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縣一場世紀葬禮 世間再無郝炳歷

編者語:前幾天,二哥在微信上給我留言說:區宣傳部門真應該給你授牌,你做了不少工作。我回復他:這個可以接受,我不拒絕。對我來說,心酸與享受並在。在回覆二哥時,我手裡正捧著張韜老師的鉅著——《華縣皮影檔案》,我的思緒還停留在那場“世紀葬禮”中。放下手機,我望著手中的書,想著書中的主角,想著那場葬禮……突然覺得自己太不值得一提了,如果區上真要授牌,最有資格接受的應該是這本書的作者和裡面的主角們。於是,我調亮了檯燈,打開電腦,把書中那場葬禮一字一字敲了下來。

郝炳歷的葬禮

農曆庚辰年(龍年)的正月廿七(公曆2000年3月2日),華縣文化館的高振強對我說:“郝炳歷老師去世了。”我的腦子“轟”的一下就木了。他曾經與我有約,要共同把皮影的事弄起來,怎麼說走就走了?片刻,我問他是怎麼知道的,他說:“給文化局和文化館報了喪。”下午,皮影藝人劉華給我打電話也說“郝老師過世了”。我立即向高塘塬聖山村郝師傅家趕去。

聖山村就在公路邊,一到村口就能看見村上正過喪事的景象。村道里人很多,幾個年輕人正抬著大方桌向郝師傅家走去,婦女們在門口幫忙洗菜和過事租來的碗碟,村鄰們正在搭建“棺罩”和“孝門”。此時樂人還沒到,院子裡一群人圍著放音響的,看人家安裝擴音設備,不大工夫喇叭響了,悲傷嚴肅的哀樂聲使我真正感到郝炳歷走了,他真的離開了我們。

華縣一場世紀葬禮 世間再無郝炳歷

郝炳歷帶著一肚子沒演完的戲走了,兒女們按當地風俗為他操辦了人生最後一件事。

按當地習俗,孝門兩邊掛著租來的通用輓聯,孝門的頂上架著一個大“奠”字,兩邊掛著用白紙錢束成的“上杆紙”和一串白紙燈,旁邊立一塊床板,上面貼著用整張白紙書寫的“訃告”。葬禮上,還有一幅由皮影愛好者張琪先生專門為他撰寫的輓聯:

竹棍三根表盡人間雄姿嬌態

木刀一柄斬斷古今奸黨邪惡

一位著重孝的男子上前迎接我們,他沒有哭,但聲音很沙啞,我們彼此都沒有做任何介紹,先直接到靈堂前,按當地風俗上香燒紙。郝師傅的兩個女兒跪在鋪滿麥草的“喪鋪”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來。在鄉鄰們的勸導下,哭聲終於停止了,孝子們按禮俗給我們行了禮,大女兒對那位男子說:“哥,這就是經常來咱家會照相的那個人,看他那兒有沒有咱爸的底片,給咱爸放個老像(即“遺像”)。”這時我才明白那男子就是郝師傅的兒子,並注意到靈堂上沒有郝師傅的遺像。我給郝師傅拍過許多照片,但標準像只有一張,還是去臺灣辦護照時拍的。在他病重期間,我將底片翻騰了出來,早已為他放了一張十二時遺像,他在世時怕他傷心,沒敢讓他看,今天派上了用場,可情急之下卻忘了帶。我急忙趕回縣城,裝了個鏡框,返回聖山村,此時天已黃昏,村道里人比先前多了幾倍。吹鼓手也到場了,凡有來人行禮,都要狠勁地吹奏。

華縣一場世紀葬禮 世間再無郝炳歷

郝炳歷去臺灣的往來港澳通行證及郝炳歷的靈堂。

現在的青年人對傳統的喪葬樂曲不感興趣,覺得太壓抑,太沉重,讓人傷心,所以,一些樂人也常常在喪事中為了滿足村民們的需求和表現自己的吹奏水平,吹一些不倫不類的現代曲,吹得老人們蠻搖頭,逗得年輕人哈哈笑,把喪事變成了嬉笑打鬧的場所。那天我不知哪來的勇氣,出面對吹嗩吶的樂人提出了一個合理而苛刻的要求,我說:“郝師傳是著名的民間藝術大師,來賓中文化人較多,不許吹那些不搭調的現代歌曲,必須吹奏與送靈相關的傳統樂曲。有一位認識我的樂人說:“張哥,我給咱吹一首既是現代的,又是悲傷的,你看咋樣?”接著,一首電視劇《吳大帥傳奇》的主題歌奏起,嘹亮的嗩吶聲打破了天空的寧靜,將人們帶入了往昔的回憶,帶入了深沉的思念……

郝炳歷的遺像在樂聲中被迎上靈堂,許多人都上前圍觀,靈堂中央放一座紙紮的“陰房”,像一座宮殿,遺像被擺在宮殿中央,左右擺放著聚寶盆、搖錢樹,兩邊貼著一副輓聯:

無船無水興風破浪傳千古

有聲有色蓆棚春秋垂青史

大方桌上擺放了幾碗祭祀的飯菜,供桌前邊有一尊香爐,兩邊點著白蠟。小方桌獻著兩碗寬麵條和幾個幹饃,落滿了灰土,像出土文物。那叫“倒頭飯”。地上放個黑色瓦盆,當地叫“孝子盆”,來人燒紙時都燒在孝子盆內。兒子將遺像擺放完,跪在靈堂前不停地向孝子盆裡燒紙錢。兩個女兒看到父親的遺像哭得更傷心了,樂人們吹奏得也更加投入了。

皮影藝人來了許多,據說比其他藝人家過事要多幾倍。我是第一次知道華縣還有那麼多的皮影藝人,雖然在他們中間許多人已不從事演藝了,但是他們懷著對郝師傅的敬仰之心和對皮影戲的眷戀之情,都來參加了這次葬禮。時年82歲的王志學老人也來為這位大師弔唁,一些年紀大的藝人陪著王志學坐在待客的方桌邊抽菸喝茶,年輕的藝人張羅著搭建皮影戲臺子。在院子的對面,有一座已經搭好的臺子,據說是徒弟在前一夜就組織人馬為師父演了一場《宋仁宗弔孝》,當地人也叫“虎逼緣”的本戲。院子西邊的一塊空地上,徒弟劉正宏頭扎孝布、身穿孝服,和劉廣民、劉正娃、劉華等正在搭建另一座戲臺。當臺子搭好時,藝人們都到齊了,天也快黑了。大家在院子裡早已擺好的方桌長凳,八個人一桌,入席吃飯,這頓飯郝師傅的兒子破例給席桌上擺上了白酒,一來是為了招待演戲的藝人,二來是怕第二天送葬時年長者來不了,無法表示謝意。

飯後祭靈開始了,孝子們在禮儀先生的引導下三拜九叩,獻供品茶酒。孝子們祭祀完了,輪到親戚朋友們上香祭拜。先是由西安民間藝術劇院郝炳歷的徒弟謝蔭芳、黃明俠、趙英哲等人獻花圈上香,燒紙錢,行鞠躬禮。接著是華縣皮影藝人拜祭,大家推薦由王志學老人帯頭上香,王老說:“我們年紀長的腿硬了,跪不倒,就上個香行個鞠躬禮,你們年輕的就磕個頭吧。”

華縣一場世紀葬禮 世間再無郝炳歷

皮影老藝人王志學率眾人向郝大師行禮告別。

於是在王老的帶領下,潘京樂、魏振業、王水龍、孫前恩等老年人站在前排,劉華、劉興文、劉東耀、劉正宏、劉正娃、董進水、姜建合、魏金權等站在後面。王老點了三炷香,作了一個長揖,道:“兄弟,你走好,我為你送行來了……”眼淚奪眶而出。後面又道:“我今年已八十多了,有今日,沒明日,說不定哪天就陪你來了……你對咱的皮影作了大貢獻,走得很體面,有這麼多的人來送你,我到時候恐怕沒有你體面……”後面還顫顫巍巍地念叨著啥,聲音越來越小,大家都沒聽清楚。此時潘京樂和魏振業已淚流滿面,似乎也在唸叨著什麼。他們一邊唸叨,一邊鞠躬,大夥都跟著鞠躬。魏振業說:“正宏不能行新禮,你是郝師傅唯一的磕頭弟子,得按老規程來。”老人們禮畢,劉正宏頭戴孝帽,身穿孝衣,走到靈堂前,作揖上香,祭茶酒,跪拜燒紙錢,他做得很認真很到位,但沒掉一滴眼淚,反倒讓別人眼淚禁不住往下流。劉正宏鄭重其事地完成了對師父最後的禮儀。然後呂崇德帶領六十歲以下的人和劉正宏一樣虔誠地進行了每一項儀式。

在郝炳歷家院子的對面搭建著一個皮影戲臺,面對大孝門,兩邊貼著一幅對聯:

金鼓哀鳴勉強弄影腸欲斷

琴瑟悲咽未曾撥絃淚先流

祭靈之後,潘京樂和劉正宏、劉華、劉興文、劉廣民登上了院子對面的皮影戲臺,為郝師傅演送葬戲。這臺戲比另一臺戲觀眾要多,因為沒了郝師傅,劉正宏便成了華縣最好的籤手,加上潘京樂的前聲,以及劉華的板胡和劉興文的二絃,無疑已成為華縣之最。

華縣一場世紀葬禮 世間再無郝炳歷

郝炳歷的徒弟劉正宏為師傅穿白戴孝並搭戲臺為師傅演送葬戲。

潘京樂先為師兄用哭腔演出了《劉備祭靈》的摺子戲。我看了二十多年潘京樂演的皮影戲,然而這次他為師兄唱《劉備祭靈》給了我一種全新的感受。他淚流滿面,汗流滿面,一把鼻涕一把淚,盡沙啞的嗓門在哀哭,在嚎叫。往日唱戲的韻律完全消失,整個是一種自我釋放和生活的真實,讓我徹底震撼。

他用撕心裂肺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唱道:“我……叫……叫一聲二弟荊州王,三弟閬中王……想我三人桃園結義,殺白馬祭天,宰烏牛謝地,曾許下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到如今你弟兄昇天,丟……為兄一人還坐什麼江山,掌什麼社稷了……”

在郝炳歷家西邊的場裡,還有一臺皮影戲,是郝炳歷生前的搭檔和同行們聯演的,《祭靈》自然必不可少。魏振業為師兄演了《祭靈》後,每位藝人各顯身手、各盡其能輪流演了一些摺子戲,最後姜建合為師父演了一出《白鹿塬》本戲。

在郝師傅葬禮的席桌上、戲臺下,來賓、村民、皮影藝人,都在談論著各類有關他和皮影的話題。

有人說:“郝師生前那麼有名氣,活著的時候經常有小車、領導、外賓、記者不斷出沒在聖山村和他家,村上人也沾光看了不少皮影戲,也感到無比的榮幸,怎麼死了連一個領導也沒來,政府和單位連一個花圈也沒送?”

有人說:“郝師脾氣不好,得罪過有關領導。”也有人辯解說:“郝師是個農民又不是幹部,死了又沒給人家報喪,人家憑啥來……”

劉正宏說:“不管咋說,我師父為華縣皮影作了大貢獻,也為咱縣裡爭了光,起碼文化館應當送個花圈。”

的確,郝炳歷死後,縣裡任何部門沒有給他送來花圈,連經常與之打交道的文化館也沒有送個花圈或挽帳,但是省民間藝術劇院來了個小車,幾位穿著十分洋氣的城裡人送來了花圈、輓聯和禮金。加拿大歷史學博士陳李凡平女士在他患病期間曾寄錢讓他看病,在他去世後又託朋友送來了挽帳和禮金,以表悼念。德國託梅女士在他患病期間也寄來了錢和藥,在他去世後委託張琪先生送來了挽帳。

華縣一場世紀葬禮 世間再無郝炳歷

郝炳歷給外國友人教怎樣挑皮影。

一位中國農民病了,外國人寄錢寄藥,去世了外國人行禮送挽帳,這對樸素老實、最容易滿足的中國農民來說,確實也值得了。想到這裡,大家的心似乎有點微微的安慰。

一位七八十歲的老藝人帶著幾分遺憾的語氣說:“再也看不到忙娃挑的戲了……”

另一位老者說:忙娃那幾下絕活從此就可能失傳了。”

魏振業說:“失傳不了,聽說張韜把李十三的‘十大本’都錄下了……”

潘京樂說:“錄下了頂個屁,以後沒人學了,不頂啥。”

……

這一夜,聖山村的兩臺皮影戲一直演到天亮,關於郝炳歷的故事人們也講了一整夜。

塬上送葬和塬下不一樣,在太陽出來前就要下葬埋人。第二天我特意比平常起得早,七點多鐘趕到聖山時,村子裡已經很冷清,巷道兩邊家家門口燒過麥草的死灰還冒著餘煙。郝炳歷家的院子裡有幾個村民在打掃衛生,擺放準備謝客的桌凳。看來我是去晚了,已經起靈了,人們都去墓地送葬了。我跑步向墓地趕去,老遠地看到冬日裡塬畔的荒地坎上,幾棵乾枯的柿子樹下面冒著一團火焰,夾雜著未燒盡的紙花、紙錢直衝天空,嗩吶聲已經有氣無力,像是掙扎著在自我哽咽。一群穿著白色孝服的人跪在凍得硬硬的麥地裡,嚎啕大哭,一群村民正在往墓坑裡填土。當我跑到墓地時,只看到新墳前冒著餘煙的灰燼……我感到十分內疚,沒能趕上送郝師傳最後一程,只好在墓地虔誠地磕了幾個頭。

華縣一場世紀葬禮 世間再無郝炳歷

晚年的郝炳歷

墳頭上只留下一個花圈和一束紙錢,隨風飄擺,送葬的人們已經從田埂上熙熙攘攘地返回村莊,準備坐席(“吃筵席”之意)。

席桌上,關於皮影,關於郝師傅的議論仍在繼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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