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請珍惜說“我養你啊”的那一刻

王朔:請珍惜說“我養你啊”的那一刻

(1958年8月23日出生於江蘇南京,祖籍遼寧岫巖,中國內地作家、編劇。1978年,他開始創作,先後發表了《玩的就是心跳》、《看上去很美》、《動物兇猛》、《無知者無畏》等中、長篇小說。出版有《王朔文集》、《王朔自選集》等,後進入影視業,電視劇《海馬歌舞廳》和《編輯部的故事》都獲成功)

導讀

我也許真的是個傻逼,但不會傻到想等一個人來養我,我想要的只是你說”我養你啊“時的溫暖,對於我,我們,大多數人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我是個詩人,雖然詩寫得不怎麼樣,但我一直堅信自己是個詩人,因為只有這樣,我才有活下去的勇氣,我很欣慰。

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窮。在如今中國社會,窮是一件可恥的事情。我是個有節操的人,可恥的事情不能幹,但我除了不擅長做飯以外,也不擅長賺錢,我很羞愧。

但詩人不一樣,詩人窮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你見過哪個詩人靠寫詩富得流油的?中國的李白到處混吃混喝,杜甫一生窮困潦倒,外國的雪萊沒工作沒收入,全靠家人救濟,後來雖繼承了一筆遺產,但被他的慷慨揮霍一空,如不是他三十歲意外身亡,老年一定陷入貧病困苦之中;濟慈則更慘,無依無靠,貧病交加,25歲就死於肺結核。

雪萊說過:最不幸的人被苦難撫育成了詩人,他們把從苦難中學到的東西用詩歌教給別人。

越是詩寫得好的人,越活不長,因為他們太苦了,我比他們活得長,說明我詩寫得不好,活得還不夠苦,我不知道自己該羞愧還是該欣慰呢?

苦也許不算,但老是實實在在的,我發現老是從上至下的,先是頭髮,然後是腰,最後是膝蓋。我現在上個樓膝蓋都有點疼,腰也酸,頭髮也掉得厲害,我很憂傷。

前不久,鄰屋搬來一個年輕姑娘,算不上漂亮,但很活潑,對我很熱情,我這人比較內向,不太善於跟人打交道,就喜歡活潑主動的姑娘,這樣不容易尷尬。

我叫她小南,她叫我大叔。小南每天蹦蹦跳跳興高采烈的,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年輕就是好啊,我很羨慕她。

小南常常給我講她們學校的事,其實她已經畢業快一年了,她不喜歡現在的工作,準備考研,她是個有追求的人,讓我自慚形穢。

我的生活像坨屎沒什麼好說的,只能給她念念我寫的詩,問她感覺如何,她說挺好的,我問怎麼個好法,她說我的詩特別好懂一聽就明白,我有點兒迷糊:這特麼是誇我的嗎?

有一次聊天,小南問我的夢想是什麼,我說有吃有喝到處閒逛,她表示了強烈的鄙視。我問她的夢想是什麼,她說她要開一家大型養老院,特高級特上檔次那種,順帶收養一些老無所依的老人,她說話的時候眼睛一閃一閃直放光。

突然,她轉臉對我說:“大叔,看你這孤苦伶仃的,又沒錢,等你老了,就到我的養老院來。”

“我可沒錢交費,你養我啊?”

“好吧,養你就養你。”

說完她衝我一笑,不知為什麼,我突然覺得她變漂亮了很多。

“開養老院那得要好多錢吧?”

“是啊,所以我要考研,到時候找個好工作,賺多點錢。”

“研究生不行吧,現在很多研究生也找不到工作。”

“那我就讀博士,博士不行,讀博士後!”

“霸氣!我以後不能叫你小南了,得叫你學霸啊!”

“必須的!大叔,你就等著我替你養老吧!”

“好!我一定堅持活下去!”

有一天,小南從批發市場進了一批發卡、手機殼等小玩意,說要下了班去擺地攤賺點兒學費,非拉著我一起去。

我雖然窮,但我可是個詩人啊,怎麼能為五斗米折腰?何況還沒有五斗米。但我是個閒人啊,還巴望著她給我養老呢,不折也得折啊。

擺了幾次地攤後,我發現還挺有趣,沒事兒吆喝吆喝,調戲調戲女顧客,就是生意不太好,一晚上也賣不了幾個錢。為了提升成交率,我拿出了寫詩的全部功力,把買髮卡的姑娘誇得像朵花一樣,就差當場寫一首情詩了。

有一天生意特別好,收攤的時候小南仔細地數錢算賬,突然尖叫著跳起來,手舞足蹈地大笑道:“大叔!猜猜我們今天賺了多少?180!我們賺了180!”

看著她欣喜若狂像中了五百萬的樣子,我心裡也感到由衷的高興,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這種感覺真好。

“賺這麼多!今晚得去吃頓大餐!”

“好啊!你想吃什麼?”

“那還用問?必須得是烤串啊!先給叔來十串腰子,補一補!”

我原來的生活像坨屎,自從小南出現了以後,這坨屎好像芬芳了很多,我突然發現自己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的痛苦都源自於慾望太多。

按照偶像劇的套路,這樣下去一定有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可惜生活永遠不會是偶像劇,即使有,也是屬於帥哥美女有錢人的。

有一次小南消失了一段時間,我給她打電話她沒接,回了個信息說家裡有事請假回去了。

小南迴來後像變了一個人,沉默了很多,也不愛笑了。

“唉,可惜了,本來就長得醜,還不笑了,真沒法看了。”小南長得不算漂亮,但也不醜,我只是經常用“人醜就要多讀書”來調戲她。

當然她一點也不示弱,而且更惡毒,說我“又老又醜又窮又挫”,就差“生活不能自理”了。

可是這次她沒有回嘴,而是淡淡地說了句“我醜不醜跟你沒什麼關係,沒人求你看”,然後轉身就走了,剩我一個人在風中獨自凌亂。

生活似乎沒什麼變化,我繼續陪小南擺地攤,但她似乎沒了興致,常常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她不想說,我也不會問,我本就不是個多嘴的人,但我很懷念她以前賺了一點錢就高興得張牙舞爪的樣子。

“我覺得我就是個傻逼。”有一天小南突然冒出了一句話。

“怎麼會?你這麼優秀能幹,你可是學霸啊,你可是未來的女博士,有一天說不定也可以拿諾貝爾醫學獎,就像那個屠什麼一樣。”

“別忽悠我了,學什麼霸!自欺欺人吧!其實我就是不想上班,我就想靠上學逃避現實!你滿意了吧?”

“別這樣啊!自暴自棄是大叔的特權,你小姑娘光彩照人風華正茂的,就別跟叔搶活了!”

“我原來也以為自己很行,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現在想想以前的自己真幼稚,一無所長,工作也做不好,就學習還行,也不算好,跟真正的學霸差遠了。還扯什麼博士、博士後,我連研究生都不一定考得上!”

“你已經很好了,叔才是真的一無所長一事無成一無所有呢,你比叔強多了,要對自己有信心!你一定能考的上,叔還等著你養老呢。”我雖然好吃懶做,但鼓勵別人不要好吃懶做卻很在行,我很欣慰。

“養個屁啊!你知道那幾天我為啥回家嗎?我媽重病,做手術,花了很多錢,不僅花光了所有積蓄還到處找親戚朋友借錢,我這才發現自己多麼無能為力,還開什麼養老院!我連自己父母都養不了!簡直就是個笑話!”

我有些無言以對,對“錢”這個話題我一向沒什麼發言權。

王朔:請珍惜說“我養你啊”的那一刻

“別急啊,你這才畢業一年,哪來什麼錢呢?好好學,考上了研究生、博士,那時候賺錢才多呢!別隻看眼前,眼光要放長遠,格局要大,胸懷天下。”

“你別光說我!大叔你一大把年紀,也不正經找個工作,多賺點錢,娶個媳婦成個家,就知道每天晃來晃去,無所事事!”

“誰無所事事了!我是個詩人。”

“狗屁詩人!你寫得那什麼狗屁詩!”

我擦!怎麼畫風跟原來不一樣了?!喜羊羊怎麼變成了灰太狼?!原來不是說我詩寫得挺好的嗎?原來是忽悠我的!我,我,我想哭。

我嘆了口氣道:“你說的沒錯,我他媽的算狗屁詩人,我就一大傻逼而已,一個只會自己騙自己的大傻逼!”

“我也是大傻逼!我連自己都養不了還想養別人!”

“你不是傻逼,‘我養你’是一句特牛逼的話!”

“傻逼說牛逼的話才顯得更傻逼!”

我想說一點兒都不傻逼,說“我養你”不傻逼,相信“我養你”也不傻逼,不相信才是傻逼。

可是我沒有說,因為我看到了小南的眼神,明白此時說什麼已沒有任何意義。

後來,小南找了一份工資比現在高一點的工作,我幫她搬了家,臨走時她對我說:“我以後要現實一點,不能再胡思亂想了,多賺點錢才是實在的。”

我想說點什麼,卻說不出口,想笑,也笑不出來,只好隨口附和道:“沒錯沒錯,多賺點錢,多賺點錢。”

“大叔你也別再頹廢了,找個正經工作,賺點錢,別寫什麼破詩了!又不能當飯吃!”

“對對對,不寫了不寫了。”

最近,我常常坐在以前和小南一起擺地攤的地方,有點兒小憂傷,不是因為少了一個要養我的人,也不是因為少了一個收養孤寡老人的養老院,而是因為少了一顆敢說“我養你啊“的心,這顆心可能可以做很多了不起的事情。

我也許真的是個傻逼,但不會傻到想等一個人來養我,我想要的只是你說”我養你啊“時的溫暖,對於我,我們,大多數人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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