地说:“真是个热心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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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火车站经斜马路到东门路

第二年春节前夕,我又跟着姥爷到周村来,一路上,姥爷就嘟囔着:“要是能碰到胡师傅就好啦……”走出车站,见父亲已在迎候。老爷却放下行李,就去打听胡师傅,几个车夫相互询问,一个正要送客的车夫说:“胡师傅刚走啦——”问什么时候能回来?车夫答道:“不回来了,他说家里有点事,送下客人就回家……”见天色已暗,姥爷颇为失望地拉着我坐上父亲叫好的三轮车走了。回到家,母亲见姥爷叼着烟袋走神,心事很重的样子,忙上前问候;姥爷说起来,还蛮遗憾呢。

又是一年春节前夕,我跟着姥爷赶到周村时临近黄昏,一出站,就有车夫前来问道:“您老到哪里去?”姥爷刚说出地址,就听见身后有人喊:“跟我来吧!”我们转过身去,一个带口罩的高个子车夫已站在面前,他一手提起一个行李包转身就走,我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跟上去,很快走出了车站。姥爷刚要张嘴问话,车夫先开了口:“大爷,您老去学校哪家?”“到闺女家。” “我家跟学校紧挨着住,老师我都认识,您闺女……”“她是去年秋上来这里当校长的……”车夫有点惊喜:“噢,是刘校长啊!我那两个孩子都跟着她念书哩。”然后就说起这半年学校的变化、学生和家长对母亲的评价。姥爷有点沉不住气,插空问道:“我还要向你打听个人呢。”“啥人?”“和你同行。”“那我没有不认识的,我干了快20年啦。”姥爷动情地说起前年的经历……,忽然,车子停了下来,车夫转到我们面前,摘下口罩,大声说道:“刘大爷,前年就是我送您的。”姥爷起身,凝视片刻,上前抓住车夫的双臂,激动地说:“哎呀,胡师傅,你让我好找啊!那次可让你受累了,心里总想能见面好好答谢才是。去年又没能见到你——”胡师傅赶紧说:“那没啥,您老甭挂在心上。”姥爷高兴地说:“没想到今天这么巧,一下车就碰到了你,真是缘分……”就这样,两人一路说着笑着唠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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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三轮车如今见不到了,与此相似,但是木制的,两边还有遮挡车轮的护板,也可作扶手,人多还可坐上去(选自网络)

到了家,姥爷迫不及待地对正在吃饭的父母介绍:“这就是我要找的胡师傅!”母亲说:“邻居住了半年多了,可真没想到。那次深更半夜的又没看清……哎,快坐下,边吃边聊吧。”胡师傅推辞道:“不啦,我也到家了,再说这几天有点伤风,过两天再过来和大爷啦呱。”说完就要走,父亲赶忙递上车费,说什么胡师傅也不收,急匆匆地走了。吃过饭,母亲和姥爷领着我来到胡师傅家,送上车费,还有姥爷带来的花生、年糕、豆腐皮等,与胡师傅又聊了一阵子才回去休息。我看到胡师傅家与姥爷家差不多,是比较典型的农家院落,屋里有一大土炕,被褥打着补丁,房角还有镰、锄、镢等农具;院内有一盘磨,还有几棵椿芽树;伙房里有锅灶、风箱和摊煎饼用的鏊子。胡大娘是一个健壮的农家妇女,性格开朗,嗓音高亢,忙里忙外,手脚麻利;两个男孩,都比我大,胡师傅说孩子太顽皮,恳请我母亲多加管教。他们兄弟想拉我去玩,我颇陌生胆怯地拒绝了。

春节过后,胡师傅送我们去车站,返回姥爷家。到这年夏天,胡师傅听说姥爷要送我回来上学,就常打听回来的时间,说好接我们。果然,我们刚到出站口,就听见胡师傅那声如洪钟的呐喊;一见面,就把盛有绿豆汤的水壶递给姥爷,还给我买了一只冰棍。车座上用四根竹竿搭起一个阳蓬,挡住了炙热的阳光,车子跑起来,感觉凉风习习。到家后,姥爷也把临行前就准备好的土特产从行李包里拿出来,塞到胡师傅手里。相亲相近的样子,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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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街旗杆胡同里的这棵老桐树,是唯一留存的昔日景物了

此后,我就留在父母身边上学。姥爷几乎每年都来过春节,也几乎都是由胡师傅接送,即使我们搬了家,到时候胡师傅就打发孩子到家里来打听时间。即使不是胡师傅接送,姥爷也叫我去请胡师傅来,两人饮上几盅,聊上半天,其乐融融。特别令人感动的是“文革”期间,在父母均被打成“走资派”的情形下,胡师傅依然如故。

后来,姥爷在家乡因雪天滑倒摔断了腿,医生断定他将卧床不起,但姥爷最终还是站立起来,并能拄着双拐行走。然而却再也不能来城里和我们一起过年了。我去看望姥爷,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听他回忆着过去的事情。虽已是多年不见,但说起胡师傅来,姥爷还是动情的说起那句话:“真是个热心人哪!”这年,姥爷8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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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住过的梅家胡同院落,也是校区一部分

20年前,我去周村乡镇挂职工作了两年。一天傍晚,我神使鬼差地走到过去的老街上,经过旧城改造,这里早已面目全非,我甚至无法确定旧居的方位。我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已经找不到旧日熟悉的胡同,也没看到一个认识的老街坊,更无法打听到胡师傅的下落了。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过去的痕迹好像荡然无存了。但我却恍惚有种感觉,胡师傅也许就住在眼前的某一幢楼房里,也许会蹬着三轮车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不知还能不能认出他来,他也该是手拄拐杖、老态龙钟的样子了吧,但他那憨厚黝黑的面庞,高大粗壮的身躯,声如洪钟的嗓音,质朴淳厚的性格,在我的脑海里却难以泯灭。我在心底里祈祷:

“胡大爷,祝您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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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出版的散文集《蓦然回首》


选自本人散文集《蓦然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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